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四頭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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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一年,文福還是一點沒變。可我一點一點地變了。在胡蘭和其他人眼中,我還是同一個人。但那只是因為我掩飾了自己的真情實。我假裝忙於照料孩子,沒工夫閒心思。
在1941年整個夏天,我喜歡坐在後院,把淡若抱在膝上,我們倆就這樣等着雷電的降臨。我告訴他,"聽——嘭——響了。等着,等着——譁!多美啊!"才十個月大,他就知道鼓掌了。
那年夏天,上午總是很熱,但還沒熱到受不了的程度。往往到下午,就打雷了,接着就下雨,濺起一陣陣好聞的泥土氣,我就叫女傭人趕緊跑出來,收晾在外面的衣服。
聽起來我的生活似乎變得輕鬆起來了,一切都靜悄悄、懶洋洋的,就像過一個開心的暑假。但這只不過是我和淡若在一起度過的好時光。我用這種好情緒來忘掉一切另外的事情。
淡若很聽話,很聰明。或許每個母親説起自己的孩子來,都是這樣的。但只要想象一下:淡若還不到一歲的時候,我問他,"媽媽在哪兒?"他指指我,笑了:"淡若在哪兒?"他拍拍自己的肚皮,笑了:"爸爸在哪兒?"他指指文福,但沒有笑。
淡若信任我,無論我説什麼,他都信。要是他醒來餓了,哭了,我走進他的房間,説,"不哭,不哭。我下樓給你拿點吃的來。'等我回到他的房間裏的時候,他已經從搖籃裏站起來了,但沒哭。
所以你瞧,我知道淡若大起來會成為一個好人,一個善良的、可信賴的、關心別人的人。他不像文福,一點也不像。文福是他父親也沒關係。
文福把趕走後,又回到我的牀上來了。但同時他也和各種各樣的女人睡覺:農村裏來的女傭、街頭的女,甚至還有小學教師。我認為在他眼中我們全都一樣,就像一把椅子可以坐,一雙筷子可以夾菜,每天都少不了。只要我説一個反對他的字,——或反對他喜歡的任何東西——就免不了大吵一場,總是在吃晚飯的時候。我儘可能閉嘴不説,以求平安無事。可我心裏在和自己吵架,一點也不平靜。所以到頭來,我忍不住要説兩句。
一次,僅僅是為一個微不足道的字眼。文福要廚師做他喜歡的一道菜,加甜捲心菜的羊排。但那年夏天,捲心菜很不好,有一股臭水味。當文福問我喜不喜歡這道菜時,我就實話實説:"不好吃。"第二天晚上,他就吩咐廚師給我做同一道菜,別的一點也沒有。
他笑着,又問我,"現在你喜歡它了吧?"我還是像頭天晚上那樣回答。一天又一天,老是同樣的問題,同樣的回答,第二天還是同樣的菜。我不得不嚥下難吃的捲心菜,沒別的。但我沒有放棄。我等着文福自己玩厭這套捲心菜把戲。兩星期後證明,我的胃比他的脾氣還要堅強。
那麼頑固地堅持吃壞捲心菜,或許看起來有點傻。我滿可以撒謊説,"今晚的菜真好吃。"但我要是不抗爭,不就等於承認我這輩子完了?
所以我們的關係是越來越差了。但我記得,當時整個國家都在走下坡路。我在飯桌上聽人們這麼説,那些通宵達旦打麻將的飛行員也這麼説。他們談起戰爭就像傳染病一樣,傳播那種使人們互相撒謊、欺騙、仇恨的病毒。
在我看來,這種情況開始於去年。那時緬甸公路突然關閉,滿載軍用物資的卡車無法開進來。人們嚷道,沒有油,空軍怎麼開飛機?沒有槍,部隊怎麼保護我們?每個人都到孤立無助。我們也很憤怒,因為關閉公路的不是本人,而是英國人,是他們在控制它。他們關閉公路是因為拿不定主意,支持哪個政府好——中國的還是本的,本的還是中國的。他們拖了三個月才作出決定。當他們終於説,我們支持你,中國。誰還相信他們?當然我們假裝歡他們回心轉意。我們有什麼選擇餘地?只求他們不要再關閉那條公路。
美國人也同樣壞。有一天,他們吹牛説他們是我們的好朋友——我們的中國夥伴,他們説。陳納德將軍在那年夏天回來過,説他要帶很多飛機來支持我們。但第二天我們就聽説了,美國公司正和本人做一筆大生意,把油料和鋼鐵賣給他們——就是這些飛機正在中國土地上扔炸彈。你聽到這些心裏會怎麼想?我們那麼多的飛行員在死去,好些都是我們的朋友啊。三班有一半人戰死了,後來六班和七班差不多死光了——全都是年輕人哪!晚上,飛行員就講每個新戰死的飛行員的故事,個個都是好樣的。啊,我們哭得好傷心啊,傷心中又摻雜了憤怒。
但這還不是最糟的。最糟的是我們自己的中國領導人也向本人磕頭了。國民黨的二號人物,就是這麼幹的。他説中國應該放棄抵抗,支持新上台的本政府。這等於是要我們把祖墳挖掉,把骨頭拋出去餵狗。誰會説這種話呢?可許多人都這麼説了。這種事每發生一次,我們的心就涼一次,不知道值不值得為這種恥辱而戰。
