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風花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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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之也讚歎:“真是一對璧人。”
“如果這個男人就是張朝天,我就明白梅英的心了。”小宛仍然沒能從剛才的震撼中走出來,指着路口説:“是若梅英引我過來的,我剛才看見她就站在那裏,還有我…”
“你?”
“六十年前的我,就是青兒。”
“又胡説了,你又不是鬼,你怎麼會看得見?”
“可我的確看見了,還有胡瘸子呢,他的店就在那兒,店名叫做‘胭脂坊’,連那個牌子我都看得清清楚楚。對面是家賣糖炒栗子的…”小宛忽然醒悟過來“之也,我不是見鬼,而是見到了真實——六十年前的真實!”張之也沒一句廢話,拉起小宛就走過去,徑直問老闆:“請問這裏以前是不是一家布莊?”
“那是五六十年前的事兒啦。”店主呵呵笑“從解放,這兒就改了賣糕點。”
“那家布莊叫什麼,您知道嗎?”
“知道,名字怪好聽的,叫胭脂坊。”
…
張之也和小宛面面相覷,她竟然真地看見,看見發生在六十年前的上海的舊時風月。怎麼會?莫非,她的眼神可以穿越時空?
小宛失魂落魄地站在街頭,一時無言。之也沉默半晌,勉強説:“先不理這些,還是趕緊找到林菊英再説吧。”是那種典型的上海堂房子。
陰冷,濕,終年見不到完整的陽光。樓與樓之間,對面的人探出窗子來可以握手——但是上海人向來是不習慣握手的,他們住在最擁擠的地方,過着最隱私的生活。
之也和小宛一走進堂口,就清楚地覺到兩邊涮碗洗菜的人的眼光齊刷刷飄過來,眼光中夾雜着堂人看大廈人的敵意,和本地人看外地人的鄙夷,一種窺視,一種抗拒,一種在熱情和冷漠中徘徊的猶豫,似乎不知道該對這兩個衣冠楚楚的外地人視而不見好,還是拿出主人的身份來招呼兩句好。
掛在半空的濕衣裳滴滴嗒嗒地往下滴着水,也讓人平生一種天外來禍的恐懼和戒備,不知該顧着頭上好還是留意腳下好。
小宛對着門牌號打聽一個坐在矮凳上摘豆角的中年婦女:“請問25號是這裏嗎?”
“是這兒。你找誰?”
“林菊英老。”張之也搭腔,取出名片來“我是從北京來的。打過電話的。”
“啊,你就是那個説要採訪我們的記者?”那婦人看了名片又看看張之也,再在小宛臉上迅速轉一圈兒,抬起頭來很大聲地説:“你們這些記者呀,大老遠的跑到上海來採訪我們,今天來一個,明天來一個,年齡大了,哪裏得起?看你是北京來的,又不好不讓你見…”羅哩羅嗦地,打量着堂裏的閒人們都聽清楚了,才帶了之也和小宛上樓來,揚聲叫喚:“,來客了。”在小宛心目中,一直以為林菊英既是成名的老藝術家,家中一定相當豪華排場。哪知進了門才知道,竟是擠寒酸的模樣——不成套的零星紅木傢俱,缺口玻璃杯,沒有空調,只有一架落地電風扇在搖,牆壁上的招貼畫互相疊着,大概是遮蓋漏…唯一顯示出主人身份的,是鑲在木相框裏的幾張劇照,和半扇玳瑁嵌的已經彩斑落的舊畫屏。
正打量着,林菊英從裏屋出來了,倒是收拾得乾淨清,頭髮抿得一絲不苟,神也還好,並不像七八十歲的老人,提起“羣英薈”往事,立刻動起來,是那種典型的戲劇格,舉止言談都較常人誇張:“現今知道‘羣英薈’,知道我林菊英的人已經不多了。要説當年,‘羣英薈’跑碼頭,花牌掛出去,早三天就要訂票…”
“現在知道您的人也很多。”張之也拿出看家本領,滿面風地恭維“您是著名的京劇藝術家嘛,要不我們怎麼能憑一張報紙找到您?”
