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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角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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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到龍以沫的時候,我十五歲,他靠在街角的車窗上緩緩地煙。我提着一隻髒兮兮的大箱子,裏面有幾件舊衣服和母親的遺物。

子矜,你們家的事我都知道了,以後我會好好照顧你的,相信我。他説,安靜而誠懇。

謝謝,我望着他的眼睛,他的目光澄澈如蓮。

他微微一怔,你和你的母親一樣,毅然決絕。

他給我聯繫了最好的貴族學校,給我買高貴的洋裝,教我吃飯的時候背要直,坐的時候‮腿雙‬併攏微微傾斜。我十五歲的時候他已經三十五歲,但是我不叫他叔叔,從來都不,我叫他以沫,他亦不勉強我。他讓我像個公主般的生活,並且尊重我,我們以成人的方式相處相待。

很多煙,但只有一個牌子——marl波ro,獷而強烈。marl波ro的意思是menalwaysrememberladieecauseofromanceonly,他説他想竭盡所能地記住一些事情,我想那一定是一個女人的事。半夜的時候常常聽他咳嗽,我的心就跟着緊緊地縮成一團。

我的母親很漂亮,我見過她年輕時的照片。有的時候她素面朝天,穿白的純棉布裙子,巴掌大的臉,水果一樣的,柔軟得讓人心疼,只有鎖骨凜冽在外面,澄澈如蓮。有的時候她穿黑的細高跟鑲水鑽涼鞋,鞋帶細細的纏在腳踝上,抹深紫的眼影和暗紅泛金光的口紅,曖昧如花。更多的時候,她穿肥大的棉布褲子,光腳穿球鞋,背破舊的牛仔包,從東到西,從南到北,邊走邊寫,靠文字兑現生命的價值。如此風情萬種謎一般的女子,想必有很多男人紮紮實實地愛過她。

我生的時候,以沫問我想怎麼過。

我説,我想和你一起看海上出。

我生的那天晚上,以沫帶我到遊輪上吃燭光晚餐。我自始至終把背得筆直,像個名媛一樣坐在他對面,然後跳華麗的舞,長長的裙襬在地上蟋蟋嗦嗦地響。半夜的時候,我靠在他肩上睡着了,在夢裏我聞到淡淡的古龍水混合着煙草的味道,潔淨的味道。

醒來的時候,看見他依在舷梯上煙,太陽正一點一點從水天相接處掙出來,給他的輪廓鑲上一道金邊,我在他的背後凝視着他,安靜詳細,一點一點地的身影記下來。因為他曾經對我説,在面對美好事物的時候,要保持靜默,緩慢,以此來記得,若心有傷,這記憶便會因為重而漸漫長。

我在愛,這是我一個人的事情。

貧窮使人發胖、邋遢、沉墮。

我記憶中的母親和照片上完全判若兩人。自從父親因工作事故進了監獄以後,母親就完全變了一個人。劣質香煙,在麻將桌上大聲罵髒話,戴假金耳環,頭髮油膩,不是很胖但脂肪足夠,把她臉上所具靈氣的輪廓填滿,再也看不到凜冽的鎖骨。她獷、強壯而且簡陋。

母親白天睡覺、打麻將,晚上就帶着我去賣盜版書。為了賺錢,她也幫人家寫一些穢的東西。記憶中,那些女封面混合着劣質香煙味以及汗臭騷味和褻的目光織在一起,讓我心生無限厭惡。

因着那些讓人厭惡的低俗骯髒的記憶,我愛上了一個高貴潔淨的男子,因為他象徵的富足生活帶來不匱乏的安全和有理而節制的温情。

我繼承了父親身高的優點,十六歲的時候已經長到一米七二。學校裏有成堆的男孩子追我,但是我討厭他們。這些男孩子,蓄着汗就當鬍鬚,見了女孩子亂追一氣,利用人家的天真無知,本不量一量力。而以沫不同,他有自己的事業,私生活檢點,更重要的是我所有的祈求在他那裏都全部會得到實現,如果今天我説三宅一生新款香水上市了,那麼明天一整套新款香水就會擺在我的梳妝枱上。

心儀以沫的女人很多,但他始終是一個人。

他想找一個能讓他愛的女子,但那很難,又不屑於找一個尋常女子敷衍。於是來來去去,始終是一個人看書,一個人洗澡,一個人睡覺。

我問他,你是否愛過我母親,抑或是她愛過你。

他吐了口煙,説,生命並不是為所為,有時候我們的承擔要大於接受,我和你母親的不同在於,我信奉這一點,而你的母親不信奉,是她不要我。

我捏住他的指間説,事實證明,她錯了,你比我的父親優秀幾百倍。

他的眼眶微微紅潤,是我的,終究是我的;不是,怎麼留?心頭的動盪似一碗慢煎的藥,那苦味慢慢地從他的心裏熬出來。那一瞬間,我發現,他老了。

老原來不是慢慢累積的事,而是一瞬間的事,像被閃電擊中一樣。我幾乎有點恨我的母親,那個叫張若曦的女人。

父親出獄之後,因為找不到新工作,脾氣變得很壞。他和母親吵架,摔東西,拼命廝打,然後抱頭痛哭。他原也是一個多麼優秀的男人,高大、英俊,年紀輕輕的就爬到了極高的位置上。如果不發生那次致命的事故,他也許亦前途無量,和母親一起慢慢變老,成為大家羨慕的一對璧人。

母親曾説,當她愛上父親之後,她的心便低低的,低到塵埃裏去了。她原是多麼的驕傲,誰知栽在他手上。他們必定結結實實地愛過,我看過他們以前的照片,父親摟着嬌小的母親,實實在在地笑,被幸福填滿的實在。

一天一天,秋天逝過去,不再回頭,招引了漫漫的暗紫密雲。法國梧桐又凋零了,一片一片如零碎的心。

父親很少開口説話,只是怔怔地站在梧桐樹下,看葉落看葉長,心如止水,無限蒼涼。不過兩年他就老了,他醒了他睡了,自己都不知道,只道一睡如死,好死不如賴着活,他又活了。桃花潭水還只是三千尺,他卻無底,無窮無盡,無晨無昏。

以沫是那種男子,越是愛的女子,越是不想隨意地去碰觸她,看着喜歡的女子,就如同看着雨後落地紛紛的白櫻花,不忍靠近。是有這樣的珍惜的距離。在享受着晴朗天氣的時候,在陽光之下仰起臉閉上眼睛,心有歡喜卻並不驚動。所以他的愛,亦只是稀薄,並且緩慢。

我的母親不可能選擇他,我的母親是異類,她喜歡豐盛而濃烈的生活,在縫隙裏爬行,背井離鄉,野叛逆,隨時噴出甜毒辣的汁水讓人眩暈。許多男人懂得欣賞,但是他們無力承擔,以沫亦不例外。他需要的是一個吃飯的時候背得筆直,坐的時候‮腿雙‬併攏微微傾斜,懂得如何打領帶熨衣服,出席宴會的時候懂得如何使自己看起來高貴典雅、華而不豔的女人。他不會允許我的母親光腳穿球鞋,累了就坐在地上,邊寫作邊煙,出去旅遊一去就是半年。所以我的母親離開了他,跟着他最好的朋友文依帆走了,因為他是比她更為豐盛濃烈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