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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石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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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羅科比奇回到家,小達尼洛已經站在車牀旁邊。他拿着一塊孔雀石在那兒細看。那塊石頭上面已劃好了刻紋——表示哪一些邊緣可以鑿掉。小達尼洛正注視着那些刻紋,搖着頭。普羅科比奇不奇怪起來:這個新來的小夥子竟會注意到這個。他就按照往常的老習慣,嚴厲地責問道:“你在幹什麼?誰叫你把坯拿在手裏的,你仔仔細細地在看什麼?”小達尼洛就答道:“在我看來,老爺爺,不應該從這一邊鑿去碎片。你看,花紋在這兒,你卻準備把它鑿掉。”自然囉,普羅科比奇喊起來了:“什麼?你是什麼傢伙?師傅麼?還沒有動過手,就批評起來了?你懂得什麼?”

“我只知道這樣做會毀了這塊石頭。”小達尼洛答道。

“哪一個毀了它?順,你這嘴上還沾着腥氣的小子,竟敢對我第一等的師傅説這樣的話!?

看我馬上‘毀’了你…叫你活不成!”他這樣大鬧大叫了一陣子,可是對小達尼洛卻連手指頭也沒有碰一碰。普羅科比奇,你得明白,自己也對那塊石頭轉過念頭——究竟從哪一邊鑿去碎片才好。小達尼洛的話恰好打中了他的要害。普羅科比奇吵夠了,説話的態度就完全兩樣了:“喝,你這新出道的名師,照你的意思該怎麼辦?”小達尼洛就一面指點着花紋一面説了起來:“為了使花紋顯出來,這樣做要好得多:把那塊石頭鑿得窄些,把光滑的那一邊鑿掉,只是頂上邊的那一些鬃曲的小花紋要留下來。”你要知道,普羅科比奇又叫了起來:“哦,哦…可不是麼!你懂得很多。盛得滿滿的——不要都倒光了!”他自己卻想道:“小夥子説得對。這孩子大概會教得出結果來的。可是叫我怎麼教他呢?只要敲他一下——他就會伸直兩腿的。”這樣想過了以後,就問道:“你究竟是哪一家的孩子,這麼有學問?”於是小達尼洛就談起了自己的身世。

“人家説我是孤兒。媽媽我記不起了,爸爸是誰我也一點兒不知道。大家都喊我‘喂不飽的傢伙’小達尼洛。我爸爸的姓名是什麼,我也不知道。”接着他又講到怎樣當人家的小聽差,為什麼被他們趕出來,後來怎樣在夏天裏去放牛,又怎樣遭到了鞭打。

普羅科比奇不憐惜起他來,他説:“我明白,小夥子,你的生活很苦,現在又落到我這裏來了。我們這一門手藝是很嚴格的。”説完,他彷彿生了氣,大聲喊道:“嘿,夠了,夠了!瞧,你這多嘴的傢伙!舌頭——不是手,什麼都講得成的。整整一晚上就聽你叭啦、叭啦講個沒有完。這也算是學徒麼!讓我明天瞧一下,你究竟是什麼樣的貨。快坐下來吃晚飯,已經到了睡覺的時候啦。”普羅科比奇獨個兒住着。他的老太婆已經死了。鄰家的米特羅芳諾芙娜老婆婆不時地過來替他料理家務。每天早晨她過來給他燒燒煮煮、收拾一下,晚上呢,就由普羅科比奇自己料理他必需的一切。吃過了晚飯,普羅科比奇説:“你就躺在這條凳子上!”小達尼洛去了靴子,把布袋枕在頭底下,把布上衣蓋在身上,瑟縮了一會兒——你得知道,秋天茅屋裏已經很冷了——但無論如何還是很快就睡着了。普羅科比奇也上了牀,可是他卻睡不着:腦子裏老是丟不開那孩子所説的關於孔雀石板花紋的話。翻過來,轉過去,索爬了起來,點着了蠟燭,走到車牀旁邊這樣那樣地動手量那一塊孔雀石板,把這邊遮起來,又把那邊…在邊上加一點,減一點。這樣決定了,又把那一面翻過來,總之,還是覺得那孩子對於花紋比他懂得多。

