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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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圖拉表妹:有人勸我,把你和你的名字放到開頭,在一封信開始時,不拘禮節地稱呼你,因為你處處都是素材,現在是,將來也是。在這種情況下,我對自己講,只對自己講,而且沒法不對自己講;要不然我就對你講,講我在自言自語?你的家庭——波克里弗克一家和達姆一家,來自科施奈德賴。
親愛的表妹:既然我寫給你的每一句話都徒勞無益,既然我所有的話,即便是我對自己、我以頑強的意志對自己講的話也都只是衝着你來的,那我們終究要平淡無奇地握手言和,給我的生計和消遣打下一個並不雄厚的基礎。這個基礎就是:我給你講述。但是你並不傾聽。這種稱呼——好像我給你寫了一百零一封信——將依舊如形式上的散步手杖,我早就想把它扔掉了。我要懷着滿腔的怒火,把它扔進施特里斯巴赫河裏,扔進海里,扔進股票池中。不過,這隻四條腿的黑狗是訓練有素的,它會把手杖給我送回來。
親愛的圖拉:我母親孃家姓波克里弗克,是你父親奧古斯特-波克里弗克的姐妹。她像波克里弗克家的所有人一樣,出生在科施奈德賴。五月十七,當燕妮-布魯尼斯半週歲時,我正常出生。十七年後,某位先生用兩個指頭把我輕輕一提,作為車載手放進了一輛貨真價實的坦克之中。在西里西亞中部,也就是在一個對我來説並不像霍伊尼采南部的科施奈德賴那樣悉的地區,坦克進入陣地,因為要偽裝,坦克便往後挪,挪到西里西亞玻璃吹制工堆滿玻璃製品的一個木板棚裏面。到那時為止,當我在不斷地尋找一個同你即同圖拉諧韻的詞時,這輛正在進入陣地的坦克和那些嚓嚓直響的玻璃製品發揮作用了,使你的表兄哈里找到了不押韻的語言。從此以後,我就寫簡單的句子,現在仍然在寫,因為布勞克爾先生勸我寫一部小説,一部真正的、不押韻的小説。
親愛的圖拉表妹:對於博登湖和那裏的姑娘們,我一無所知;可是對於你和科施奈德賴,我卻什麼都瞭解。你在六月十一出生。科施奈德賴位於北緯五十三點三分之一度,東經十七點零五度。你出生時體重為四磅三百克。有七個村子屬於原來的科施奈德賴,它們是:弗蘭肯哈、佩茨廷、德意志-採克青、格蘭瑙、利希特瑙、施朗廷和奧斯特爾維克。你的兩個哥哥西格斯蒙德和亞歷山大也在科施奈德賴出生。圖拉和她的弟弟康拉德則是在朗富爾登記註冊。波克里弗克這一名字早在一七七二年前,在奧斯特爾維克的教區記事錄裏就可以找到。達姆一家,也就是你母親一家,是在波蘭分裂之後幾年,先是在弗蘭肯哈,然後在施朗廷,才有人提到。他們很可能是從普魯士的波莫瑙遷來的。我倒是懷疑達姆一家來自大主教管轄的達梅勞,這尤其是因為達梅勞同奧布卡斯和格羅斯-齊爾克維茨一起,已經於一二七五年被送給了格涅茲諾的大主教。達梅勞當時名叫路易絲澤瓦-達姆布羅瓦,偶爾也叫杜布拉瓦,本來並不屬於科施奈德賴。達姆一家子是外來移民。
