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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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星寒打了一個寒顫,他退後了一步:“大師的意思…”劍芒大師嘻嘻一笑:“譚相公是一個身負奇技之人,這是很明顯的,老朋友你受騙了!”她微笑着,指了一下那窗上的橫欄:“請看!方才他就是在這支橫欄上棲身的,他有驚人的輕功,這是斷斷不會錯的!”晏星寒大夢乍醒似地張大了嘴:“哦…哦…不可能吧?”劍芒微微笑了笑,温和地看着晏星寒道:“方才我已看出了此子不凡之處,現在果然不錯,他實在已引起了我的興趣。來,把他的情形講出來聽聽吧!他為什麼要這麼偽裝自己呢?”天馬行空晏星寒不由神陡變,他看了睜着大眼睛的女兒一眼,揮手道:“小真!你先出去,我有事與你兩位前輩商量。”晏小真帶着疑惑的神,低低地答應了一聲,轉身而去。晏星寒待她去後,把門關上,背過身來,面一片鐵青。
劍芒皺了一下眉:“怎麼回事?你何至於如此嚴肅?”晏星寒走到二人近前,緊張地低聲道:“莫非這孩子是銅冠叟…”才説到此,就見劍芒面一陣蒼白,倏地自位子上站了起來,她張大了眸子,訥訥道:“啊…是了…是了,一點不錯。”她口中唸了一聲佛,又道:“這一筆冤仇,果然應在了今!”白雀翁聳動了一下眉:“大師認為他就是…”
“不錯!他正是那個孩子,貧尼第一眼就看出了有些面。晏施主如此一提,一切就像天上星月一樣明亮清楚了…阿彌陀佛…這筆血恨要到何方休?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晏星寒十指緊緊地互握着,發出了一陣喀喀骨響,冷笑了一聲:“這才是上天有路他不去,入地無門自來投,也怪不得我們要斬草除了!”白雀翁嘻嘻一笑,翻了一下三角眼:“大師,這話怎麼説呢?想當年我和裘道友,早已料到有此一,所以才主張斬草除,是你二人百般阻撓,立意放虎歸山,嘿嘿…至今可又如何解説?”劍芒和晏星寒都不由面一紅,那老尼姑笑了一下,伸手搖了搖道:“且慢動怒,容貧尼再仔細想想那孩子面容,或許不是也未可知。”可知晏星寒卻嘆息了一聲:“大師不必再苦思了,這孩子正是羅化後人,一點也不會錯了!”劍芒大師怔了一下:“你有何憑證?”晏星寒緊緊握拳,訥訥道:“他言詞之間,時時透出他有殺祖之仇,只是他把他祖父説成一個鄉農,是為爭水田而死,唉!唉!我當時竟這麼笨,會沒有想出來。”朱蠶目兇光道:“這更不會錯了!哼!我倒要看看,他有什麼本事能再翅飛逃!”他站起身子道:“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好猶豫的?我要親手去把他除了。”劍芒微微一笑,擺了一下手道:“朱施主請坐,你還是遇事過急的老脾氣。”朱蠶一翻小眼不悦道:“大師,事不宜遲,一旦被他發覺,那可就討厭了。”劍芒冷目一掃,角帶着不屑道:“我們怕的是不知其底細,既然知道了,這事可就好辦了。讓我等再從長計議,須知凡事速則不達。”