“喝,你這喂不飽的小傢伙!”普羅科比奇覺得奇怪“還什麼都沒有學過,卻來開導老師傅了。喝,好眼力!喝,好眼力!”他悄悄地走到儲藏室裏去,從那裏拿來了枕頭和一件寬大的羊皮襖。他把枕頭到小達尼洛的頭底下,又蓋上了羊皮襖。

“睡吧,眼力多好的小傢伙!”小達尼洛沒有醒過來,只是轉了一個身,在皮襖下面伸直了身子——因為他身上暖和了——輕輕地發出了鼾聲,普羅科比奇自己沒有孩子,這個小達尼洛剛巧合他的心意。老師傅站在那兒,欣賞着小夥子。小達尼洛呢,你也明白,自管自安靜地睡他的覺。普羅科比奇滿肚子都是心事:怎樣才能使這個小夥子好好地恢復健康,使他不要再像現在這樣瘦弱。

“憑他這樣的身體難道能學我們這一門手藝。石粉、毒質——會叫他生病死掉。還是先讓他養一養,等他養好了身體,再來教他。看來,一定能教得出結果來的。”第二天,他對小達尼洛説:“你首先得幫助我料理些家務。我這兒的規矩就是這樣,明白嗎?第一件事先給我去採紅莓子。紅莓子經過霜,正好做餅。可是,給我小心些,不要走得大遠。採摘多少就是多少。多帶些麪包,上林子裏去吃。你再到米特羅芳諾芙娜婆婆那兒去。你對她説,叫她給你煮兩個雞蛋,在榆皮壺裏灌上牛。明白了嗎?”下一天他又説:“你給我捉一隻叫聲響亮些的金翅雀,再捉一隻活潑些的小紅雀。傍晚前得捉到。明白了嗎?”等小達尼洛捉到了小鳥回來以後,普羅科比奇又説:“很好,可不是十分好。再去捉一些別的鳥來。”事情就這樣一天天下去。每天普羅科比奇都有工作派給小達尼洛去做,但都是些開心的事情。天下雪了,他就命令小夥子跟着鄰人一起乘雪橇到林子裏去砍柴——幫幫忙。啊,幫什麼樣的忙啊!去的時候乘在雪橇裏駕着馬,來的時候跟在雪橇後面走回來。這樣累了一陣予以後,在家裏就會吃得更香,睡得更甜。普羅科比奇給他添置了皮外套,又給他定製了暖帽、無指手套和暖靴。你得明白,普羅科比奇是有些錢的。雖然是個農奴,都是付免役税的人,他曾經積蓄了一些錢。他對小達尼洛疼愛得不得了。乾脆説一句,把他當做了兒子。啊,老頭予為了他什麼都不吝惜,而且不到相當時候決不許他學手藝。

小達尼洛過着這樣好的生活,身體就很快地好起來了。他對普羅科比奇呢,也非常親熱。唔,自然囉!他明白普羅科比奇的用心!他生平第一次過這樣的生活。冬天過去了。小達尼洛更是無拘無束。他一會兒上池塘邊,一會兒到林子裏去。不過他對手藝也很注意。他一跑回家,立刻和師傅談論起來。他跟普羅科比奇談這個談那個,問長問短—一這個是什麼?那個又怎麼樣?普羅科比奇就解釋給他聽,實地做給他看。小達尼洛很留心。有時候就自己動手:“啊,讓我也來試試…”普羅科比奇看着他做,必要時給他改正,給他指點怎麼做才會更好。