親愛的表妹:你在埃爾森大街來到人世。我們住在同一所房子裏。這幢出租房子是我父親——木工師傅利貝瑙的。斜對面,在所謂的股票房裏,住着我後來的老師——參議教師奧斯瓦爾德-布魯尼斯。他收養了一個女孩。儘管在我們這個地區過去從來沒有一個人叫燕妮,但是他卻叫她燕妮。我們木工作坊大院裏的黑牧羊犬名叫哈拉斯。你受洗禮被取名為烏爾蘇拉,但是從一開始,你的名字就叫圖拉。很可能這個名字源於科施內夫伊的水神圖拉,他棲身於奧斯特爾維克湖,他的名字有各種不同的書寫方法,計有:duller,tolle,tullatsch,thula,或者dul,tul,thul。當波克里弗克一家還住在奧斯特爾維克時,他們作為租賃人住在湖邊的莫斯布勞赫斯貝施,在通往霍伊尼采的公路旁。從十四世紀中葉直到一九二七年圖拉誕生之,奧斯特爾維克是這樣書寫的:ostirwig,ostirwich,osterwigh,osterwig,osterwyk,ostrowit,ostrowite,ostrowieck,ostrowitte,ostrow。那些科施內夫伊人説:oustewitsch。奧斯特爾維克這一村名的波蘭詞是osirow這個詞,意為河中島嶼或者湖中島嶼,因為奧斯特爾維克村最初,也就是在十四世紀時,位於奧斯特爾維克湖中的島嶼上。柏樹和榛樹環繞着盛產鯉魚的水域。除了鯉魚、鯽魚、斜齒鯿和必不可少的梭子魚之外,在這個湖裏還有一頭紅的、頭上有白斑的、能在約翰內斯周圍哞哞講話的小牛,有一座傳説中的皮橋,有胡斯信徒入侵時期滿滿兩口袋的黃金和一個情乖張的水神圖拉。
親愛的圖拉:我那位木工師傅父親老喜歡講:“波克里弗克一家在這兒永遠都發不了跡。他們真該呆在他們原來的地方,呆在卡布斯特爾。”對於科施內夫伊捲心菜的種種影都是針對我母親——我那個孃家姓波克里弗克的母親的,因為她把她的兄弟連同他的子和兩個孩子從沙質土壤的科施奈德賴哄到市郊來。按照她的意願,木工師傅利貝瑙把住茅屋的僱農和農工僱為木工作坊的輔助工。我母親説服了我父親,把空出來的兩間半住房,也就是我們上面的一層樓,廉價租給了這個四口之家。那時,埃娜-波克里弗克已經懷上了圖拉。
對於所有這些好事,你母親並不謝我父親。她反而在每一次家裏吵架時都把她的聾啞兒子康拉德的耳聾歸咎於我父親和他的木工作坊。據説,從一早到收工總是嗚嗚叫的、只有偶爾才沉默下來的圓鋸——它讓這一地段所有的狗和我們的哈拉斯也跟着叫起來,直叫到聲音沙啞——使還沒足月就出生的康拉德的小耳朵變得萎縮、失聰。
木工師傅不動聲地聽着埃娜-波克里弗克的責罵,因為她是在用一種科施內夫伊人的方式罵人。誰能懂得她罵些什麼呢?誰能把她罵的話説出來呢?科施奈德賴的居民把教堂墓地説成“禮拜堂墳地”
“堡”就是山“壟”就是路。