晏星寒點頭道:“大師之言極是。朱兄稍安毋躁,先坐下吧!好在敵明我暗,這一次他是再也逃不開了。”他口中這麼説着,一面着雙掌,恨聲道:“好大膽的小子…你真是吃了熊心豹膽了!”白雀翁朱蠶坐下身來,顯得很不安寧。老尼聳了一下銀眉:“可怕的倒不是此子,而是那個膽敢傳他功夫之人,才是我等勁敵。”她翻了一下眸子,冷笑道:“晏施主,你忘了你在那孩子內衣上留下的字了?”晏星寒怔了一下,訥訥道:“是的!是的!這個不知死活的東西!”白雀翁朱蠶咬牙切齒道:“天下還真有這種硬骨頭的人,我們有盲在先,對於此人卻不得不依言而行了。”劍芒大師冷冷一笑道:“所以貧尼才勸你稍安毋躁。”晏星寒悵然道:“那麼大師的意思是…”劍芒臉上飄過一層微笑,目光炯炯道:“此子能喬裝賣痴潛入此宅,定也安有深心,所幸我等窺破先機,否則敵暗我明,後果就不堪設想了。為今之計,貧尼以為…”她説着目光向窗外一轉,白雀翁一按桌沿,已如怪鳥似地落在了窗前,向外顧視了一番,回頭道:“大師放心説吧!沒有人。”劍芒大師含笑點了點頭,她説:“一待我等察明此子真是那羅化後人,説不得…”她説着兩手互握着,那原本很慈祥的臉上,浮上了一層陰霾:“唉!説不得只有狠心對付他了,以迅雷不及掩耳手法,把這孽障除了…”説到此,微微冷笑一聲。晏星寒點了點頭,微帶疑惑地問道;“可是他師父是誰,我們卻不知道。”劍芒目光掃了他一眼,長嘆了一聲:“施主此言差矣!此子一除,其師自來。”朱、晏二老仍帶着三分不解,劍芒嘻嘻一笑道:“還不懂麼?他死之後,我等可散佈消息,説其已被擒遭囚,那時他師父如聞消息,不會不來。只要來了,以我四人之力對付他,定不令其逃手中,那時,何愁大患不除?”白雀翁朱蠶小三角眼一翻,笑道:“好計!好計!我看事不宜遲,現在就下手吧!”晏星寒嘆了一聲:“你怎麼這麼急?你不知道凡事速則不達麼!一次不成,打草驚蛇,再想下手,可就不容易了!”白雀翁冷笑了一聲:“他一個孩子還有什麼難對付的?我們三個人要是連他也除不了,乾脆也就別活了!”劍芒連連搖頭,微笑道:“朱施主,話可不是這麼説的,你只看他能潛伏此宅數月,在咫尺間瞞過晏老友耳目,只此一點,豈是一般人所能作到的?這事情不可草率,有了安排,除他不難!”朱蠶失意地坐了下來道:“我看你們真是小題大作,一個孩子也值得大費周章?”劍芒只淡淡一笑,不再去理他,晏星寒在一邊低頭盤算着心事。
客廳裏頓時顯得十分靜寂。
晏星寒猛地抬起頭來,目光如炬:“我看這事情,就定在明晚下手吧!那時裘道長可能也來了!”朱蠶附和道:“對!先用酒灌醉他!”晏星寒搖頭道:“他是滴酒不沾的。”説到這裏,他不突然想到了譚嘯為什麼不喝酒的原因,不打了一個冷戰。
劍芒大師點了點頭:“好!就定在明天,為免驚俗駭眾,還是晚上下手為妥。倘使我佛有知,他會不會寬恕我這個出家人的陰損呢?”正在這時,廳外有了聲音,晏星寒站起來,去開了門,來人是府內的僕人高升,他向晏星寒行禮道:“稟老先生,門外有一老道士求見!”晏星寒不由大喜道:“快請!”劍芒大師和朱蠶都站了起來,三人一齊步出了客廳,向廳外行去,待走出前院時,已見那高大的紅衣上人,正自穿廊踏步而來。
