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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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冤家原自結兒女債須還報!非幽,非杳!謀固陰,亦復巧。白練橫斜,遊魂縹渺。漫雲得子好,誰識冤家到?冤骨九泉不朽,怒氣再生難掃。直教指出舊苗,從前怨苦方才了。

《一七體》天理人事,無往不復。豈有一人無辜受害,肯飲忍九原,令汝安享?故含冤負屈,此恨難消!報仇在死後的,如我朝太平侯張輗,與曹吉祥、石亨計害於忠肅、波及都督範廣。後邊路見範廣身死。借刀殺人,忠良飲恨。報仇在數世後的,如漢朝袁盎,譖殺晁錯。後邊數世,袁盎轉世為僧,錯為人面瘡以報,盎作水懺而散。還有報在再生,以誤而報以誤的,如六合卒陳文,持槍曉行,一商疑他是強盜,躲在荊棘叢中,陳文見荊棘有聲,疑心是虎,一槍刺去,因得其財,遂棄鋪兵,住居南京。一晚,見前商走入對門皮匠店,他往問之,道生一子。他知道是冤家來了,便朝子説:“我夢一貴人生在對門,可好看之。”視之如子。九歲,此人天暑晝卧,皮匠着兒子為他打扇,趕蒼蠅。此子見他汗如雨,以皮刀刮之。陳文夢認作蠅,把手一記打下,刀入於腹。皮匠驚駭,他道:“莫驚,這是冤業。”把從前事説之,將家資盡行與他,還以一女為配。這是我朝奇事。不知還有一個奇的,能知自己本來,報仇之後,復還其故。

道是天順間,英山清涼寺一個無垢和尚。和尚俗姓蔡。他母親曾夢一老僧,持青蓮入室,摘一瓣令她吃了,因而有娠。十月滿足,生下這兒子。卻也貌如滿月,音若洪鐘,父母愛如珍寶。二歲斷了,與他葷都不吃,便哭;與他素便歡喜。到三歲,不料身多疾病,才出痘花,又是疹子,只見伶仃,全不是當模樣了。他母親求神問佛。

,見一個算命的過來:頭戴着倒半邊三角方巾,身穿着新漿的三鑲道服。白水襪,有筒無底;黃草鞋,出頭跟。青布包中一本爛鯗頭似《百中經》,白紙牌上幾個鬼畫符似課命字。

他在逐家叫道:“算命、起課,不準不要錢!”可可走到蔡家。

蔡婆道:“先生會算命?”道:“我是出名蘭溪鄒子平,五個錢決盡一生造化。”蔡婆便説了八字。他把手來輪一輪道:“婆婆,莫怪我直嘴!此造生於庚,產在申時,作身旺而斷。只是目下正酉運,是財、官兩絕之鄉。子平叫做‘身旺無依’,這應離祖;況又生來關殺重重:落地關、百關,如今三歲關,還有六歲關、九歲關。急須離祖,可保生長。目下正、五、九,須要仔細。”蔡婆道:“不妨麼?”道:“這我難斷。再為你起一課,也只要你三釐。”忙取出課筒來。教她通了鄉貫,拿起且念且搖,先成一卦,再合一卦,道:“且喜子孫臨應,青龍又持世,可以無妨。只嫌鬼爻發動,是未爻,觸了東南方土神。他面黃肚大,須要保禳,謝一謝就好。”蔡婆道:“這等要去尋個火居道士來?”子平道:“婆婆,不如我一發替你虔誠燒送。只要把我文書錢,我就去打點,紙馬土誥各樣我都去請來。若怕我騙去,把包中《百中經》作當。”就留下包袱。蔡婆便與了二分銀子,嫌不夠,又與了兩個銅錢。

蔡公因有兩個兒子。也不在心,倒是蔡婆着意,打點了禮物。他晚間走來,要什麼鎮代替銀子、祭蠱、鴨蛋。鬼念送半,把這銀子、鴨蛋都收拾袖中,還又道:“文書符都是張天師府中的。”要他重價。