“神甫草”就是奧斯特爾維克地區神父的草地,大約有兩摩爾那麼大。當奧古斯特-波克里弗克講到他在科施奈德賴幾個村子之間的漫遊時,也就是説,講到他冬天當小販去策克齊、阿布勞、格斯多夫、達梅勞和施朗廷的旅途時,那些話聽起來就是這樣的:“那個似到策齊亞的壟,那個似到奧布諾的壟,到捷斯多普、到多梅諾的壟,到斯拉廷的壟。”他在描述一次乘火車去霍伊尼采的旅行。這段鐵路線是這樣描述的:“走考恩茨的鐵壟。”要是有諷刺挖苦的人問他,他在奧斯特爾維克有多少摩爾土地,他就會回答有一百一十二摩爾土地,但是又眨眨眼睛,指着科施奈德賴聲名狼藉的飛沙,糾正道:“至少總有一百摩伊吧。”你會同意的,圖拉——你父親是個蹩腳的輔助工。工長本沒法安排他去開圓鋸。至於傳動帶經常滑下來的事,那就不用説了。他為了給自己把有釘子的木板鋸成木柴,卻把最貴重的鋸條壞了。他只有一項任務是準時完成的,而且使所有的夥計都到滿意。機器問上面那層樓鐵爐上的熬膠鍋總是熱的,可以隨時提供五個木工創台上的五個木工夥計使用。膠冒着泡,咕嚕咕嚕地冒着氣泡,它可以變成黃,粘土般的暗,可以變成“豌豆湯”可以把大象皮繃緊。有的膠已經冷卻,有的膠在繼續緩緩動,漫過鍋邊,產生一個又一個的掛,不讓一片搪瓷空着,讓人認不出熬膠鍋原來的真面目。正在熬的膠用一截椽子來攪動。可是這截木條也結上了一層又一層的薄膜,鼓着起伏不平的、堅韌的褶皺,在奧古斯特-波克里弗克手裏越來越沉,每當五個夥計把這個“長上繭子的狂熱分子”稱作大象胖墩兒時,往往就得換上一截新的、同等質量的、簡直是永無止境地換來換去的椽子。
骨膠,木工膠啊!棕的、獨具風格的膠合板垛在一個歪歪斜斜的、積了半寸灰塵的架子上。從三歲到十七歲,我在褲兜裏總是老老實實地裝着一塊木工膠。在我看來,這種膠十分神聖。我把你父親叫做膠神。因為骨膠神不僅僅有完全呈膠狀的手指,只要他一動這些手指,這些手指就會發出碎裂的呼呼聲。他到處發出一種他隨身帶着的氣味。你們那兩間半住房,你母親,你兄弟,都散發着這種氣味。他還極其慷慨地用他的臭氣來打扮他的女兒。他用粘滿膠的手指摩撫她。只要他用手指戲法來哄孩子,他就會把膠粒撒在孩子身上。總而言之,骨膠神把圖拉變成了一個骨膠女孩。凡是圖拉走路、站立和奔跑之處,凡是圖拉曾經站過、曾經走過的地方而不管她匆匆忙忙走過的是什麼樣的路段,凡是圖拉摸過和扔過的東西而不管接觸的時間是短是長,凡是她用來裹在身上、穿在身上和遮蓋身子的東西,凡是她玩過的東西——有刨花、釘子和鉸鏈——凡是圖拉到過的每一個地方和遇到的每一個人,都留下一股短暫的直至難以忍受的、任何東西都無法壓下去的骨膠味。就連你的表兄哈里也擺不了你。有好幾年我們形影不離,我們身上都散發出同樣的氣味。
親愛的圖拉:當我們四歲時,據説,你缺鈣。對於科施奈德賴含有泥灰的土壤也作出了類似的斷言。大家都知道,形成底磧層的洪積世的漂礫泥灰含有碳酸鈣。只有科施內夫伊田地那些風化的、被雨水浸濾過的泥灰層才缺鈣鹽。在那裏,肥料和國家津貼都無濟於事。沒有一種宗教儀式的行列——科施內夫伊人全是天主教徒——能給困地注人鈣鹽。不過,霍拉茨大夫卻給了你鈣片。很快,在你五歲時,你就不缺鈣了。你的牙沒有一顆鬆動。你的門牙稍微有點突出。據説,這些牙齒很快就使斜對面的那個棄嬰燕妮-布魯尼斯到害怕。
