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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千頭萬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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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親開了好幾家織布廠,有一次一位外國客户送給我母親一瓶法國香水。她微笑着對那個男人説,她很榮幸地接受一個重要的大客户送的這麼雅緻的禮物。如果你認識我母親,你就會知道,她其實不喜歡那男人,這從她對那個人的稱呼中就可以看出來,"一個重要的大客户"。

後來,她就打開香水瓶,讓我聞一下。她説它聞起來有股味,我也覺得有一點。"這些外國佬幹嗎要花大錢把這種臭東西往自己身上灑?"我母親説,"幹嗎不經常洗洗澡?真是沒道理好講。"她把香水全倒在她房間的馬桶裏,然後把圓圓的水晶瓶給了我。瓶子是深藍的,我把它舉起來高過窗台,搖一搖,光線就滿屋子亂晃。

那天早上我就一面吃着英國餅乾,一面玩法國香水瓶;我能聽、到早上的聲音,是我母親教我怎樣聽的。她老是豎起耳朵傾聽每一個聲音,然後教我怎麼辨別它的重要。如果那聲音重要,她的耳朵就會豎起來,如果不重要,她就回頭幹她正在乾的事。我也照她的樣子做。

我們聽見傭人們上上下下在走廊裏走動,嘴上小聲咕咬着,端馬桶,倒馬桶。還聽見有人在樓梯上拖箱子,另外有人在低聲嚷着"怎麼回事,發神經了?"屋外,有人把一大盆水從高高的窗口倒下來,頓時在後院濺得四處是水——譁!——那聲音就像熱油在煎炸一般。過了好一陣子,我們終於聽到了筷子敲在碗邊上"叮叮叮"的聲音,説明傭人們正在把早飯送到每個房間裏去。

每天早上,我們通常聽到的就是這些聲音。但那天早上,我母親好像對所有聲音都很留意,她豎起了耳朵,我也同樣——但我心裏還有一個疑團沒解開——她有沒有聽到她想聽的聲音,她心裏到的是失望,還是放心。

我還沒吃完飯,我母親就匆匆離開了房間;她去了很久,雖然也許只有幾分鐘,可你知道,對小孩子來説,一分鐘和一小時沒什麼兩樣,他們都會變得不耐煩。你也是這樣。

我覺得再也等不下去了,就打開了房門,偷偷地朝外張望,一直望到走廊的盡頭。我看到我母親和我父親就站在那兒,正在用刺耳的聲音爭吵着。

"這件事用不着你來心,"我父親嚴厲地説道,"不要再提了。"

"我已經開了口,"我母親説得很快,"話已經説出去了。"我看到他們爭吵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我母親可不像我父親的另外幾個太太,她們一個個都假惺惺的,裝得比別人更高興,好像在爭奪一個大獎品似的。

我母親的態度是真誠的。當然,她能做到温柔,但她更看重誠實和開朗。大家都説,這是她的缺點。她要是生氣,就會把一切都説出去,然後招來一連串麻煩。

所以這天早上,當我聽到母親和父親又吵起來的時候,心裏真是害怕極了。他們雖然沒有大喊大叫,但我看得出,雙方都很生氣。我父親的嗓音使我想趕緊關上門,躲起來,而我母親的嗓音——很難據一個小姑娘的覺來形容它——我只能説,它聽起來很刺耳,就像一塊好布被撕破了,再也沒法把它縫好。

我父親轉身走開了。然後我聽到我母親説,"第二個二姨太",好像這幾個字是咒語似的。我父親沒有回過頭來,只説了一句,"這事已經定了,你變不了了。"

"你以為我變不了嗎?"我母親衝着我父親的後影説。

當時我不知道"第二個二姨太"這幾個字是什麼意思,只知道這些字很不好,曾有人用這個字眼來罵我母親,這個字眼總要使我母親在鏡子前坐好幾個鐘頭,罵那個盯住她看的第二個二姨太。

最後我母親轉過頭來了,她臉上浮現出一種奇怪的笑容,是我以前從未見過的。她剛看到我,我馬上小聲抱怨説,"還餓"。

"來吧,來吧。"她温和地説。然後她的笑容又變成了我悉的那種,但我還在尋思,她那麼生氣幹嗎還笑呢?

回到房間後,她叫我穿上衣服。"要穿好的那套。"她説,"我們要出去。"

"另外還有誰呢?"

