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廿一年·夏&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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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盡所有的人,最後不得不是丹丹。本是故意硬着心腸,頭也不回。只是,她在送火車的時候,沒什麼話説,挨挨延延,直到車要開了,還是沒什麼話説。火車先響號,後開動,煤煙蓬蓬,她目送着自緩至急的車,帶走了她心裏的人。
丹丹一驚,王老公説過:“你將來的人,不是心裏的人。”她記起了。——這無情的鐵鑄的怪物,我不信我不信。
她忽地狠狠地揮手,來不及了:“懷玉哥!你要回來!你不回來,我便去找你!”太混雜了,在一片擾攘喧囂中,這幾句話兒不知他是聽見還是聽不見?也許她本沒有説出口——只在心裏説過千百遍,到底被風煙沒了。她追趕着,追趕着,直至火車義無返顧地消失掉。是追趕這樣的幾句話麼?是追趕一個失蹤的人麼?只那荷包在。
她懷着他的“魂”如一塊“玉”真的,莫非”懷玉的名字,在這一生裏,是為她而起的?
志高陪着丹丹回家去。丹丹把懷玉的魂帶回家去。
一路上,只覺女蘿無託,秋扇見捐。志高亦因離愁,話更少。他長大了,他的話越來越少。
懷玉就在這又窄又悶的車廂中,苦累地半睡半醒半喜半驚。
此番出來,班生洪聲一早就跟他説好條件了,簽了三年的關書,加了三倍份子錢。
跑碼頭時,先在上海打好關係,組這和戲班,以“三頭馬車”作宣傳;架子花臉李盛夭、武生唐懷玉、花旦魏金寶。——班主私下又好話説盡:“唐老闆,要不礙在您師父,肯定給您掛頭牌。”現在班主跟他講話,也是“您”他唐懷玉可抖起來了。
不要緊,到底是師父嘛,他這樣想。然而也犯彪,到底長江後推前,到了上海,哈哈,還怕擺不開架勢?火車轟隆轟隆的,説兩天到,其實也要兩天半。
一到上海,馬上有接風的人。
呀,上海真是好樣,好處説不盡,連人也特別的有派頭。
一下車就見到了。一個二十來歲的青年,單眼皮,有點吊梢,頭髮梳得雪亮,一絲不苟。面孔颳得光光的,整張臉,文雅乾淨得帶冷。穿的是一身深灰條子譁嘰的西裝,皮鞋漆亮照人。懷玉留意到他背心口袋裏必有一隻扁平的表,因為錶鏈就故意地掛在前。
一見洪班主,上來。
“一路辛苦了。”
“哪裏。我們一踏足上海,就倚仗你打點了。”
“好,先安頓好再説。”班主—一地介紹,然後上路。雖那麼的匆促,這人倒好像馬上便記住了一眾的特徵和身份,一眼看穿底細似的。
史仲明,據説便是洪班主的一個遠房親戚。這回南下上海等幾個碼頭,因他是金先生的人,所以出來打點着。看他跟洪聲的客氣,又不似親戚,大概只是照例的應酬,他多半不過乃同鄉的子侯,是班主為了攀附,給説成親戚了。因在外,又應該多拉點關係。
史仲明把他們安頓在寶善街。寶善街是戲院林立的一個興旺區,又稱五馬路。中間一段有家醬園,喚作“正豐”他們住的堂便在這一帶。——似乎跑碼頭的,大都被史先生如此照應着,這從四合院房屋蜕變過來的堂房子,便是藝人川不息去一批來一批的一個宿舍。
他已經瞭解到,誰是角兒誰是龍套,心裏有數,當下—一分配妥當。
東西兩廂房,又分了前後廂,客堂後為扶梯,後面有灶披間。上面還有較低的一個亭子間。客堂上層也有房子。他們住的這堂已算新式,外形上參照了西式洋房,有小鐵門、小花園。比起北平的大雜院,無疑是門捐煥彩了。雖不過寄人籬下來賣藝,倒是招呼周到的。
史仲明道:“我給你們地址,明天一早來我報館拜會一下,再去見過金先生,等他發話。”——金先生?聽上去是個人物。
待他走後,洪班主議論:“史仲明倒真是有點‘小聰明’,他跟隨金先生,我們不要得罪他。”原來史仲明不單是金先生的人,還是《立報》的人。雖則不過在報上寫點報道的稿件,卻有一定的地位——是因金先生面子的緣故,作為“喉舌”《立報》自有好處。而且這不算明買明賣。
聽説過麼?有個什麼長官銜的聞人,妾發生豔聞了,讀者最愛這些社會新聞,不過當事人害怕見報,便四出請託,金先生肯管了,派史仲明把它“扣”下,講條件,討價還價之後,總是拿到一萬幾千元。除了孝敬先生之外,也給報館打個招呼,説是原料不準確…
金先生業務多,也需要各方的宣傳,史仲明在報館中,又非纏夾二先生,門檻、口齒密,故一直充任“文藝界”洪聲一早便與李盛天、唐懷玉、魏金寶等人,來至望平街。因來早了,於此報館彙集區,只見報販爭先恐後向報館批售報紙,好沿途叫賣去,緊張而又熱鬧。《立報》是與《申報》、《新聞報》鼎足而立的報紙。”這三份報紙,各自擁一批拜過門的人,在幫的都不過界。
史仲明還未到,他們便坐在會客室中等着。看來史是搭架子。
懷玉拎起一份《立報》,頭條都是戰爭消息,自一“一二八”與軍開戰後,天天都這樣報道着;“創河戰我軍勝利”、“退抵二道防線”、“軍如再進攻,我軍立起反抗”、“傷兵痛哭失聲”
…
奇怪,一路上來倒是不沾戰火,報上卻沸騰若此?翻到後頁,有熱心人的啓事:“昨火燒眉急,今朝上海炮聲遠。我軍依舊為國血戰,本埠同胞就此可高枕苟安麼?一顆熱血從此冷了麼?”嚴正的呼籲,旁邊卻賣着廣告;“辣斐花園跳舞廳,地板更形光滑”、“花柳白濁不要怕”、“西蒙香粉”、“人造自來血,每大瓶洋二元,每小瓶洋一元二角”—人造自來血?懷玉滿腹疑團,正待指給師父看,史仲明來了。
班主有點擔憂:“這戰事,可有影響麼?”史仲明牽牽嘴角:“你們會打仗麼?”懷玉只道:“不會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