他仍然穿着一件血紅的大肥道袍,面上的虯鬚就像海狗似的倒卷着,可已是全都白了,眉就像兩團棉花球似的,猛然一看,倒真不容易認出他了。
他右肩上斜揹着一個長形布袋,大概有隨身衣物,出一個劍柄,顯得滿面風塵之,晏星寒老遠就叫喚道:“是裘道兄麼?”紅衣上人怔了一下,向前看了看,才看出三個老朋友全到了,當時聲如洪鐘似地大笑了一聲道:“是老晏麼?哈!好傢伙,你們全來了。”説着連忙大步上前,和晏星寒緊緊地握手。這時白雀翁朱蠶也趕上了兩步,和裘海粟緊緊握手寒暄不已。劍芒太師在一邊手打問訊道:“道兄別後可好?”裘海粟慌忙還禮道:“多謝大師關懷,貧道這多年來,倒也一切安,老健不死。”他邊説着邊自大笑,目光在晏星寒身上轉着,用很羨慕的語氣道:“老晏!你倒還是從前那個樣子,一點也不顯老。”説着目光又瞟着朱蠶道:“朱矮子可老多了!”晏星寒呵呵一笑:“你也不怎麼顯老呀!來!老朋友,你們進裏面談去!”朱蠶嘻嘻一笑,縮了一下肩膀:“等會兒還有好消息告訴你,保險叫你舒服!”紅衣上人呵呵一笑,看着他道:“真的?什麼好消息?”晏星寒苦笑道:“聽他胡説,什麼好消息!走!我們到裏面談去!”紅衣上人由每個人神上,似乎體會出一種莫名的傷愁,他心中不由十分驚奇,只是才一見面,也不好問,當時隨着三人進入了大廳。
這老道永遠是一副不在乎的勁兒,吊兒郎當的,笑道:“喝!還是老晏行,這麼大的家當都置起來了,我那紅衣觀的觀門破了都沒錢修!”晏星寒微笑道:“別説笑話了,憑你裘海粟,想要錢,多少錢沒有,到這裏來叫什麼窮?又沒人要向你借錢!”紅衣上人大叫道:“厲害!厲害!晏鬍子這張嘴還是不減當年!”説着就隨三人進了客廳,一進門,他立刻就被壁上的五彩壁畫驚得怔住了,口中連連叫道:“喲!好傢伙,這是誰畫的?”白雀翁縮頭一笑,看着晏星寒:“那話兒來了!”_晏星寒本來遇此情形,樂此不疲,可是此刻聞聽人家這麼讚許,反倒臉一紅,訕訕笑道:“你先不要問,一會兒就知道了。”紅衣上人目光向劍芒一掃,卻見大師正自閉目念着:“孽緣!孽緣!”他再一看白雀翁朱蠶正對着他頻頻苦笑不已。裘海粟立刻發覺到事情不妙,不由怔怔地道:“喂!晏鬍子,後天可就是你八十大壽的子了,你怎麼不大帶勁似的!到底有什麼事?你們都怎麼啦?”説着睜大了眼睛,在各人臉上望着。天馬行空晏星寒淡然一笑:“説起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只不過在小弟賤辰之,有些事未免掃興而已。”裘海粟翻了一下眼皮急道:“到底是為什麼?怎麼不説呢?”這時劍芒大師在一邊口宣佛號道:“阿彌陀佛,這事情是貧尼當年一念之仁留下的結果,裘道兄聽後尚請不要動怒。好在如今補救,並不為遲,唉…”裘海粟疑惑地笑道:“這更令貧道不解了,大師何出此言?”晏星寒知道事情不能瞞他,當時長嘆了一聲:“道兄!你可知羅化的孫子如今找上門來了麼?”這一句話,就如同一針似的,猛刺了裘海粟一下,他不由動了一下身子,口中“哦”了一聲,一時目如銅鈴似地瞪着晏星寒,臉一片鐵青。
