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桌邊的四個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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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記得艾德娜·馮嗎?她常到我們教堂來,有三個女兒,兩個兒子,一個當了醫生。她在寶寶的訂婚晚會上穿了件紅衣服。
海倫説,艾德娜剛剛發現她的一個兒子有神問題。是艾德娜的兒子有問題,不是海倫的。儘管海倫説她總是替弗蘭克擔心,前途沒有把握。可她一聽到艾德娜的兒子有問題,心裏就好過多了。説到弗蘭克,不是説到艾德娜的兒子,她説,"我至少該高興,不用為我們家裏的人這份心。"我心裏想,這不是高興,這是一個藉口!在中國,人們都喜歡用這種理由,看到人家的痛苦,你就不必再考慮自己的問題了。
你幹嗎要用這種方式比較?這種思路只會使你到害怕。你只想到你會失去更多,而不去希望擁有更好的東西。
我要是在中國這麼想,就還會待在那兒。因為我看到還有許許多多的人過得比我更糟。
比方説在上海,戰爭結束後,你可以看到各種各樣的乞丐,許多是女的,坐在路邊。有些人掛着寫有她們遭遇的牌子,像廣告似的:這個是被丈夫趕出來的;那個全家在戰亂中死光了;這個的丈夫上了鴉片,把家產全賣了,連孩子也賣了。
或許有些故事是誇張的。但是你知道我想過什麼嗎?有一次我對自己説,我寧可去要飯,也要離婚!
我怕了,要是我知道我出走能找到更好的生活,情況就完全兩樣了。可我沒有這種出走的希望。
這個問題我已經考慮了很久。你知道我是怎麼決定的嗎?我還是想離婚!真的。一天晚上我躺在牀上,讓月亮為我作證,對自己發了誓。
我不知道這是什麼,也許是頑固吧。我只知道我不能再這樣和文福生活下去了。你瞧,我在找到我所渴望的東西以前,早就打定了主意。
我打算先去一趟崇明島,看看老阿嬸和新阿嬸,然後就離開。只有這樣才説得過去。
但我剛想動身,淡若發高燒了,然後又轉為黃疽。接着我也染上了同樣的病。我想,這病早在我們離開昆明,與胡蘭和家國一路同行的時候就染上了。我知道這個,因為家國來過一封信,提到了他們的新居以及他在新職位上取得的成績。信的末尾,胡蘭用孩子氣的筆跡寫了幾個字。她説家國的父母待她很好,她買了張新桌子,漂亮得沒法説。最後她説,她身體很好,但最近她一直生病。家國加了句,她人黃得像田裏的麥子,瘦得像砍麥子的鐮刀。
所以你瞧,我認為這是胡蘭吃了長沙的小河蟹的緣故。我們也是吃了這東西而得病的。它一直待在我們肚子裏,現在終於發作了。
不管怎麼説,淡若得病後,我只得帶了一個口信給老阿嬸和新阿嬸,告訴她們我們去不了的理由。戰後,上海和崇明島之間還沒通電話。
過了一星期,我收到了老阿嬸的一封回信,是用弊腳的中文寫的。像胡蘭一樣,老阿嬸沒上過學。她直到長大後才學會寫信,所以她的中文不是你學的那種正規的寫法。她不知道怎麼遣字造句,而是心裏怎麼想就怎麼説。
"你的這位老阿嬸,"她寫道,"一見那男的站在門口,就擔心得要命,差點把信撕成兩半。你怎麼能説只不過是小病,不要緊呢?身體好總是最要緊的,大家的身體都很好,不像繆太太。你可記得她,就是給你和文家做媒的?事情就發生在上個禮拜。她站了一會兒,説是有個蒼蠅纏着她,過一會人就躺地上起不來了。真是作孽呀。後來繆太太的先生下樓去打電話請郎中。他叫呀,叫呀,叫呀,可就是不通!線路全佔了!他又是叫呀,叫呀,叫呀。沒用。幹是他跑出門外,衝一個小孩喊,嗨,快去叫郎中,快,給錢。那孩子就跑去了,像賽馬場上的馬一樣,這是隔壁的女人説的。誰知道郎中幹嗎拖這麼久哪?誰知道他在給誰治病哪?反正不是給我。過了兩三個鐘頭,郎中總算進了繆家大門。你猜他看見什麼來着?繆太太正趴在她丈夫身上哭呢,他躺在地上身子已經冷了,死了。你想想看,他是以為老婆死了,給嚇死的。她沒死,他倒死了,死得不明不白。我告訴你叔叔,所以你要相信我,我們該修修電話了。打仗那會兒,電話不靈了。那會兒你叔叔在廠裏,我正想給他打電話呢,可就是不通。這會兒你叔叔説,誰要電話呀?我的身體不大好,他是曉得的。我要是倒地上,不知會怎麼樣?雯雯,不要為我擔心,但你要是來這兒,千萬跟你叔叔講,阿姨説得是,該修修電話了。你要問他,哪個要緊,是電話,還是老婆?我説了,身體最要緊。你快來。要是發冷,就吃點熱東西,要是發熱,就吃點冷東西。什麼時候來寫信告訴我。現在我得打住,參加繆先生的葬禮去了。問大家好。"當我帶着淡若終於到達崇明島的時候,已經過了1946年的新年了。
我已經跟你説過,小時候我的嬸嬸們是怎麼對待我的。所以我一直以為她們不怎麼關心我,她們把我看作是討厭鬼,一個白吃飯的。我一直以為我對她們也是沒有強烈的情的。我幹嗎要去?