圖拉和我都不相信——在找到燕妮時,這個吉卜賽人和仙鶴在一起嬉戲。這是一個典型的布魯尼斯爸爸的故事。當然,在他身上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他處處都覺察到隱蔽的神秘力量。他往往善於在怪僻的漫光線中漫遊。雖然他現在用時常翻新的、往往是非常漂亮的標本來充斥他的雲母片麻巖狂熱——在古怪的德國有一些與他相似的怪人,他同這些怪人有通信聯繫——雖然他在大街上、在休息院裏或在他的班上的舉止像一個古代凱爾特人的巫師,像一個普魯士的椴樹神,或者像瑣羅亞斯德①——人們把他視為共濟會成員——他卻常常利用人人都喜歡的這些怪人品質。不過,只有燕妮,只有同這個漂亮的小孩子打道,才把參議教師奧斯瓦爾德-布魯尼斯變成了一個怪人。這個怪人不僅僅在學校範圍內,而且也在埃爾森大街及其橫路和平行街上、在朗富爾遠郊和近郊都引人注目——①瑣羅亞斯德(約公元前628~約前551),伊朗宗教改革家、先知、瑣羅亞斯德教的創始人。
燕妮是個胖乎乎的孩子。儘管埃迪-阿姆澤爾圍着燕妮和布魯尼斯團團轉,但是這個孩子卻沒有絲毫變得更為苗條的跡象。在談到他和他的朋友瓦爾特-馬特恩時——兩人都是參議教師布魯尼斯的學生——有人曾斷言,在以奇妙的方式發現燕妮時,他們是見證人。不管怎樣,阿姆澤爾和馬特恩成了在我們埃爾森大街和整個朗富爾被當做笑柄的那種三葉草的一半。
我要為圖拉畫一幅幼年的肖像:我要給你看一個大鼻子的、面部表情變化多端的先生,這位先生在蓬亂的灰白頭髮上戴着一頂寬邊軟呢帽。他身披綠羅登縮絨厚呢的騎車斗篷,趾高氣揚地走着。左右兩邊有兩個學生試圖跟上他的步伐。埃迪-阿姆澤爾是人們通常稱為胖小子的那種人。他的衣服繃得很緊,小酒窩使他的膝蓋更加明顯。凡是看得見他的肌之處,都長着一個斑點。他全身不見骨頭,只見肌在顫動。他的朋友則是另一種情況:骨骼健壯,自顧自地同布魯尼斯並排走着,做出一副樣子,彷彿這位教師、埃迪-阿姆澤爾和胖乎乎的燕妮都是受他保護的人似的。這個五歲半的女孩依舊躺在一輛大童車裏,因為她走路有困難。布魯尼斯推着車,有時候埃迪-阿姆澤爾也推,而這個咬牙人卻很少推。在車子底部有一個皺巴巴的、半打開的棕紙袋。半個市區的小孩都跟在被推着的童車後面,他們在追逐他們稱之為“盧貝爾興”的糖果。
不過,也是在我們家斜對面的股票房前,當參議教師布魯尼斯把高輪子的童車停下來時,圖拉、我和其他孩子才得到一把棕紙袋裏的糖果。這時,儘管他那嘟嘟噥噥的老人嘴裏還沒有咬完光滑透明的糖渣兒,但他決不會忘記給自己嘴裏放進一塊糖。有時候,埃迪-阿姆澤爾嘴裏含着一塊糖去參加社聚會。但我卻從未見到瓦爾特-馬特恩拿過一塊糖。不過,燕妮的手指卻被四四方方的麥芽糖粘着,就像圖拉的手指被骨膠粘着一樣,黏糊糊的。她嘴裏着麥芽糖,嘟噥着;她在着玩兒。
親愛的表妹:當我想要理解和正確對待你和你的木工膠時,科施奈德人或者科施內夫伊人就一定會出事。要用一種所謂歷史上的但往往又是沒有證明的解釋來説明科施內夫伊人的名字,這是荒謬的。據説,科施奈德人在波蘭起義時不由自主地產生了對德國人的極度仇恨,因此,人們可以從“砍頭匠”這個集合名詞推導出科施奈德人這個集合名詞來。儘管我有各種理由學會這種解釋——你這位逐漸消瘦的科施內夫伊人,具有從事這種手藝的各種素質——可我仍然堅持那種雖然平淡無奇但卻是理智的解釋。