多少年來,他對這件事一直沒有放下過心,總覺得當年事情處置得不大妥當,想不到今竟成了事實。他訥訥問道:“這是真的?找上…來了?”白雀翁冷笑了一聲道:“那還假得了!”裘海粟桀桀一笑道:“好得很!叫他來吧,他現在在哪裏?”朱蠶尖聲笑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不要慌,早晚你就能見着他,你不找他,他還要找你呢!”裘海粟翻了一下眼皮:“矮子!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你説近在眼前,莫非他在肅州?”朱蠶嘻嘻一笑道:“要是在肅州也就不叫近了。老實告訴你吧,那小子就在晏老哥的家裏!”裘海粟張了一下嘴:“開什麼玩笑!”朱蠶矮小的身子,由位子上一跳而下:“誰給你開玩笑?這是真的!你看這牆上的畫,都是他畫的。他不但有一身好功夫;而且人長得俊,字寫得好、畫畫得好、學問也好!就是這麼一個人,一個小冤家!”紅衣上人皺了一下眉:“你説些什麼,我一句也不懂!他怎麼會…”朱蠶齜牙一笑道:“你當然不懂,任誰誰也不懂!”裘海粟沒頭沒腦地聽得直翻白眼,晏星寒這才一五一十把譚嘯如何倒卧雪地,自己如何試探,進了府內之後,表現如何,詳詳細細地説了一遍。非但紅衣上人裘海粟聽得暗自驚心,就是先來的朱蠶和劍芒大師二人,也不聽得直如大夢初醒,紛紛點首嘆息不已。晏星寒説完了經過,望着裘海粟冷笑道:“我們已商量好了,明夜午下手,道兄之意如何?”紅衣上人哈哈笑了兩聲:“這事情我早就料到了,卻想不到此子有這麼大膽子,既是他送上門來,那是再好也不過了!晏老哥,你和大師再沒有什麼意見了吧?要是當初…”朱蠶一擺手:“過去的都別提了,先顧眼前要緊,要依着我,不如現在就下手,免得夜長夢多,心裏疙瘩。”紅衣上人一向是大牛脾氣,可是這一次倒能平下心來。他皺了一下眉,徐徐道:“可能錯了也説不定,我總想這小子沒有這麼大膽子。”劍芒點首道:“道兄之言,貧尼甚以為是,這事情還是留待明細細看他一看再做決定較好!”裘海粟點頭附和,白雀翁朱蠶卻冷笑道:“你們死了這條心吧!我保險你們當面是一點也看不出來,這孩子真有股子裝勁!”紅衣上人冷笑了一聲,站了起來:“晏兄,此子在何處?我們何不現在就去一趟,看看此子真面目。”白雀翁點頭道:“對!看看他在房子裏幹些什麼,要是驗明正身,就下手把他除了豈不是好?”晏星寒目視劍芒,似乎想看看她有何見解。這位沙門中動了“殺”唸的老尼,臉上帶着一絲輕蔑的淺笑,目光看着白雀翁,徐徐道:“朱施主,你不要把此子看得太不中用了,他既擅攝斂鋭,內功定有非常的造詣。我們不可草率行事,要事先有一個詳細的佈置策劃才好下手,否則一擊不成,後患無窮!”裘海粟贊同道:“大師所言極是,那麼我們就定於明夜動手好了。總之,決不能叫他溜了!”晏星寒星目半睜,陰森森地一笑,點了點頭道:“這事情我已想過了,事情因我而起,自然由我來了結。下手的任務就由我來負責好了,三位俱是遠道而來,現在請休息吧!宅內已為各位備有住處,夜午之後,俟三位用功完畢,老夫再趨前造訪,商討明夜對策。總之,絕不能因為他的突然介入,而敗壞了我們的興頭。來!各位老朋友,請隨我來。”三人聽他這麼一説,知道此老一向是心思深秘,他既如此説,定然有城府,俱都把這事擱置一邊,相繼含笑而起。
