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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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裏花空憶湖頭計更綽約牆頭花,分輝映衢路。
隨煦麗,香逐輕風度。
蛺蝶巧窺伺,翩翩兢趨附。
譴綣不復離,迴環故相慕。
蛛網何高張,纏縛苦相怖。
難張穿花翅,竟作觸株兔。
□(朱)文公有詩云:“世上無如人慾險,幾人到此誤平生。”□(説)得人到女上,最易動心。就是極有守的,到此把生平行誼都壞。且莫説當今的人,即如往古楚霸王,豈不是殺人不眨眼的魔君,輪到虞姬身上,至死依然戀戀。又如晉朝石崇,愛一個綠珠,不捨得送與孫秀,被他族滅。唐朝喬知之愛一妾,至於為武三思所害。至若耳目所聞見,杭州一個秀才,年紀不多,也有些學問,只是輕薄好挨光、討便宜。因與一個緞行中人往來,相好得緊。見他子美貌,他便乘機勾搭。故意叫婦人與他首飾,着他徹夜去賭。自己得停眠整宿。還道不像意,又把婦人拐出,藏在墳庵裏。她丈夫尋人時,反幫他告狀,使他不疑。自謂做得極好,不意被自家人知覺,兩個雙雙自縊在庵中,把一個青年秀才陪着紅粉佳人去死,豈不可惜?又還有踹人渾水,佔了人拐帶來的女人,後來事,代那拐帶的吃官司、吃敲、吃打。人子,被人殺死,被旁人局詐。這數種卻也是尋常有的,不足為奇。如今單講的是:貪人美,不曾到手,卻也騙去許多銀子,身受凌辱的,與好人做個模樣。
話説浙江杭州府,宋時名為臨安府,是個帝王之都。南柴、北米,東菜、西魚,人煙極是湊集,做了個富庶之地,卻也是狡獪之場。東首一帶,自錢塘江,直通大海。沙灘之上,灶户各有分地,煎沙成鹽,賣與鹽商,分行各地。朝廷因在杭州菜市橋設立批驗鹽引所,稱掣放行,故此鹽商都聚在杭城。
有一個商人姓吳,名爚,字爾輝。祖籍徽郡。因做監,寓居杭城箭橋大街。年紀三十二、三,家中頗有數千家事。但做人極是嗇吝,真是一個銅錢八個字!臭豬油成壇,卻不買四兩。憑你大之年,米五錢一石,只是吃些清湯不見米的稀粥。外面恰又裝飾體面,慣去闖寡門,吃空茶,假耽風月。見一個略有些顏婦人,便看個死。苦是家中撞了個嫗人,年紀也只三十歲,卻是生得胖大,雖沒有晉南陽王保身重八百斤,卻也重有一百廿。一個臉,大似面盤;一雙腳,夫兩個可互穿得鞋子。房中兩個丫鬟:一個秋菊,年四十二;一個冬梅,年三十八。一個髻兒長歪扭在頭上,穿了一雙靸鞋,逐在街坊上買東買西,身上一件光青布衫兒,齷齪也有半寸多厚。正是:何處生來窈窕娘?懸河口闊劍眉長。
不須輕把裙兒揭,過處時聞醬醋香。
只因家中都是羅剎婆、鬼子母,把他眼睛越餓了,逢着婦人,便出神的看。時常為到鹽運司去,往貓兒橋經過。其時橋邊有個張二孃,乃是開機坊王老實女兒,哥哥也在學,嫁與張二官,叫名張彀。張家積祖原是走廣生意,遺有賬目,張彀要往起身進廣收拾。二孃阻他,再三不肯,只留得一個丫環桂香伴她。不料一去十月有餘,這婦人好生思想。正是:曉窗睡起靜支頤,兩點愁痕滯翠眉。
雲髻半髽慵自整,王孫芳草系深思。
常時沒情沒緒的倚着樓窗看。
一,恰值着吳爾輝過,便釘住兩眼去看他。婦人心有所思,哪裏知道他看?也不躲避。他道:“這婦人一定有我的情。”故此動不也動,賣身分。以後裝扮得齊齊整整,每在她門前晃。有時遇着,也有時不遇着。心中常自道:“今這一睃,是丟與我的眼;那一笑與我甚是有情。”若不見她在窗口時,便踱來踱去。一穿梭般走這樣百十遍。