據説,在圖霍拉,有一個名叫科茨涅夫斯基的縣長在一四八四年簽署了一份證書,這份證書確定了該縣各個村莊的權利與義務。後來,在他這位證明文書的簽署人去世之後,這些村莊後來就被稱為科施內夫伊人村莊。還有一點無法肯定。村鎮和田野的名稱也許可以通過這種方式來查清,然而圖拉——她更多的是一種東西,而不是一個女孩——卻無法通過正派的縣長科茨涅夫斯基來辨認。
圖拉:你的皮膚白皙,緊繃繃的。你可以頭朝下,倒掛在拍地毯塵上的子上,倒掛半個小時之久。倒掛時,還可以用鼻子哼着歌曲。你全身都是撞得青一塊、紫一塊的骨頭和肌,不受任何脂肪的妨礙。它們使圖拉變成了一個經常跑着、跳着、攀登着總而言之是個片刻不停的東西。既然圖拉有她母親那對深深陷進去、相互靠得很近的小眼睛,所以,兩個鼻孔也就成了她臉上最大的東西。當圖拉生氣時——一天當中她有好多次變得冷酷無情,呆頭呆腦,怒氣衝衝——她就會翻白眼,一直到只剩下小血管縱橫錯的眼白在眼縫中閃爍時為止。她那雙翻着白眼的、憤怒的眼睛好似被挖掉眼珠的眼睛,好似裝成瞎眼乞丐的那種惡叫化子的眼睛。每當她呆若木雞、全身抖動時,我們就會説:“這個圖拉又翻白眼了。”我老盯我表妹的梢,更確切地説,我試圖跟在你和你的骨膠氣味之後,離你兩步遠。你的哥哥西格斯蒙德和亞歷山大已經到了上學的年齡,他們在走自己的路。只剩下又聾又啞的香頭髮康拉德參加我們這一夥。你和他,還有我,都在耐心等待着。我們坐在焦油屋頂的木棚裏面。方形厚木板散發着氣味。我被成了又聾又啞的人,因為你和他,你們可以打手勢講話。把某些指頭擠到一邊或者十字叉,就意味着某種事情,這種做法引起了我的懷疑。你和他,你們在講你們的故事,這些故事把你逗得咯咯直笑,把他逗得無聲無息地前仰後合。你和他,你們制定了種種計劃,這些計劃的犧牲者在多數情況下就是我。如果説你曾經喜歡某一個人的話,這個人就是那個寒頭髮。而這時,你們卻促使我把手放到你的衣服下面。木棚的焦油屋頂下面很熱。木材散發着酸味。我的手有股鹹味。我沒法離開,我粘住了。你的骨膠把我粘住了。圓鋸在外面歌唱,電刨在鳴嗚直叫,整器在哀號。我們的看家犬哈拉斯在外面哀鳴。
圖拉,你聽:那就是它——一條豎耳朵、長尾巴、身體長長的黑牧羊犬。它並非比利時長犬,而是一隻狗中長的德國牧羊犬。我父親,也就是木工師傅,在我們出生前不久,在維斯瓦河入海口的一個村莊尼克爾斯瓦爾德把這條幼犬買來。賣主要三十古爾登,尼克爾斯瓦爾德的路易絲磨坊就屬於那個賣主。哈拉斯可以用訓練有素、閉得很嚴的上捕獲很多獵物。它那雙稍微有點斜視的黑眼睛,在跟蹤我們的腳步。它的頸部緊繃繃的,沒有垂,沒有鬆弛的喉皮。軀幹的長度要比肩高多出六釐米,這個我量過。人們可以從各個方面觀察哈拉斯,它的腿總是站得直的。它的腳趾併攏得很緊。它的拇指球很硬。它的部長長的,稍微有點下垂。它的肩部、腿和踝關節健壯有力,肌發達。每也都很直,緊緊地貼在身上,又又黑,就連茸也都是黑的。沒有絲毫在灰的或者黃的底上染成黑的狼的彩,沒有,到處都沒有。在兩隻豎着的、微微前傾的耳朵裏,在有很深旋渦的部,在長有一些細的腿上,它的都是黑,是雨傘那種黑,神父長袍那種黑,寡婦衣服那種黑,警衞隊制服那種黑,黑板那種黑,長槍黨①制服那種黑,烏鴉那種黑,奧賽羅的皮膚那種黑,檸檬那種黑,麪粉那種黑,牛那種黑,雪那種黑——①長槍黨是西班牙的法西斯組織,初創於1933年,1937年佛朗哥成為長槍黨的絕對領袖,1975年佛朗哥去世,1977年4月被正式取締。