天馬行空晏星寒帶着三人,步出客廳,穿過一條窄廊所通的月亮門,來至一梅花園內,園內有緻廂房一排,另有一朱漆六柱小亭,置梅樹之中。亭邊六角,各懸一面大紅紙糊就的風燈,被夜風吹得晃來晃去,照得這附近光亮十分。北地酷寒,百十株老梅多已盛開,紅白相間,累累蓓蕾,給這蕭條的小院,帶來了無上的高雅氣氛。
風塵僕僕的三位老人,乍看見如此情景,不住都同聲誇讚了起來。
晏星寒手指那排廂房道:“我暫陪三位居住於此,三位老友,你們可喜歡這地方麼?”劍芒大師連連撫掌道:“太好了!太好了!”白雀翁朱蠶卻眯着一雙三角眼,打量着那些梅花道:“唔!白的我知道是梅花,紅的是桃花吧?”晏星寒笑道:“紅的也是梅花,只是紅梅較珍貴,本不易植,故市上多以桃花充數,非內行人不易看出!”朱蠶臉微紅地笑道:“我是老,不懂得賞花;不過,我總覺得桃花、梅花都差不多,白梅、紅梅也一樣!”晏星寒道:“兄弟!你又錯了,白梅和紅梅也有分別的,白梅較瘦,蕊長;紅梅較肥,蕊短,這幾株紅梅,是我好不容易託人來的。你如果喜歡,走的時候可帶兩株小梅回去栽栽!”朱蠶搖頭笑道:“那可犯不着,一路上兩棵樹多彆扭呀!”二人説笑時,劍芒老尼同紅衣上人散步於花叢之中,互相指評欣賞着走了過來。裘海粟呵呵笑道:“晏鬍子清福不淺,能找到這麼一個好地方養老送終也不錯,等我回去以後,也把道觀搬到這裏來…”晏星寒笑了笑道:“歡之至,來!老朋友,請看看我為你們準備的住處如意否?”説着引導三人至那一排廂房之中。一共是五間淨室,每室之內都有一幾一案,一張紅木牀和一個大大的蒲團,地上都鋪着五斑斕的西藏地氈。几上古瓶內着白梅、紅梅,陣陣清鬱,令人神清氣;一盞琉璃燈散發着清白光華;雕花的窗格兩邊,杏黃帶穗子的窗簾,半攏半垂着,一派靜雅,予人一種安適覺。
紅衣上人裘海粟不由笑道:“有了這地方,我真不想回去了…唉!老晏,我們之中,你頂會享受,羨慕!羨慕!”晏星寒微笑答道:“我特地準備好,就是招待你們的,你們如喜歡,就在這裏住個一年半載,我天天陪着你們好不好?我們都這麼大歲數了,歡聚的子實在也不多了!”説着遂喚了兩聲司琴,就見由一邊一間小房裏,跑過來一個十六七的小僮,笑道:“老先生,客人來了麼?”晏星寒指着三人道:“這不都來了?我叫你準備的點心和茶,都備好了沒有?”司琴朝着三人彎行了一禮,一面笑道:“都備好了,老先生,你看我剪的梅花好不好?”白雀翁嘻嘻笑道:“好極了!你幾歲了?”司琴彎説:“我十五了。”他一面説着,一面上下打量着朱蠶,好像暗奇他那矮小的身材,神情想笑又不敢笑,樣子十分滑稽。朱蠶立刻發現了,不由一翻小眼道:“是笑我矮是不是?”司琴紅着臉搖頭道:“不…不是…道爺!”朱蠶哼了一聲,引得三人都笑了,那僮子也不低着頭笑了。晏星寒笑道:“不要淘氣,小心道爺揍你!你下去吧!把點心送上來。”司琴彎道:“要不要火?”晏星寒搖頭道:“不用!我們都不怕冷,快獻茶來!”司琴鞠了一個躬,正要下去,劍芒大師含笑道:“小施主,我要松子茶有沒有?”司琴連道:“有、有!”紅衣上人哈哈一笑:“我要花菊茶!”司琴又答了聲是,方轉過身來,朱蠶的左嗓門尖聲道:“我要普洱茶,滇南的!”司琴回過身來翻着眼皮,訥訥道:“什麼普洱茶?”晏星寒笑向朱蠶道:“抱歉,這種茶沒有,你再換一種吧!”朱蠶臉一紅道:“那麼杭州龍井總有吧?”