"就我們倆。"她説。這可有點不尋常。但我沒問她,我很高興有這樣難得的機會。然後她花了很長時間作準備,我在一旁瞧着。我者喜歡看我母親打扮,她套上一件西式服裝,走到鏡子跟前照一照,然後又下,換上一件中式的,又下,再換一件中式服裝,皺皺眉頭。最後,在換了好多次以後,她還是挑中了第一件,就穿了這件,這是一件翡翠的短袖衫,配有長及腳踝的柔軟的直褶裙。

我等她把我抱起來,這樣我們終於可以離開了。

但她沒有這麼做,而是拍拍我的頭説,"syinke,你已經長大了。"她總是叫我syinke,這兩個字的意思是"心和肝",肝是身體中最像心臟的東西,英語讀起來非常拗口,不那麼好聽,但是在中文裏,心肝的發音很美,母親要是很愛她們的子女,就會這麼叫,我也經常這樣叫你。你明白嗎?

"心肝,"我母親説,"今天我要教你重要的秘密,但是首先你得學會自己走路。"我還沒來得及哭出來或抱怨,她已經拔腳走在我前面了。"走吧,走吧。"説話的口氣好像前面有什麼好東西在等着我們。我趕緊跟在她後面,就這樣,我們出了大門,坐上了一輛新式的三輪車,這種車子穿街過巷比黃包車可快多了。

當時正是初夏,早晨還有點涼。但一到了下午,就熱得蒸籠似的。離開我們住的屋子一段路後,我聽到了各種各樣的聲音:街頭小販的叫賣聲、咯吱咯吱的手推車聲、汽車喇叭的鳴叫聲,還有那麼多釒郎頭的敲擊聲——到處都可以看到老房子被推倒、新房子拔地而起的景象。聽着這一切聲音,我真是快活極了!我母親也很快活,好像變了一個人,她不停地笑着,鬧着,指點着,快活地叫喊着,就像普通人那樣。

"心肝,快瞧!"那是一家商店的櫥窗,裏面陳列着小牛皮製的女士手套。我們走下三輪車,去看櫥窗。"那麼多纖手在空氣中向顧客招手呢。"我母親説。我也把我的手成蛇的樣子扭動起來,於是兩人哈哈大笑。我們又上了三輪車。

"瞧!"過了一會兒,我喊道。一個男人嘴裏吐出一條長長的麪糊落進一個正在沸騰的鍋子裏。我很驕傲能發現有趣的東西指點給我母親看。"他看上去像條魚,"我説,"一條在噴水的魚!"我從三輪車上站起來説。那麪糰變成一條條軟綿綿的線。

"他在用他的嘴做烹飪工具。"我母親解釋給我聽。

那天,我們一路上看到了許許多多有趣的東西,好像我母親有意要讓我張開眼睛伸長耳朵,記住所有的一切。但也許,這不過是我現在的想象讓我想到了這一點;也許她並沒有這樣的意圖;也許,我們本就沒有看到我剛才所説的那些東西;也許我們本就沒去過我記憶中去過的所有地方,因為我們怎麼可能在一天中幹那麼多事情?但我記得的就是這樣,甚至還要多。

那天,我們走遍了這個世界上所有賣好東西的地方。在浙江路,她説那兒有最好的法國皮鞋,但她一雙也沒買。在城隍廟,她説那兒賣一種珍珠粉制的非常漂亮的美容膏,她讓我擦了一些在臉上,但結果也沒買。在靜安寺,她給我買了一份美國冰淇淋聖代,她自己沒吃,跟我説"太粘,太甜了"。在福州路,她説你可以買到各種各樣的書,各種各樣的報紙,無論是中國的還是外國的。她買了一些東西,一份報紙,但我記不清是什麼報了,因為我那時還不識字。

然後我們來到了小東門,最好的海鮮貨攤全都擺在那兒。她説她要去嘗一種她已經多年沒吃的海鮮。這是一種很難得的小魚,名叫娃娃魚,因為它叫起來的聲音就像娃娃一樣——哇一哇!它的四肢都會划動。我們找到了這種魚,我果真聽到它大聲喊叫的聲音,它的四肢也在划動,正像我母親説的那樣。

"很久前我就愛吃這魚,"她説道,"又鮮,連它身上的鱗片都是那麼軟那麼甜,就像剛生出來的葉一樣。可我現在想,吃這樣的生物太殘忍了,我已經沒有胃口了。"我留意着我母親找到的所有地方所有東西。我記得當時我想,這是重要的,要留心聽。要記住那麼多望,要找到那麼多地方。我覺得我母親在教我一個秘密——即時即刻滿足各種願望就是我的幸福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