當然,市場上經常召開羣眾大會,羣情奮,痛罵漢。一天我去廣場正趕上舉行集會。一個軍官用話筒號召中國人不應該放棄鬥爭。"我們必須同本鬼子鬥爭到底,"他説,"直到獻出我們漢民族的最後一滴鮮血。"這話説得很怪,因為除了我和胡蘭,擁在廣場上聽講的羣眾差不多沒有一滴漢族的鮮血,全是少數民族——有苗族、白族、彝族、回族,還有緬甸人和其他各種各樣窮苦的山民和難民。他們被迫下山或出郊區,獻出自己的子弟來當士兵和苦力,幫助打贏這場戰爭。他們被當作最下等的人,像牲口一樣光背東西。但他們站在廣場上,聽着一種不是用他們自己的語言講的關於愛漢人的祖國的口號,而且還鼓掌歡呼。我以為這些人肯定在山上過着非常艱苦的生活。這使我想起了一句中國的老話:"如果改變不了自己的命,就改變你的態度。"或許這些人就是這樣的,他們不怨天尤人,不再去想生活中不如意的事情,相信他們已經變成漢人,此刻正在為某種東西而奮鬥。我對自己説,瞧瞧這些人,要向他們學習。
那天從廣場上回來後,我慢慢改變了對生活的態度。我不去想我已經準備死,還沒有。但我這樣來考慮這個問題:如果我不得不馬上去死,那麼我也許不會再受這麼多磨難了。如果我不是馬上就死,那麼或許我還能找到逃的辦法。
那段時間,胡蘭也開始改變了她的態度。也許改變的不是她的態度,而是她的胃口。她開始拼命吃東西,一天比一天吃得多。
開頭我以為胡蘭懷孕了,還要保密。我知道她很想要個孩子,她不隱瞞這個事實。每當我在她面前抱怨文福,或抱怨戰爭,或想家了,她就説,"我要是像你那樣有個兒子,就夠滿足了,什麼事都受得了。"兒子沒出來,但她還是拼命吃東西,總是吃不飽。我不是説她特別喜歡吃麻辣豆腐或帶肥的排骨,自言自語"我就是喜歡吃這種東西"。相反,她喜歡看每天成羣結隊進城來要飯的乞丐。她喜歡看他們餓的樣子,他們瘦得皮包骨頭,嘴巴向下耷拉着,隨時準備嚥下一切可以吃的東西。我想,她想象如果自己不吃東西就會變成他們這個樣子。
我記得她特別盯住一個要飯的姑娘,那姑娘靠在通向老城區的牆壁上。胡蘭看看她,她也看看胡蘭,目光很兇。胡蘭問我,"她幹嗎老盯着我?就像一頭野獸想吃了我,救它自己的命。"我們每次經過那姑娘身旁,胡蘭總要説,那姑娘投在牆上的影子越來越瘦了。我想胡蘭看到的是她自己過去在鄉下的影子。我肯定這一點。因為有一次她跟我談起了她的老家,她小的時候,全家差點餓死。
"每年都要發大水,"胡蘭説,"總要淹掉一點,但有一年,洪水就像一隻大茶壺倒翻了。洪水湧出來淹沒了我們的田地,我們沒東西可吃,只能吃乾的高粱餅。也找不到清水把餅蒸得軟一點,我們就這麼幹吃,很難嚥下去。我母親分吃東西,先切下一點給男孩子,剩下一半再給女孩子。一天我實在餓壞了,就把整塊餅都偷來,一個人全吃下去了。我母親發現後,就揍我,罵我,'這麼自私!一個人把一塊餅獨了。'後來她三天不給我吃東西。我哭得好傷心啊,我的胃痛得好厲害啊——為了啃一塊小小的高粱餅,我的牙都繃斷了。"你會想,胡蘭想起自己吃高粱餅的往事,會在那個要飯姑娘的碗裏放幾個硬幣,或給她一點吃的,我就是這麼幹的。我不是説我每次都這樣。可胡蘭一次也沒佈施過。相反,她把更多的東西往自己嘴巴里。她的體重在增加,就像一個人把金子或現錢存進了銀行,以備不時之需那樣。所以我説胡蘭改變了她的人生態度。她本來很大方。可現在,看到別人在受罪,她就想起了過去,想到有一天她還會變成那樣。
那年夏天,文福和家國到重慶去了。家國説他們去訓練前來保衞新首都的軍人。他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家,可能要兩三個月。
我丈夫離開前,吹噓他的任務重要得很,發展無線電通訊,這樣本飛機來之前空軍和陸軍就都知道了。他這麼説的時候,我心裏就犯嘀咕,空軍怎麼能把這麼重要的任務給這個老是在撒謊的人呢?我很高興他走了。
他們一走,胡蘭就擔起心來,聽各種各樣的小道消息。一天她説,"聽説本又要對重慶進行一次大規模的轟炸,或許昆明也要遭殃呢。"説完,她開始給自己做了一頓豐盛的午餐。她一聽到打雷聲,就跑到外面去望天空,等着看飛機從烏雲中掉下來。
我告訴她,"你得先聽清楚了,再跑出去看。打雷總是從緬甸那邊的大山傳到西邊來的,而轟炸機總是從北向東過來的。"
"你怎麼知道本人怎麼想的?"她自作聰明地説,"他們的思路和中國人不一樣。"説完她就跑出去看天,好像要找到證據,證明我錯了。
我記得有一次她又出去看天了。我正在廚房裏給談若洗澡,忽然聽到了她的尖叫聲,"他們來了!我們死定了!"我抱起淡若,水濺了我一身。然後衝出屋門,朝她指點的方向望去。原來是一大羣烏鴉飛過,排成戰鬥機的箭狀隊形飛過。
我鬆了一口氣,不笑了。"是鳥。"我告訴她,"它們只能在我們頭上撒點鳥糞。"胡蘭很生氣的樣子。"你幹嗎嘲笑我?"
"我沒嘲笑你。"
"我看見你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