有一次,管事看見小達尼洛在池塘旁邊。他就問他手下的幾個狗腿子:“這是哪一家的小夥子?我好幾次看見他在池塘旁邊…幹活的子拿了釣竿整天遊蕩,人已不小啦…是誰把他窩藏起來不讓他幹活的…”狗腿子把一切探聽清楚了,説給管事聽,管事還不相信。

“那麼好吧,”他説“把小夥子拖來見我,讓我自己來問個明白。”帶來了小達尼洛。管事問道:“你是哪一家的?”小達尼洛答道:“跟老師傅學孔雀石手藝的。”於是管事一把揪住他的耳朵,説:“小畜生,原來手藝是這樣學的!”就這樣拉着耳朵會見普羅科比奇。老師傅一看事情不妙,就袒護小達尼洛説:“是我派他去釣鱸魚的。我非常想吃新鮮鱸魚。身體不大好,別的東西簡直吃不下去。我就派他去釣魚了。”管事不相信老師傅的話。同時他發覺小達尼洛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身體養好了,穿着很好的上衣,褲子也不錯,腳上呢,是很好的皮靴。於是他就想試試小達尼洛的手藝:“也罷,給我看看,你向老師傅學到了一些什麼?”小達尼洛繫上了圍裙,走近車牀,談論和指點起來。不論管事問什麼,他都能對答如。怎樣開石頭,怎樣鋸,怎樣取正面,用什麼膠,怎樣琢磨,怎樣鑲銅,怎樣鑲木頭。一句話,完全是個內行。

管事考問來考問去,終於向普羅科比奇説:“看來,這個學徒對你可適合了吧!”

“我並沒有抱怨。”普羅科比奇答道。

“原來是這樣,沒有抱怨,卻縱容他去遊蕩!我叫他來向你學手藝,他卻在池塘邊拿着釣竿釣魚!小心了!我要讓你嚐嚐最新鮮的鱸魚,叫你到死也不會忘記。那小鬼頭也不會讓他快活的。”管事這樣威脅了一陣子,走了開去。普羅科比奇覺得很奇怪,他説:“這一切,小達泥洛,你是什麼時候懂得的!我好像還本沒有教過你。”

“還不都是你自己,”小達尼洛説“做給我看,説給我聽,我就記住了。”普羅科比奇連眼淚也下來了——這對他真是大稱心了。

“好孩子,”他説“我親愛的,小達尼洛…如果我還懂得些什麼,我都要告訴你…一點兒也不保留…”可是從那時候起小達尼洛不能再過那種自由自在的生活了。第二天管事就派人把他找去,給他規定了一定的工作份量。自然,起先比較容易:女人佩戴的小件首飾啦、小小的首飾箱啦等等。接着,是需要在車牀上琢磨的工作:燭台以及各種裝飾品。然後,又達到雕刻那一步:小小的葉子和花瓣、細的花紋和小小的花朵。孔雀石匠的工作是很花費時間的。表面上看來好像是很簡單的東西,工匠們不知道要做上多少天才能做好!就這樣,小達尼洛在工作中成長起來了。