哈拉斯憑着靈的嗅覺尋找獵物,找到獵物,抓住獵物,叼來獵物,而且進行跟蹤。有一次在公共草地上放牧時,它出了病。哈拉斯是牧羊犬,在種畜簿上已經登記人冊。牽狗的皮帶給絆住了,它拼命地拉。它直對着獵物狂吠,可是在清理其他獵物的臭跡時,它還是有節制的。木工師傅利貝瑙讓它在霍赫施特里斯的警察局接受訓練。它是一條有壞習慣的幼犬。在那裏,他們讓它改掉吃自家狗屎的習慣。衝壓到系在它頸部的税牌上的數字是五百一十七,這個數字的橫加數為十三。
在朗富爾的各個地方,在舍爾米爾,在席豪移民區,從薩斯佩到布勒森,順着耶施肯塔爾路往上,沿着海利布隆往下,在海因裏希一埃勒爾斯運動場四周,在火葬場後面,在施特恩費爾德百貨公司前面,在股票池旁邊,在警察局圍牆的壕溝中,在烏法公園的某些樹木旁,在興登堡林陰大道的某些椴樹旁,在張貼布告的廣告柱基座前,在公眾聚會的體育館前的旗杆旁,在朗富爾郊區尚未滅掉的路燈旁,哈拉斯都留下了自己的“芳香物質”它對這些“芳香物質”忠誠不二,幾代狗歷久不變。
一直量到肩背部隆起的部位,哈拉斯為六十四釐米高。五歲的圖拉身高一米零五。她的表兄哈里比她高四釐米。他父親,那個長得五大三的木工師傅,早上量,身高一米八三,下班後量,身高矮兩釐米。奧古斯特和埃娜-波克里弗克,以及孃家姓波克里弗克的約翰娜-利貝瑙,所有的人身高都不超過一米六二。科施內夫伊人,這是一個小小的打擊!
親愛的圖拉表妹:如果你們波克里弗克一家不是從那裏來的,這個科施奈德賴同我又有何相干呢?但是我知道,科施奈德賴的那些村莊,從一二三七年到一三o八年屬於波莫瑙地區的公爵們。他們死後,科施奈德人直到一七六六年都向德意志騎士團租納税。直到一七七二年,波蘭王國才接收這一地區。在歐洲大拍賣時,科施奈德賴被拍板成,給了普魯士人。普魯士人管轄到一九二o年。從一九二o年二月份起,科施奈德賴的村莊就成了波蘭共和國的村莊。這些村莊從一九三九年秋天開始,作為但澤-西普魯士省的一部分,歸屬大德意志帝國。這就是暴力,是隱蔽的安全別針,是風中的小旗,是宿營的士兵,是瑞典人,是胡斯信徒,是武裝部隊——黨衞隊,是“如果不,那就等着瞧”是“完完全全地”是“從今天早上四點鐘起,四十五小時就…”是在平板儀測繪圖紙上用圓規畫圓圈,是在反攻時佔領施朗廷,是在通往達梅勞的公路上的坦克先遣部隊。我們的部隊承受住了奧斯特爾維克西北部沉重的壓力。第十二空軍陸戰師的解國進攻,在霍伊尼采南面給卡住了。在直線撤退的人中,這個所謂的科施奈德賴被騰空了。剩下的部隊在但澤南部集結。嚇唬人的人,喝倒彩的人,愛開玩笑、開得令人討厭的人,現在又晃動着鎮紙,揮舞着拳頭…