所以你想想看,當我們的平底船靠近那個島嶼時,我驚訝地發現眼淚刺痛了我的眼睛。我對自己説,這只不過是冷風吹的。但是我一見到她們——叔叔、老阿嬸、新阿嬸——在碼頭上向我招手,又是喊又是叫的,"她在那兒!"我才知道不是風吹的。
他們看上去都老了,尤其是老阿嬸。她已經失去了早年的那種明幹練。連她那雙本來烏黑的眼睛也失去了早年的神采。新阿嬸頭上生出了好些白髮,每笑一下臉上就出深深的皺紋,就像蜘蛛網似的。叔叔好像是在夢遊似的,每走一步人家就要提醒他,"當心!走這兒!"實際上,我一見到叔叔走路的樣子就覺得他和我父親實在太像了。他們的神志同樣恍惚,格同樣懦弱。他們的眼神遲鈍,在聽取別人的意見時,自己拿不定主意。這使我想到他們倆在這方面總是那麼相似。那麼多年來,他們只是裝出當家的樣子,當他們不知道説什麼好的時候就大聲吼叫,當他們自己害怕的時候就恐嚇別人。
老阿嬸在我的臉上摸了又摸,跟我説,"哎!哎!瞧你,又白又瘦!這孩子,不會就是你的兒子吧,已經這麼大了?"淡若上前一步,把我買的禮物,幾克很珍貴的人蔘送給老阿嬸。"給您的。"淡若説。他皺了皺眉頭,然後想起他該説的話:"祝您長命百歲。"他又皺了皺眉。"身體永遠健康。"他又加了句。他又皺了皺眉頭,然後轉過頭來問我:"説完了嗎?"我點點頭。
老阿嬸和新阿嬸拍拍他的頭,笑着説,"你最近的來信中好像沒説起他新年才六歲。怎麼可能呢?他聰明得很。瞧瞧他的眼睛,跟小功一個樣。"我不知道是歲月的逝使她的心腸變軟了,還是因為我在生活中吃的苦太多了,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情景。
"小功和小高在哪兒?"我問道,"他們肯定有——多大了——十五六歲了吧?"
"一個十九,一個二十!"新阿嬸説。
"已經那麼大了!他們在幹什麼?上名牌大學了嗎?"老阿嬸和新阿嬸互相看看,好像在考慮怎麼回答才好。"他們眼下在造船廠幹活,就從那條路下去。"小嬸嬸終於説。
"是在修船,"老阿妹又加了句,"但他們不久就要上大學去讀書了。"
"實際上,不是他們自己在修船,"老阿嬸説,"他fll把鐵帶給其他工人。一個裝料,另一個推手推車,工作很辛苦的。"我竭力想象着這個場面,兩個被寵壞的孩子現在長大了,在於這麼重的苦力活。
"哎,雯雯,你瞧是這麼回事,"新阿嬸拼命解釋,"戰亂期間你叔叔的生意很不好。許多機器都爛掉了,又沒錢修好,讓工廠興旺起來。所以你瞧我們家就發生了這樣的事,"她説,"大樹死了,樹底下的草也枯了。"
"哎,"我説,"聽到這些真叫人心裏難受。"
"更難受的你連做夢也想不到。"大嬸嬸説。她們陪我和淡若在屋子邊走了一圈,到了老東角和新西角,給我看看她們説的意思。
大房子已經破敗了,牆上的石灰剝落,地板也開裂了,出下面的爛泥。牀中間全都深深地陷下去了,也沒錢把棕繃繃緊一下。但最使我傷心的還是那個暖房。
所有的小窗户不是裂了就是破了。木架子上的油漆剝落像碎片一般。經過多年的風吹雨打,裏面所有的東西不是爛了就是蛀得發黑。變化真大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