蔡公道:“先生,你便是仙人?龍虎山一會也走個往回。”還是蔡婆被纏不過,與了三分騷銅,一二升米了。

這病越是不好,還聽這“鄒子平”要離祖,寄在清涼寺和尚遠公名下。到六歲,見他不肯吃葷,仍舊多病多痛,竟送與遠公做了徒弟。

那師祖定公甚是奇他。到得十歲,教他誦經吹打,無般不會。到了十一二歲,便無所不通。定公把他做活寶般似。凡是寺中有人取笑着他,便發惱,只是留他在房中,行坐不離。喜得這小子極肯聽説,極肯習學經典。人卻然換了一個,絕無病容。看看十三,也到及時來,不期定公患了虛癆,眼看了一個標緻徒孫,做不得事,懨懨殆盡,把所有衣缽與徒弟遠公。

定公暗地將銀一百兩與他,道:“要再照管你幾年,也不能夠,是你沒福;我看了你一向,不能再看一兩年,也是我沒福。”又吩咐徒弟:“我所有衣缽都與你了。只有這間房與些動用傢伙,與了這小徒孫,等他在裏邊焚修,做我一念。二年後,便與他披剃了,法名叫無垢。”不數涅槃了。

轉眼韶華速,難留不死身。

西方在何處?空自修焚。

無垢他深恩,哭泣盡禮。這遠公是個好酒和尚,不大重財,也遵遺命,將這兩間房兒與他。他把這房兒收拾得齊齊整整,上邊列一座佛龕,側邊供一幅定公小像,側邊一張小木幾,上列《金剛》、《法華》諸經,《梁皇》各懺,朝久看誦,超薦師祖。尚有小屋一間,中設竹牀紙帳,極其清幽。小小天井,也有一二碧梧紫竹,盆花捲石,點綴極佳。

只是無垢當時有個師祖管住,沒有來看相他。如今僧家規矩,師父待徒弟極嚴的。其餘鄰房、自己房中長輩、同輩因他標緻,又沒了個吃醋的定公,卻假借探望來纏。

一個鄰房無塵,年紀十八、九,是他師兄,來見他誦經資薦師公,道:“師弟,有什好處想他?我那師祖,整整淘了他五、六年氣。記得像你大時,定要在我頭邊睡,道:‘徒孫,我們禪門規矩,你自是伴我的。我的衣缽後來畢竟歸你,凡事你要體我的心。’就要我照什規矩,先是個一壓,壓得臭死,到那疼的時節,我哭起來。他道:‘不妨,慢些,慢些,’哪裏肯放你起來,一做做落了規矩,不隔兩、三就來。如今左右是慣的,不在我心上。只是看了一經,身子也正睏倦,他定要纏,或是明早要去看經,要將息見,他又不肯,況且撞着我與師兄師弟,眾多夥裏説説笑笑。便來吵鬧。師弟,你説我們同輩還可活動一活動。是他一纏住。他倒興完了,叫我們哪裏去出。如今你造化了,了這苦,又沒他來管,可以像意得。”無垢道:“我也沒什苦,師祖在時也沒什纏。”無塵道:“活賊,我是過來人,哄得的?”就捱近身邊去。道:“你説不苦,我試一試看,難道是黃花的?”就去摸他。

無垢更不快道:“師兄,這個什麼光景?”無塵道:“我們和尚沒個婦人,不過老的尋徒弟,小的尋師弟,如今我和你兑吧,便讓你先。”無垢道:“師兄不要胡纏。”無塵道:“師弟兩方便。”又扯無垢手去按他陽物,道小而且細,須不似老和尚蠢。”無垢道:“師兄不來教道我些正事,只如此纏,不是了。”無塵道:“師弟二婚頭,做什腔?”直待無垢變臉才走。

,又來道:“師弟,一部《方便經》,你曾見麼?”無垢道:“不曾。”無塵便將出來,無垢焚香禮誦,只見上面寫道:如是我聞,佛在孤獨圓,比丘、比丘尼、優婆、優婆夷,一切天人鹹在。世尊放大光明,普照恆河沙界,爾時阿難,於大眾中離坐而起,繞佛三匝,偏袒右肩,右膝着地,叉手長跪,而拜佛言:‘人聞眾僧,自無始劫來,受此身,即饒俗想,漸染延灼,中夜益識,情興,崛然難制,乃假祖、孫作為夫婦,五體投地,腹背相附,一葦翹然,道貌直渡,闢彼悟門,時進時止,頂灌甘,熱心乃死,此中酣適,彼畏痛楚,世尊何以令此苦?’世尊(答語)阿難:‘人各有,夜動晝伏,麗於,輾轉相逐,悟門之開,得於有觸,勇往進,各有所樂,心地清涼,身何穢濁,積此福田,勉哉相勖’。大眾聞言,皆忘此苦,皆大歡喜,作禮而退,信受奉行。’”無垢唸了一遍道:“我從不曾見此經,不解説。”無塵道:“不惟可講,還可兼做,師弟只是聰明孔未開。”又來相謔。