啊,圖拉:當人們被迫盯着拳頭時,我怎樣才能對你講述科施奈德賴,講述哈拉斯和它排的“芳香物質”講述骨膠、麥芽止咳糖塊和童車啊!這時童年必須滾動。有一次,一輛童車在滾動。在很多、很多年以前,有一輛四個高輪子的童車在滾動。它安在四個老式高輪上,漆成黑,所有的皺褶都已裂縫,滾動着。鍍鉻的輪輻、彈簧和推車的把手都出表層落的、灰濛濛的地方。這些地方在不知不覺中一天天擴大。這是過去,是曾經有過的事情。一九三二年夏天,當時,當時,當時,當時我是個五歲男孩,在當時,在洛杉礬的奧林匹克運動會期間,就已經動了拳頭,這些拳頭很快就在人世間乾燥乏味地揮舞起來。儘管如此,他們好像沒有到有絲毫的穿堂風似的,幾百萬輛高輪子和矮輪子的童車被同時推到太陽底下,推到樹陰下面。
一九三二年夏天,一輛安在舊式高輪上、漆成黑、有一些裂縫的童車在滾動。這輛車是那個對什麼舊貨都在行的中學生埃迪-阿姆澤爾從塔格內特爾巷買來的。他、參議教師奧斯瓦爾德-布魯尼斯和瓦爾特-馬特恩輪推着這輛老爺車。把童車從那些塗上焦油、抹上潤滑油但仍然乾燥的木板上推過去,那些木板是布勒森海濱木板小橋上的木板。這個令人愉快的浴場——從一八二三年起闢為海濱浴場——有低矮的漁村和圓屋頂的療養大樓,有耳曼、歐妮和伊爾澤膳宿公寓,有半高的沙丘和海濱樹林,有漁船和由三部分組成的澡堂,有德國救生協會的-望塔和四十八米長的木板小橋,它正好位於但澤灣海濱新航道與格勒特考之間。布勒森海濱木板小橋有三層,往右有一道短短的防波堤,用來阻擋波羅的海的波。布勒森海濱木板小橋每個星期天都讓十二面旗幟在十二旗杆上風飄舞。開始時只有波羅的海沿岸城市的旗幟,逐漸逐漸地便有了越來越多的囗字旗。
童車在木板上的旗幟下滾動。穿得太黑了一點、被寬邊軟呢帽遮住太陽的布魯尼斯參議教師現在推着車,過一會兒他會讓胖乎乎的阿姆澤爾或者壯結實的馬特恩來替換自己。很快就要滿六歲的燕妮坐在車裏,人們不讓她走路。
“咱們不能讓燕妮走一走嗎?求求您,參議教師先生。只是試一試。我們在左右兩邊扶着她。”不讓燕妮-布魯尼斯走路。
“難道這個孩子會丟失?難道要在星期天擁擠的人羣中推着車撞來拉去?”人羣熙來攘往,大家既見面又分手,或鞠躬問候,或視而不見。人們揮手示意;人們手挽着手;人們指着防波堤,指着雕窗;人們用隨身攜帶的食物喂海鷗;人們問候着,回憶着,氣憤着。所有的人都穿得很體面。人們穿着沒有袖子、受到季節限制的服飾,穿着網球運動服和帆船運動員的運動衣,打着在東風中飄動的領帶。拿着不斷拍照的相機,戴着有新汗帶的草帽,穿着牙膏一樣白淨的亞麻布鞋。高高的鞋跟害怕海濱小橋木板之間的裂縫。那些假船長們已經考慮到了望遠鏡,要不就把手搭在遠眺的眼睛上面。如此眾多的水兵服,如此眾多的小孩子。他們奔跑着,嬉戲着,躲藏着,害怕着。我看到的東西,你沒有看到。真是五花八門。瞧,酸鯡魚,一條,兩條,三條。瞧,那裏,新市場的安格利克爾先生同他的孿生子女在一起。他們打着螺旋式的蝴蝶結,用沒有血的舌頭慢慢地着覆盆子冰凍甜食。來自赫爾塔街的科施尼克先生偕夫人剛從德意志帝國訪問歸來。澤爾克先生讓他的兒子們挨個兒通過望遠鏡觀看一道黑煙,觀看“皇帝號”輪船甲板的上層建築。