當他用整塊的石頭琢成一隻蛇形手鐲時,管事就認為他已經完全變成了一個名師。他寫情給廠主老爺:“如此這般,我們廠裏新出了一個孔雀石工名師——‘喂不飽的傢伙’達尼洛。手藝很出,只是因為年輕,工作還嫌慢。請老爺吩咐,把一定的工作份量派給他叫他幹活呢,還是和普羅科比奇一樣,叫他納免役税?”達尼洛的活兒其實並不慢,而且是驚人的快捷。這都是由於普羅科比奇在暗中幫助他。管事給達尼洛的工作份量原是五天之內趕完的,普羅科比奇卻到管事那裏去對他説:“他的力量還夠不到。這種細活至少得半個月才行。小夥子還在學手藝。叫他急急忙忙地趕,只會糟蹋石頭。”自然,管事和他爭吵了一陣子,但是,你得明白,結果好歹會加上幾天。因此達尼洛幹活不用緊張。他甚至不讓管事知道,暗暗地學會了讀書寫字。這樣,雖然是個年輕的小夥子,卻已經是個識字的人了。這也是由於普羅科比奇的幫助。他老人家有時甚至想親自代替達尼洛做好管事規定的活兒,只是達尼洛哪裏肯讓他這樣做:“你怎麼啦,你怎麼啦,爺爺!你怎麼可以代我坐在車牀旁幹活兒!瞧,你自己的鬍鬚也被孔雀石染綠了,身體壞得這樣子,幹些活兒對我又有什麼影響呢?”那時候,達尼洛已經完全恢復了健康。雖然別人還是照舊叫他“喂不飽的傢伙”他卻大大地變了樣子!身體高大,臉紅潤,一頭漂亮的鬈髮,再加上快快活活的情;一句話,變成了姑娘們的意中人。普羅科比奇已經和他談起未婚的事情,可是達尼洛,你得明白,卻搖着頭説:“未婚不會逃掉的!當我變成一個真正的師傅,那時候再來談這事情好了。”廠主老爺對管事給他的消息寫回信道:“讓這個普羅科比奇的徒弟再做一隻有腳的雕花杯子給我家裏做擺設,那時候再看看:讓他出免役税,還是繼續派一定份量的活兒給他,叫他為我做工。只是你得小心,不要讓普羅科比奇幫助這達尼洛。如果你沒有監視好,我要找你算賬。”管事接到了這封信,就喊來了達尼洛,説:“你在我這兒幹活兒吧。車牀會給你安排的,石頭會給你運來的,要什麼樣的石頭都有。”普羅科比奇知道了這消息,就發起愁來:怎麼會這樣的?這是怎麼一回事?他到管事那裏去問,可是管事哪裏肯告訴他…只對他喊道:“不關你的事!”這樣一來,達尼洛只好到新地方去幹活,可是普羅科比奇預先囑咐他説:“你要小心。不要趕得太快,達尼洛!不要顯出你的本領來!”達尼洛起先很小心。他量了又量,計算了又計算,但是後來卻使他厭煩起來了。不論你動手還是不動手,總得坐過這一限定的時間——每天總得在管事家裏從早晨坐到晚上。達尼洛由於悶得發慌,竟使勁幹起來了。他那雙靈巧的手很快地做好了那隻杯子。管事看了一下,彷彿達尼洛應該這樣幹似的,對他説:“再照樣做上一隻!”達尼洛又做了一隻,接着再是一隻。當他的第三隻杯子完了工,管事就説:“這下子你再不用想回去了!我可揭穿了你和普羅科比奇的鬼把戲。老爺按照我信上所説情形,給你的期限只要雕好一隻杯子,而你卻一口氣雕好三隻,我明白了你的本領。你再不用騙我了。至於那老狗,他這樣的代你玩鬼把戲,我要給他好看!不許他下次再搗鬼!”於是,管事把一切情形寫信報告了廠主老爺,同時把三隻杯子都送了去。但是老爺——也許剛逢到他好脾氣,也許他為了什麼緣故對管事很生氣——回信偏偏和管事的意思相反。

廠主老爺給達尼洛定了很輕的兔役税,而且並沒有命令管事使小夥子離開普羅科比奇師傅。他説,兩個人在一起,也許會想出新奇的東西來。在老爺的信中還附來了圖樣。上面畫着一隻有各種花飾的杯子。邊緣上是雕出來的花邊,周圍是鏤着空心花紋的石帶子,杯子下邊是細小的葉子。一句話,是一件別出心裁的東西。在圖樣上面老爺還親筆寫道:“只要雕琢得一模一樣,即使他們雕上五年也沒有關係。”這時候,管事只能收回自己所説的話。他跟他們説明了老爺信上的意思,放達尼洛回到普羅科比奇那裏,同時把圖樣給了他們。