也是合當有事。巧巧遇着一個光,道:“這塌甚是可惡!怎在這所在,哄誘人良家婦女!”意思道他專在這廂走動,便拿他鵝頭。不料一打聽,這婦人是良家,丈夫雖不在家,卻極正氣,無人走動。這光道:“待我生一計這蠻子。”算計定了。
次立在婦人門首,只見這吳爾輝看慣了,仍舊這等側着頭、斜着眼,望着樓窗走來。光卻從他背後,輕輕把他袖底□□(一扯),道:“朝奉!”吳爾輝正看得高興,吃了一驚,道:“你是什人?素不相識。”這光笑道:“朝奉,我看你光景,想是看上這婦人。”吳爾輝紅了臉道:“並沒這事,若有這事,不得好死,遭惡官司!”光道:“不妨!這是我房下。朝奉若要,我便送與朝奉。”吳爾輝道:“我斷不幹這樣事!”板着臉去了。
次,這個光又買解,仍舊立在婦人門前,走過來道:“朝奉,舍下吃茶去。”吳爾輝道:“不曾專拜,叨擾不當。”那光又陪着他走,説:“朝奉,昨説的,在下不是假話。這房下雖不曾與我生有兒女,卻也相得。不知近為些什麼,與老母不投,兩邊時常競氣,老母要我出她。她人物不是獎説,也有幾分,格待我極好,怎生忍得?只是要做孝子,也做不得義夫。況且兩硬必有一傷,不若送與朝奉,得幾十兩銀子,可以另娶一個。她離了婆婆,也得自在。”吳爾輝道:“恩愛夫,我怎麼來拆散你的?況且我一個朋友,討了一個有夫婦人,被她前夫累累來詐,這帶箭老鴉,誰人要她?”光道:“我寫一紙離書與你是了。”吳爾輝道:“若變臉時,又道離書是我勒寫的,便畫把刀也沒用,我怎麼落你局中?”光道:“這斷不相欺。”吳爾輝道:“這再處。”自去了。
到第三,這光打聽了他住居,自去相見。吳爾輝見了,怕裏面聽得,便一把扯着道:“這不是説話處。”倒走出門前來。
那光道:“覆水難收,在下再無二言。但只是如今也有這等痴的人,怪不得朝奉生疑。朝奉若果要,我便告她一個官府執照,道她不孝,情願離婚,聽她改嫁。朝奉便沒後患了。”吳爾輝沉半道:“怕做不來。你若做得來,拿執照與我時,我兑二十兩;人到我門前時,找上三十兩,共五十兩。你肯便做。”光道:“少些。似她這標緻,若落水,怕沒有二百金?但她待我極恩愛,今也是迫於母命,沒奈何,怎忍做這沒陰騭事?好歹送與朝奉,一百兩罷。”吳爾輝道:“太多。再加十兩。”兩邊又説,説到七十兩。先要執照為據,兑銀。此時光便與兩個一般走空騙人好夥計商量起來做一張呈子,便到錢塘縣。此時本縣缺官,本府三府署印面審詞狀。這光遞上呈子,那三府接上一看:具呈人張青呈為懇恩除逆事:切青年幼喪父,依母存活。上年蹇娶悍婦王氏,恃強牴觸,屢訓不悛,忤母致病,裏鄰陳情、朱吉等證。痛思忤逆不孝,事關七出。悍婦不去,孀母不生。叩乞批照離嫁,實為恩德。上呈。
那三府看了呈,問道:“如今忤逆之子,多系愛逆母。你若果為母出,可謂孝子。但只恐其中或是夫不和,或是寵妾逐,種種隱情,駕忤逆為名有之。我這邊還要拘兩鄰審。”光道:“都是實情。老爺不信,就着人拘兩鄰便是。”三府便掣了一籤,着一個甲首吩咐道:“拘兩鄰回話。”這甲首便同了光,出離縣門。光道:“先到舍下,待小弟邀兩鄰過來。”就往運司河下便走。
