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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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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淼站定了,回身看看桑離,看了足有十秒鐘才開口:“桑叔叔病危,今天早上我媽剛打過電話,她説她打過你的手機,可是無人接聽。”桑離心裏一震,抬頭看田淼——因為沈捷的手術定在今天,所以從昨晚開始她便關了手機,屏蔽一切干擾,只是專心致志地陪着他。

田淼不被察覺地嘆口氣:“半小時前她打電話來,告訴我,如果能見到你,請你即刻回家。”桑離心裏一涼,好像有什麼東西凝固了自己的四肢,她愕然地看着田淼,看到田淼的目光裏全沒有了平裏的那些嘲諷與敵對,剩下的,似乎只有人在生老病死麪前的無力與妥協:“追悼會定在後天上午九點,現在走,還來得及見最後一面。”桑離猛地瞪大眼,喉嚨好像被堵住了,説不出話,只能死死地看着田淼。

桑悦誠…不在了?

爸爸…他不在了?

寂靜的醫院走廊裏,田淼也變得疲憊,她面向窗外,只給桑離一個背影,緩緩説:“桑離,你回去看看他吧,再怎麼説,他也是你父親。”桑離全身無力地靠在牆上,眼神有些發直,一言不發。

田淼轉過身看着她,聲音哀涼:“長久以來,我一直比你聽話,比你乖,比你成績好。我這樣做是因為我雖然不喜歡桑叔叔,卻希望他對我比對你好,希望拿走所有本來就不該屬於你的東西。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以為我做到了,他的確對我很和藹,哪怕不會對你笑,也會對我笑,也會拿我的成績向別人炫耀。可是你不知道,在你出事以後,他常常會從噩夢裏驚醒,把我媽也吵醒後,桑叔叔就問她,説小離有沒有消息,不知道她好不好,身上有錢嗎…到那時候我才知道,他再不愛你,也是把你當女兒的。”她苦笑:“桑離,其實到今天我也不明白,為什麼你做了這麼多無情無義的事,他們還都喜歡你,都矢志不渝地愛着你。桑叔叔是這樣,向寧是這樣,連沈捷也是這樣。”田淼輕輕嘆息:“我一直都恨你,恨你不珍惜自己的幸福,恨你泯滅天良,可是今天我才突然意識到,桑叔叔不在了,我們就再也沒有任何關係了。對於一個陌生人來説,別人的終究是別人的,和我有什麼關係?生命那麼短暫,我總不能一直在追求那些雖然不該屬於你,但無論如何也不會屬於我的東西。”她往前走一步,伸手遞給桑離一個白信封:“這裏面是回去的機票,沈捷這裏我會幫你守着,如果有任何變化,我會隨時通知你。”桑離愣愣地接過來,眼裏漸漸浮起淚水。

可是,不可以落下來。

還是上次乘坐過的那次航班,茫茫夜中,舷窗外什麼都看不見。

機艙裏零星地開了夜燈,桑離靠在座位裏,拿出mp3,戴上耳機聽歌。

是一個小女孩稚聲稚氣地唱:“我是一個粉刷匠,粉刷本領強,我要把那小房子,刷得很漂亮,刷了屋頂又刷牆,刷子飛舞忙,哎喲我的小鼻子,變呀變了樣…”突然不唱了,頓住幾秒鐘,小女孩大喊:“爸爸,唱完了!”一個男人的聲音響起:“再唱個別的。”

“唱什麼呀?”小女孩一本正經地問。

“會唱什麼就唱什麼。”男人的語調慢的。

“我們的祖國是花園,花園裏花朵真鮮豔,和暖的陽光照耀着我們,每個人臉上都笑開顏,娃哈哈娃哈哈,每個人臉上都笑開顏!”小女孩在最後一個音節上大喝一聲,突然停下説:“爸爸,唱完啦。”男人還是慢,也似乎隱藏着不耐煩:“錄音呢,別那麼多廢話,想想你還會唱什麼,等拿去給你媽聽。”

“哦,”小女孩乖乖地答應一聲,又開始唱“從地到天從天到地,萬事萬物多麼生機,多麼生機啦啦啦啦啦,多麼生機啦啦啦啦啦,誰能揭開這些奧秘,誰就變得聰明無比。從天到地從地到天,天上地下多麼壯觀,多麼壯觀啦啦啦啦啦,多麼壯觀啦啦啦啦啦,誰能學會用手用腦,共同建造幸福樂園…”是當時的少兒節目《天地之間》的主題歌,那時候的孩子很多都會唱,不過對那年只有四歲的小女孩來説,這首歌的確有些難了。

可是,小女孩的天賦那麼好,她毫不為難也壓不跑調地唱完這首歌,唱得鬥志昂揚,唱得生氣

唱完了,她自動自發地繼續唱:“小燕子,穿花衣,年年天來這裏,我問燕子你為啥來,燕子説這裏的天最美麗。小燕子,告訴你,今年這裏更美麗,我們蓋起了大工廠,裝上了新機器,歡你長期住在這裏…

“小螺號滴滴滴吹,海鷗聽了展翅飛,小螺號滴滴滴吹,花聽了笑微微,小螺號滴滴滴吹,聲聲喚船歸羅,小螺號滴滴滴吹,阿爸聽了快快回羅,茫茫的海灘,藍藍的海水,吹起了螺號,心裏美也…

“小兔子乖乖,把門開開,快點開開,我要進來。不開不開我不開,媽媽不回來,誰來也不開。小兔子乖乖,把門開開,快點開開,我要進來。就開就開我就開,媽媽回來了,我就把門開…”直到“咔”的一聲,歌聲被打斷“滋滋啦啦”的聲音再度傳來。

桑離閉上眼,微微把頭往裏面偏一偏,便擋住了身邊人的視線。

淚水,終於一滴滴掉下來。

這段錄音裏,是四歲的桑離,和那年二十九歲的桑悦誠。

用現在的眼光去看,那時便已為人父的桑悦誠是多麼的年輕。

她記不住他那時候的樣子了,能留下的,只有後來偶然找到的一盤錄音帶。她拿去翻刻成cd,再後來又轉存成mp3格式的文件。在那些寂寞得近乎空子裏,她把這段音頻存進mp3播放器,翻來覆去地聽。

後來認識了馬煜,他還一度好奇地問她:“總見你戴着耳機聽歌,你在聽什麼?”她遞一個耳給他,他聽了,目瞪口呆:“我還以為你在聽歌劇。”她笑了,她説:“我在傾聽我的童年。”童年…這是個多麼美好的詞,雖然桑悦誠並不見得多麼愛她,可至少在那時,他還是她的爸爸,她是他的女兒,除了已經去天國的媽媽,沒有人知道那些不堪的秘密。

那時,她還不懂得這世間的許多事,成人的世界距她那麼遠,她是天真的孩子,可以肆無忌憚地歌唱,而擁有歌聲的孩子沒有憂愁…

a-3飛機降落,桑離從機場坐上出租車。還是三十幾公里的路,還是中心醫院的目的地,不同的是,上次去的是病房,這次,是太平間。

常青已經守在太平間外,穿一件黑連衣裙,神情憔悴。

然而,看見桑離的剎那,她的眼裏還是閃爍出稍縱即逝的光芒,她幾乎有些迫不及待地攥緊桑離的手,眼淚一下子湧出來。

桑離的鼻子也開始發酸。

然而她忍住了,只是扶一下常青的胳膊:“常姨,我想…看看他。”常青忍住眼淚,點點頭,帶桑離進了太平間。值班的是個中年男人,或許是見多了生老病死,他沒有表情地拉開一個屜,再拉開袋子上的拉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