達尼洛和普羅科比奇都很高興,他們幹得更起勁了,過了不久,達尼洛又動手去雕琢那新杯子。這隻杯子雕琢起來困難是很多很多的。稍微鑿得不小心,整隻杯子就全完了,使你不得不從頭做起。可是,達尼洛的眼力是很準的,手是很穩的,力是充沛的,因此工作進行得很順利。但是,有一樁事情很不稱心:他雖然闖過了很多道難關,雕琢出來的杯子卻一點也不美。他把這個意思告訴了普羅科比奇,老師傅只覺得詫異:“這對你有什麼關係?這是他們想出來的東西——那就是説,他們需要這個。我雕琢過的各種東西難道還少,可是它們究竟有什麼用處——我自己也不知道。”達尼洛又向管事提出,但管事怎麼會去理他。他揮着手跺着腳叫道:“你瘋了?為這張圖樣一定花了一筆大錢。也許,是京城裏第一畫家畫的,卻要輪到你異想天開地來批評它!”接着,大概管事想起了老爺在信中囑咐過他的話:“兩個人在一起,也許會想出新奇的東西來。”於是説:“那麼你這樣辦…先把這隻杯子按照老爺的圖樣做完了,如果你自己能想出別的花樣,你可以再做,我不來干涉你。你瞧,我們有的是石頭。你要什麼樣的——我都可以給你。”這下子達尼洛就用心轉起念頭來。俗話説得好:“批評別人的手藝用不着動腦筋,想自己的新花樣就會叫你幾夜合不上眼睛。”達尼洛坐在那裏按圖樣雕刻着那隻杯子,自己心裏卻在轉另一隻杯子的念頭,腦子裏不斷地想:什麼樣的花,什麼樣的葉子,用什麼樣的孔雀石做最合適。他整天沉恩默想,悶悶不樂。普羅科比奇發覺了這情形,問道:“達尼洛,你的身體不舒服嗎?這隻杯子用不着煩心。何必急趕急做的?你得到外面去散散步,不要老是整天坐着幹活。”

“對的,”達尼洛答道“到樹林裏去走一定倒不錯,也許能夠找到我要的東西。”從那時候起,達尼洛差不多每天都往樹林裏跑。那正是割草和採集野毒子的季節。各種野草都開了花。達尼洛或者在草地上散步,或者在樹林裏的空地上游逛。他老是在那裏東瞧西望。有時候,又重新到草地上去,仔細察看着野草,好像在尋找什麼東西。那時候,樹林裏和草地上的人是很多的。他們問達尼洛:“你是不是丟失了什麼東西?”他很不高興地笑了一笑,答道:“丟倒沒有丟失什麼,要找的卻找不到。”聽他這樣回答,就有許多人説起閒話來:“這小夥子的腦子恐怕有點兒病。”達尼洛回到家裏立刻就坐在車牀旁邊,一直坐到早晨,但一到早晨他又跑到草地上和樹林裏去。他開始把各種各樣的葉子和花帶回家來,差不多都是有毒的植物:石葱和毒芹,蔓陀羅花和車軸草,還有各各樣莎草科的植物。他的臉瘦了,眼神焦急不安,手也失去了堅定的力量。普羅科比奇為他非常擔心,可是達尼洛説:“那杯子使我心神不定。我想做一隻出的杯子,要把石頭全部美的力量都顯出來。”普羅科比奇勸他道:“你做它幹什麼?只要肚子飽,別的還管它什麼?讓那些貴老爺對他們喜歡的東西去高興吧。只希望他們不要來碰我們。他們想出什麼樣的花紋來,我們就照做,我們幹嗎還要去奉承他們呢,那隻會再給你加上一道多餘的馬軛——就這麼一回事。”可是,達尼洛還是堅持自己的主張。