將近肚子橋,只見兩個人走來,道:“張小山,怎麼這樣呆?”光便對張甲首道:“這是我左鄰陳望湖,這是右鄰朱敬松。”那敬松便道:“小山,夫之情,雖然他有些不是,衝突令堂,再看他半年三月處置。”光道:“這樣婦人,一也難合夥。説什半年三月!”陳望湖道:“你如今且回去,再接他阿叔,同着我們,勸她一番。又不改,離異未遲。”光道:“望湖,我們要做人家的人,不三五大鬧,碗兒、盞兒甩得沸反,一月少也要買六、七遭。便一生沒老婆,也留她不得!如今我已告準,着這位老牌來請列位面審,便準離了。”敬松道:“只可打攏,怎麼打開?我不去,不做這沒陰騭事。”甲首道:“現奉本縣老爺火籤拘你們,怎推得不去?”陳望湖道:“這也是。他們大娘做事拙實的,虛不得。”光道:“今我們且同到舍下坐一坐,明來回話。”甲首道:“老爺立等。”敬松道:“這時候早堂已退了,晚堂不是回話的時節,還是明罷。”陳望湖道:“巧言不如直道,你畢竟要了落老牌?屋裏碗碟昨打得粉碎,令正沒好氣,也不肯替你安排。倒不如在這邊酒店裏坐一坐罷。”四個便在橋邊酒店坐下。一頭吃酒,一頭説。
敬松道:“看不出,好一個人兒,怎麼這等狠。”陳望湖道:“令堂也瑣碎些,只是逆來順受,不該這等放潑,出言吐語,教道鄉村。”甲首道:“這須拿她出來,拶她一拶,打她二十個巴掌,看她怕不怕?”光道:“倒也不怕的。”敬松道:“罷,與她做什冤家!等她再嫁個好主顧。”差人道:“不知什麼人晦氣哩!”吃了一會。光下樓去了一刻,稱了差使錢來。差人不吃飯,寫了一個飯票。這三個都吃了飯。送出差使錢來,差人捏一捏道:“這原不是鬥毆、户婚、田土,講得差使起的。只是也還輕些。”敬松道:“這裏想有三分銀子,明回話後,再找一分。”差人道:“再是這樣一個包兒罷!”陳望湖道:“酌中,找二分罷。”差人道:“明我到那邊請列位。”望湖道:“沒什湯水,怎勞你遠走?明絕早我們三個自來罷。”差人道:“這等明早懊來橋邊會,火籤耽延不得的。”次早,差人到得橋邊,只見三個已在那邊,就同到縣中。
伺候升了堂,差人過去繳籤,稟道:“□□□(帶兩鄰)回話的。”三府便道:“怎麼説?”光道:“小人□□,□□□(張青,因子)忤逆母親,告照離異,蒙着喚兩鄰審問,今見在這邊伺候。”三府道:“那兩鄰怎麼説?”只見這兩個道:“小人是兩鄰。這張青是從小極孝順的。他子委是不賢,常與他母親爭競。前失手推了母親□□□(一跤,致)一氣成病。以致惱老爺。”三府道:“這還該拿□□(來處。”)□□(光)便叩頭道:“不敢費老爺天心,只求老爺龍筆賜照。”三府便提起筆寫道:□□(王氏)忤逆不孝,兩鄰證之已詳,一出無辭矣。姑免拘究,準與離異。
批罷。光道:“求老爺賜一顆寶。”三府便與了一顆印。光又用了一錢銀子掛了號,好不欣然。
來見吳爾輝,吳爾輝看了執照,道:“果然你肯把她嫁我?”光道:“不嫁,你告執照。”爾輝滿心歡喜,便悄悄進去,拿了□(一)封銀子:十七兩搖絲,三兩水絲。
光看了道:“兑準的麼?後邊銀水,還要好些。明就送過來。”爾輝道:“我還要擇一,今初七,十一好。你可送到葛嶺小莊上來。”那光已是誆了二十兩到手了。
第二,央了個光,穿了件好齊整海青,戴了頂方巾,他自做了伴當,走到張家來。
那光先走到坐啓布旁邊,叫一聲:“張二爺在家麼?”婦人在裏邊應道:“不在家。”光便問道:“哪裏去了?”裏邊又應道:“一向廣裏去,還未回。”只見戴巾的對光道:“你與他一同起身的,怎還未回?”光道:“我與他同回的。想他不在這邊,明那邊尋他是了。”戴巾的轉身便去。
那婦人聽了,不知什意故,忙叫:“老爹請坐吃茶!我還有話問。”那人已自去了。
婦人道:“桂香,快去扯他管家來問!”此時這光故意慢走,被桂香一把拖住道:“娘有話問你。”光道:“不要扯!老爹還要我跟去拜客。”桂香只是拖住不放,扯到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