“藝術家。哼哼…”林笑了“就拿唱歌的説吧,現在的演員,剛出道的叫歌手,成了名的叫歌星,唱了好幾年還沒名沒利的,老得退了休的,就叫藝術家了。要是我能選,寧可當歌星去。”小宛笑起來,這恁地幽默。雖然抱怨牢騷,卻並沒有酸意,反而帶着種看破世事的超然調侃。
“現今的歌星走,一場秀幾十萬;可是京劇演員呢,好一點的演出費也只有一場一百,怎麼比?普通的龍套演員,月工資才六七百塊,生活費都不夠,可是受的罪呢,比歌星影星不知苦多少倍。電視裏天天採訪電影明星,説他們演得多麼苦多麼累,比起戲人來,算什麼?”老越説越興奮,又數起古來“就拿我們武行來説,戲就是命呀。再苦再病,一紮上靠,那就得來活兒。活兒好,説什麼都硬氣;活不行,鋸了嘴人還嫌你氣兒聲響了。戲劇大舞台,舞台小人生。戲德就是人德,馬虎不得呀。”張之也安着:“但是京劇的確是一門藝術,是中國文化的一項重要遺產,對於那些著名的老藝術家們,老百姓至今也是家喻户曉的,像梅蘭芳,周信芳,程硯秋,馬連良…”循循善誘着,一點點引林老回到過去的時光,漸漸引動談,將舊時風月一一重演。
“最記得是那一天,8月15號,我唱穆桂英,全身大靠,剛上台,突然觀眾亂起來,我還不知道怎麼回事,還撐着往下唱,老闆上台把我拉下來,告訴我,本人投降了。哎呀我們那個高興呀,抱在一起又唱又叫,這時候觀眾連聲喊着,‘穆桂英出來!穆桂英出來!穆桂英出來!’我又重新上場,給大家唱起來。我唱一句,台下就叫一聲好,他們不是在看戲,是在發,太開心了,不知道怎麼慶祝才好,拼命把頭上戴的手上拿的都扔到台上來,又是花又是糖又是金銀首飾的,我從來都沒有得到過那麼多紅賞,那場戲,唱得真是高興,一輩子最開心最風光的一次演出…”話題漸説漸深,老人沉浸在回憶中,苦辣酸甜,都湧上心頭:“人生如戲,戲人間哪。這戲與歷史從來都分不開。想當年馬連良一出《海瑞罷官》,不起眼兒的一齣戲,也還算不得馬連良的扛鼎之作,可是竟然引發出一場‘史無前例’來。牽三扯四地,由此冤死了多少伶人戲子…啊,那個時候,已經叫人民演員了,現在,又拔一層高兒,叫藝術家。有什麼用?來場運動,還不是頭一批當炮灰…”老人家説着説着動起來,雙手抖顫着,猶如竇娥喊冤:“慘哪,那可真叫個慘哪!我這輩子都不會忘,那是1966年的8月23,在北京太廟,幾百名文化人集體挨鬥,荀慧生,老舍,若梅英,全部都被押在太廟前跪着挨批…”
“若梅英?”小宛和張之也驀地緊張起來:“若梅英也在裏面?”
“在,哪能不在呢?幾百個文化界名人哪!齊齊跪在太廟前,看着戲衣成堆地被點着,燒成灰燼,那是戲人們一生的心血呀。若師姐的頭被人家摁着,看大燒衣,燒到她自個兒的箱子時,她哭得那個慘哪,那麼傲的人,當時就軟了,使勁兒地磕着頭,叫着‘別燒我的戲裝,要燒燒我,別燒我的箱子!’”隔了近三十多年,老人家憶及當年慘況,猶自驚心,她扎撒着手,仰起頭,淒厲地模仿着若梅英當年的慘呼,寒冽至極。
小宛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老人眼裏彷彿有一團火在燒,怪異地亮着,情緒完全沉浸在回憶中:“若師姐當時的樣子,就像發了瘋,不顧紅衞兵小將的鞭打,一次次往火裏衝,要搶救那些戲衣,她越衝,那些小將就打得越兇…那次大燒衣,死的,可不只是若師姐,還有不知多少文化名人因為不堪羞辱而自盡,大作家老舍,也是在那次大燒衣後的第二天就投了太平湖…”
“若梅英,也是在批鬥中死的?”
“也是,也不是。”老人皺緊眉頭“若師姐到底是怎麼死的,一直是梨園中的一段懸案,誰也説不清。那天批鬥,我和她緊捱在一起下跪,大燒衣的時候,紅衞兵打她,我還幫着求饒。可是後來,張朝天突然出現了…”
“張朝天?!”小宛和張之也再一次齊齊叫出聲來。
“你們也知道張朝天?”老人抬起眼來。
“他是不是若梅英的情人?”
“你怎麼知道?”林菊英詫異“他們倆的事兒,連戲班子的人也很少知道呢,她就私底下跟我説過,那也是因為沒辦法,要託我幫她送信。報上不可能登這些事兒,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小宛猶豫一下“我當年是若梅英的衣箱,叫青兒。”
“青兒?”林菊英皺眉苦想“好像是有點印象,懂事的一個小姑娘。當時的戲子們典行頭進當鋪是家常便飯,就是自己不當,也有跟包的替他當,手頭錢一緊,就拿眼面前用不着的行頭去救急,用的時候再贖出來,或者用另一套行頭去抵押。整個‘羣英薈’,只有若師姐一次也沒當過行頭,她自己看得金貴,青兒那丫頭看得比她還金貴,簡直是把小姐的東西當寶貝。有一次有個浙江班子的花旦來京跑碼頭,一時手緊,向若師姐借行頭,若師姐還沒説話,青兒先就把人給打發了。那個護主心切的勁兒,我們都佩服,怎麼人人有衣箱,唯獨若師姐調理的人兒就那麼明呢。不過若師姐嫁了以後,青兒也離開戲班了,後來説是去了北京,就沒音信了,原來她是你,你也算是故人之後了。那你們知不知道若師姐的女兒現在在哪兒?”