“我並不是替老爺出力,”他説“我的腦子裏就是撇不開那杯子,你瞧,這石頭多好,但我們做出來的東西又怎麼樣?磨呀,刻呀,琢呀,結果卻毫無意思。我有一個願望:我想做一件東西,要使它能夠把藴含在石頭裏全部美的力量顯示出來,給自己也給大家欣賞。”過了一些時候,達尼洛記起了自己的活,重新坐下來按照者爺的圖樣雕那隻杯子。一面工作,一面嘲笑自己道:“一條鏤空的石帶子,一道雕花的邊緣…”接着,他突然丟開這工作。開始另外雕刻一隻杯子。他一刻也不休息地坐在車牀旁邊。他對普羅科比奇説:“我決定把自己的杯子雕成一朵蔓陀羅花的樣子。”普羅科比奇連忙勸他不要這樣。達尼洛起先連聽也不願聽,後來,過了三四天,他覺得自己做得不對,就對普羅科比奇説:“好吧。先讓我把老爺的杯子雕好,然後再來做自己的。只是到那時候你可不能再來勸我。我決不能把它從腦子裏撇開。”普羅科比奇答道:“好吧,我不來打擾你。”心裏卻想道:“小夥子會安下心來的,會忘記的。他該娶親了。就這麼一回事!等他成了家,那些愚蠢的幻想就會從腦子裏飛走。”達尼洛又動手去雕老爺的那隻杯子。這工作要花費很多的時間,至少得一年才行。可是他一心一意地埋頭苦幹,不再提起關於蔓陀羅花的事情。不久,普羅科比奇向他提出了娶親的事:“難道卡捷琳娜列捷明娜做你的新娘還不行嗎?多好的姑娘啊…沒有什麼可以挑剔的。”這是普羅科比奇的老實話。他早已發覺達尼洛常常盯住那姑娘瞧。姑娘呢,自然也不會轉過頭去。普羅科比奇彷彿是偶然提出這件事,正是由於這個緣故。可是達尼洛還是堅持自己的主張:“緩一緩!等我做好那隻杯子。我對這杯子討厭透了。你瞧着吧——總有一天我要用錘子敲碎它,可是你還要來提娶親的事。我和卡捷琳娜已經約定了。她會等我的。”終於,達尼洛按照老爺的圖樣雕好了杯子。他主張在家裏舉行一次小小的宴會,自然,那是不會告訴管事的。請了卡捷琳娜——他的未婚——和她的父母,還有另外幾個客人…其中大多數是孔雀石師傅。卡捷琳娜對那隻杯子到很驚奇。

“你怎麼能雕出這樣的花紋來的?”她説“石頭竟會一點兒也不鑿碎!整隻杯子琢磨得多光滑啊!”那些師傅也齊聲讚歎道:“和圖樣裏的一模一樣,簡直一點兒病也挑不出來。做得真乾淨。不能做得再好了,還做得那麼快。你這樣做下去——大概,我們都很難趕上你了。”達尼洛聽着,聽着,最後抱怨道:“正因為一點兒病也挑不出來才糟糕哩。又光又滑,花紋清晰,雕刻又完全按照圖樣,可是它究竟美在什麼地方!瞧這朵小花兒…最普通不過的小花兒,你看着它心裏就覺得高興。你説,這杯子能叫誰看了高興?它又有什麼意思?誰看到它都會像我的卡捷琳娜那樣覺得驚奇:做這杯子的師傅的眼力、手力多好,又多麼的有耐心,連一處鑿碎的地方也沒有…”

“萬一有什麼地方碎了,”師傅們笑着説“在那兒補上一塊,磨得光光滑滑的,就會叫你找不出一點破綻。”