無垢道:“師兄何得歪纏,我即持此經,送我師父。”無塵道:“這經你師父也讀的。”無垢便生一計,要師父披剃;要坐關三年,以杜眾人纏繞。師父也憑他,去請位鄉紳,替他封關出示。他在關中,究心內典,大有了悟。因來往燒香的見他年紀小,肯坐關,都肯舍他。他坐關三年,施捨的都與師父,只取三十餘兩,並師祖與他的,要往南京印大乘諸經,來寺中公用,使自得翻閲。師父也不阻他。

他便將房屋封鎖,收拾行李就起身。師父道:“你年紀小,不曾出路。這裏有個種菜的聾道人,你帶了他去罷!”無垢道:“一瓢、一笠,僧家之常。何必要人伏事?”竟自蹺船到南京。

各寺因上司遊方僧道,不肯容他。只得向一個印經的印匠徐文家借屋住宿。

一到,徐文備齋請他。無垢就問他各經價數。徐文見他口聲來得闊綽,身邊有百來兩之數,聽了不覺有些動火,想道:“看這和尚不出,倒有這一塊!不若生個計了他的。左右十方錢財,他也是騙來的。”晚間就對老婆彭氏道:“這和尚是來印經,身邊倒有百來兩氣候。他是個孤身和尚,我意了他的。何如?”彭氏道:“等他出去,抉進房門偷了他的,只説着賊便了。”徐文道:“我須是個主人家。我看這小和尚畢竟有些欠老成,不若你去嗅他。”彭氏道:“好!你要錢,倒叫我打和尚?”徐文道:“困是不與他困,只嗅得他來調你。便做他風罪過,打上一頓,要送。他得身好了,還敢要錢?哄得來大家好過。”彭氏倒點頭稱是。

次早,見無垢只坐在房中不出來,彭氏便自送湯送水進去嬌着聲兒去他。那無垢只不抬頭,不大應聲,任她在面前裝腔賣俏。

彭氏道:“小師父,怎只呆坐?報恩寺好個塔!十廟、觀星台,也去走一走。”無垢道:“小僧不認得。”彭氏道:“只不要差走到珠市樓去。”笑嘻嘻去了。

午間拿飯去,道:“小師父,我們家主公他有生意不在,只有我。你若要什麼,自進來拿。我們小人家,沒什內外的。”無垢道:“多謝女菩薩。小僧三餐之外,別不要什的。”捱到下午,假做送茶去,道:“小師父,你多少年紀?”無垢道:“十八歲了。”彭氏道:“好一個少年標緻師父!説道師公與徒孫,是公婆兩個一般,這是有的麼?”無垢道:“無此事。女菩薩請回,外觀不雅。”彭氏道:“這師父還臉。我這裏師父們見了女人,笑便堆下來,好生歡喜哩!也只是年紀小,不知趣味。”無垢紅了臉,只把經翻。入不得港。去了。

,徐文道:“何如?你不要欠老到就跌倒。”彭氏道:“胡説!只是這和尚假老實,沒處進港,怎麼?”徐文想想道:“這和尚嗅不上…我想他在我家已兩,不曾出外,人都不知。就是美人局,他一個不伏,經官也壞自己體面,倒不如只是謀了他罷!再過兩,人知道他在我家下,銀子散了,就大事去。”夫婦兩個便計議了。

到次,是六月六。無垢説了法,唸了半經,正睡。只見他夫婦悄悄的做下手腳:二更天氣,只聽得他微微有鼾聲。徐文先自己去抉開房門,做了個圈,輕輕把來套在頸上。夫兩個各扯一頭,猛可的下老實一扯。只見喉下這一箍緊,那和尚氣透不來,只在牀上掙得幾掙,早已斷命。他夫婦尚緊緊的扯了一個時辰,方才放手。放時,只見和尚眼突舌吐,兩腳筆直。

疏月綺窗回,金多作禍媒。

遊魂渺何許?清夜泣蒿黎。

徐文將他行李收拾到自己房中,又將□□□□□(鋤頭掘開地)下可二尺許,把和尚埋在那小房牀下,上面堆些壇甕。把他竹籠打開來,見一百二十兩銀子,好不歡喜!不消得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