“若梅英有女兒嗎?”這次連張之也也驚呆了。
林菊英點點頭:“若師姐可憐呀,她因為張朝天負心,一氣之下嫁給了那個廣東軍閥,跟去了廣東。大太太不容她,想方設法地設計她,若師姐無所謂,成天除了吃煙就萬事不理。那軍閥很快對她厭倦了,可沒等撒開手,自己暴病死了。還在孝裏,大太太就將若師姐趕出了家門。可憐若師姐當時剛剛生產,只得將孩子扔在觀音堂門前就走了…”
“觀音堂?”張之也一驚“是哪裏的觀音堂?又是哪一年的事?”
“具體時間我也説不來,解放前吧,不是1948年就是1949年。地址我倒記得,是廣東肇慶。”
“趙自和嬤嬤!”這次是小宛和張之也不約而同,一齊出聲。
張之也更加緊張地追問:“那是不是一間自梳女住的觀音堂?”
“是呀,你又怎麼知道的?”林更加奇怪“你們兩個小人兒,知道的事情好像比我還多。”小宛矇住臉,事態的發展越來越出乎意料,比她想象的還要傳奇,原來趙嬤嬤竟是若梅英的女兒,難怪她説過在批鬥若梅英時會覺得刺心地痛,傷天害理。她向若梅英舉起鞭子的時候,竟不知道,她鞭撻批鬥的竟是她的親生母親。如果自己告訴她這一事實,她怎麼承受得了啊?!
張之也接着問:“若梅英後來有沒有再見過張朝天?”
“沒有。”林菊英肯定地説“若師姐離開廣東後就來了上海,她嗓子倒了,活兒也廢了,不能再上戲,就一直跟着我在劇院打雜混子,到處打聽張朝天的消息。可是沒有人知道。直到太廟大燒衣,我們被叫到北京挨批,在批鬥會場上見了面,才知道他原來在北京。”
“張朝天也捱批了嗎?”小宛隱隱希望張朝天是在“文革”中出了事,那麼,就可以解釋他為什麼已經見了若梅英卻沒有最終同她在一起了。她仍然不願意相信他是負心。
然而林菊英説:“沒有。張朝天是保皇派,不在挨鬥之列,不過殺雞給猴看吧,他就是那隻猴了。他和一幫子保皇派被推出來,若師姐看到他,突然就發了狂,可勁兒往前衝,喊着:‘我要問你一句話!我要問你一句話!’那些小將抓住她的頭髮往回扯,頭髮連皮帶血地被扯下來,她也不管不顧,仍然一個勁兒往前撲着,喊着,‘我要問你一句話!我要問你一句話!’…”我要問你一句話。小宛忍不住掩住臉哭泣起來。只有她知道,若梅英要問的那句話是什麼。
林菊英長嘆:“若師姐這輩子,真是沒過過幾天好子呀。她整個的後半生,都在尋找那個張朝天,好容易見到了,卻是在那樣的地方那樣的時間,他們兩個這一輩子,不是生離,就是死別。當時若師姐和張朝天兩個,一個在這邊,一個在那邊,都反反覆覆地往對方那邊衝着,中間隔着好多人,身後又跟着好多人,會場亂成一團,有人在喊口號,有人在拉開兩人,也有人在幫着若師姐求情,若師姐又哭又喊,披頭散髮地,只是沒命地往前衝,忽然有個人從身後打了一悶,若師姐就倒下,被抬走了…”
“被抬去了哪裏?”
“當時我也不知道,還是後來傳出來的,是被抬進了一個什麼革命委員會的駐地,一個小樓裏,一連審了幾天,後來就跳了樓…人家説,跳樓的時候,那個張朝天就在樓下,眼看着她一摔八瓣,她死的時候那個樣子,那個樣子,那已經不成樣子了呀!可憐若師姐花容月貌,一代佳人,就那麼慘死街頭,連個囫圇屍首都沒留下呀,臨死嘴裏還喊着:不要走,我要問你一句話…”老人説着痛哭起來,而小宛早已泣不成聲。
三十多年前的慘事,在老人的敍述中歷歷重現,那驚心動魄的一幕,至今提起,還是這般地刺人心腑!
歷史,對無關的人來説只是故事,對於有過親身經歷的人,卻是累累傷痕,永不癒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