貝倫特先生和夫人再也沒有喂海鷗的糕點了。軍隊廣場上衣物乾洗店的主人格魯瑙太太同她的三個女學徒在一起。小錘路的麪包師舍夫勒同他哈哈大笑的夫人在一起。海尼-皮倫茨和霍滕星期天沒有父母在身邊。在那兒是手指上粘着膠的波克里弗克先生。他那滿臉皺紋的女人挽着他的胳膊,這個婦人總是把頭很快地轉來轉去。她得叫喚“圖拉”還得喊:“亞歷山大,到這兒來!”還得招呼“西格斯蒙德,留心康拉德!”因為在海濱木板小橋上,科施奈德人不像科施內夫伊人那樣——儘管木工師傅利貝瑙和他的太太並不在場——他們是不講話的。利貝瑙星期天上午必須呆在作坊裏講一些問題,好讓工長知道星期一該用圓鋸鋸什麼。他的太太沒有丈夫陪同就從來不外出。不過,他的兒子在那兒,因為圖拉在那兒。兩個人都比燕妮小,而且允許他們走路。允許他們在參議教師布魯尼斯和他那稍微有點拘束的學生後面,用一條腿十字叉地跳來跳去。允許他們順着海濱木板小橋走,走到小橋頂端,走到一個尖尖的、有風的三角形地區。允許他們順着左右兩邊的階梯往下走,走到底層,垂釣者就坐在那兒釣魚。允許他們在用木板搭起的狹長走道上穿着涼鞋飛跑,悄悄地呆在海濱木板小橋的屋樑上,呆在五百隻星期天穿的漂亮鞋子下面,呆在有點輕微撞傷的散步手杖和太陽傘下面。那裏陰涼,呈淡綠。那下面沒有工作。那裏的水發出沖人的氣味,清澈透明,看得見在水底活動的貝殼和魚。在支撐着海濱木板小橋和小橋上人羣的柱頭上,飄動着飄忽不定的海藻須。刺魚在游來游去,它們每天每都匆匆忙忙,銀光閃閃。煙蒂從上面的步行橋上掉下來,在水中散開,變成淺褐,引來一些一指長的魚,然後又使它們跑得遠遠的。魚羣突然反應過來,很快地前衝,然後又猶豫不決,轉過身來,四散而去。它們在下面一層聚集起來,隨即又散開,遊向有別的海藻飄動之處。一個軟木在上下顛簸。一張黃油麪包的包裝紙變得沉甸甸的,蜷成了一團。圖拉-波克里弗克在塗上焦油的橫樑之間起她的節盛裝,這件小衣服已經沾上了焦油斑點。她的表兄應當把張開的手放在下面護着。可他不願意,也不必要,不可能再這樣呆下去。她從十字叉的橫樑上跳到步行橋上,穿着啪嗒作響的涼鞋飛跑,讓辮子飛起來,垂釣者清醒過來。她已經在順着通向海濱木板小橋的樓梯,順着通向十二面旗幟的樓梯,順着通向星期天上午的樓梯往上爬。她的表兄哈里跟在她那股骨膠味後面跑着。這種骨膠味勝過海藻須的氣味,勝過雖然塗上焦油卻仍然在腐爛的橫樑的氣味,勝過被風吹乾的步行橋的氣味,遠遠勝過了海風的氣味。
你呀,圖拉:你在一個星期天上午説:“讓她走一次吧。我想看看,她是怎樣走路的。”奇怪的是參議教師布魯尼斯居然點頭答應,允許燕妮在布勒森海濱小橋的木板上走路了。有幾個人哈哈大笑,很多人在微笑,因為燕妮這樣胖,她那兩脂肪柱在一雙隆起了一塊、用帶子套着的白長襪和一雙有鞋襻的漆皮鞋裏。她用這樣一腿雙在海濱小橋的木板上走路。
“阿姆澤爾!”戴着黑氈帽的布魯尼斯説“你作為一個孩子時——我們説的是比你小的六歲孩子,我們可以頗有信心地稱之為胖墩兒的人——難道就非得受罪不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