“就這麼説嘛…可是,我要問,石頭的美到哪兒去了?這兒是石頭原來的脈絡經過的地方,你卻在這裏鑽上幾個小孔,雕上幾朵小花兒。為什麼要把小花兒雕在這兒?這不是糟蹋了石頭。這是一塊什麼樣的石頭啊!頭等的石頭!明白嗎,頭等的!”他動得很。看來是多喝了一些酒。師傅們就搬出普羅科比奇對他不止説過一次的話來:“石頭,只不過是一塊石頭。你有什麼辦法對付它?琢磨它,雕刻它,就是我們的本份。”只是這些師傅中有一個老頭子。他曾經教過普羅科比奇和別的師傅。大家都叫他老爺爺。老頭子已經很老很老了,但他卻明白這番話的意思。他對達尼洛説:“你,可愛的孩子,可不要盡朝這條路子上想!快從腦子裏撇開這念頭!要不,會落到銅山娘娘手裏,去做礦山底下的師傅”那是什麼樣的師傅,老爺爺?

““是這樣的…住在礦山底下,誰也看不到他們…他們就做銅山娘娘所需要的東西。那樣的東西我曾經看見過一次。這是什麼樣的手藝啊!跟我們這裏的完全不同。”大家都覺得好奇,紛紛問他看見過什麼樣的玩藝兒。

“一條小蛇,”他説“就是你們雕在手鐲上面的那種小蛇。”

“什麼蛇?它是什麼樣的?”

“我敢説,它跟我們雕刻的完全不同。不論哪一位師傅看到它馬上知道這不是我們這兒的手藝。我們雕的小蛇,不論你雕得多麼巧總是石頭蛇,他們雕的那條小蛇啊,簡直是活的。脊樑是黑黝黝的,兩隻小眼睛啊…眼看着就要咬你一口。這對於那些師傅説來又算得上什麼!他們看見過寶石花,懂得什麼是美。”達尼洛一聽到主石花,就馬上問這個老頭子,老頭子呢,就誠心誠意地告訴他説:“親愛的,我不知道。我聽見人家説起有這種花。我們弟兄是不能看見它的。誰如果看到了,就再也不愛這個世界了。”達尼洛卻針對這一點説:“但願能給我看上一眼。”他的未婚卡捷琳娜嚇得顫聲叫道:“你怎麼啦,你怎麼啦,親愛的達尼洛!難道你厭倦人世了嗎?”一面説一面連眼淚也淌下來了。普羅科比奇和別的師傅一看事情不妙,就嘲笑老頭子説:“老爺爺,你老糊塗了!講起神話來了。憑白把小夥子引到岔路上去。”老頭子發火了,他一拍桌子叫道:“有這種花的!小夥子説得對,我們不懂得石頭。這種花才會顯出真正的美。”師傅們都笑了起來:“老爺爺,你酒喝多了!”老頭子還是堅持自己的主張:“真有這種寶石花的!”客人走散了,老頭子這番話卻留在達尼洛的腦子裏不肯走。達尼洛又開始往樹林裏跑,老是在蔓陀羅花跟前打轉,不再提起婚事。普羅科比奇已經催過他好幾次:“幹嗎要使姑娘丟臉?你究竟叫她到哪一年才出嫁?你等着吧——大家會嘲笑她的。説長道短的婆娘難道還少?”達尼洛還是一味説自己的:“稍微等一等!只要我想好了,找到了適當的石頭就娶親。”他常常跑到古苗舍夫斯克礦山那邊去。他有時候下到礦井裏,在各個掌子裏到處找,有時候就在地面上揀石頭。有一次,他在掌子裏翻起一塊石頭,仔細看了一下,説:“不,這塊用不着…”他的話才出口,有人在旁邊説:“你到別處去找…到蛇山去。”達尼洛向四面一看——人影兒也沒有。這是誰?有人跟他開玩笑還是怎的…躲藏的地方彷彿又沒有。他再仔細察看了一下,就準備回家了,可是他背後又有人説:“聽見麼,親愛的達尼洛師傅?我説,到蛇山去。”達尼洛轉過身子——彷彿看見一個女人,像一陣淡藍的霧,接着就什麼都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