晏星寒方點頭微笑。司琴卻笑道:“正好沒有,道爺一定要喝的話,我可以騎馬到鎮上張回回鋪子裏買去!”朱蠶擺手道:“算了,算了…你隨便泡就是了!”司琴嘻嘻一笑道:“那麼我給道爺沏一杯四川來的磚茶吧!”眾人都不由笑了。朱蠶一翻小眼,晏星寒揮手笑道:“去!去!給道爺沏一杯鐵觀音去吧!”司琴這才笑着出去。白雀翁嘆了一聲道:“人長得矮,到處都吃虧,你看他就不敢與你們鬧!”紅衣上人不由笑道:“你倒真有閒心,不瞞各位説,我自從聽説那孩子來了,心裏可一直沒有松下過,明天晚上一個拾掇不下來,後果不堪設想。要知道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他要是安心想報仇,往後可夠討厭的呢!”晏星寒冷笑了一聲:“裘道兄,這一點你大可放心,明晚此時,就在這小院之中,我定叫他血濺梅園!”這種殺人的勾當,他們四個近二十年來,可都生疏了,晏星寒這一句血濺梅園,不令各人都打了一個寒顫,劍芒大師不連連念着佛號。
晏星寒閃亮的眸子,看了三人一眼,微微一笑道:“這梅園四面皆有高牆,素沒有兄弟關照,宅中不許任何人出入,所以這裏下手最好,不愁消息外。”這時司琴託着茶盤,由廊下過來,晏星寒把話停住,等獻好茶退下,他才繼續道:“到時,我只以賞梅為由,誘他來此,即可合力對付他。三位只在側防他越牆逃避,兄弟一人,已足夠索他命,不愁他翅飛逃!”裘海粟哼了一聲道:“好!就這麼辦吧!我們四人要是連一個孩子也除不了,那才叫笑話呢!”白雀翁呷了一口茶,皺着眉道:“他要是不來呢?”晏星寒微笑搖頭道:“不會,以賞梅為由,他不會不來。”他説着站起身來道:“你們遠道而來,我不打擾你們了,等一會兒司琴送點心來,各位如需別物只管吩咐他就是了。”説着即回到隔壁一室。白雀翁和紅衣上人,也各自歸到另一房中。短暫的幾句話,似乎已經決定了那個可憐孩子的命運,看來譚嘯真是凶多吉少了。
心猿意馬的譚嘯,這兩天顯然到有些不安,那是一種大難將臨的預兆,尤其是今天…紅衣上人裘海粟來到的次。
晚飯之後的譚嘯,懷着滿腔的憂怨,在書房內來回踱着,內心的莫名惶恐,更令他益形煩躁。他走到窗前,看着沉沉的夜幕,心中暗暗想道:“我的仇人都來齊了,該是我下手的時候了,我應該怎樣對付他們呢?”他記得臨走時,師父對自己的誡言,只可智取不可力敵,確是如此,他自問敵人之中,任何一人,都非自己所能對付,更何況四人合力了。自己要想一個辦法,分散他們,離間他們,叫他們自相火拼,而自己坐收漁翁之利。
可是,這是多麼不容易的一條計策啊!想到此,他不又發愣,昨和那老尼見面時,對方那雙深鋭的眸子,在自己臉上掃視時,那種搜索的神,似乎已在疑心自己的身份了。
“唉!這四個人之中,真是沒有一個容易對付的,那紅衣上人更不知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物?”想到這裏,不劍眉微皺,重重地嘆息了一聲,方轉過身來,卻聽見門外傳來晏小真的聲音:“譚大哥在麼?”譚嘯趕忙去開了門,欠身謙讓道:“姑娘請進!”晏小真神黯然地走了進來,她穿着一身黑衣裙,臉很蒼白,秀髮微嫌蓬鬆。進門之後,一雙光亮的眸子註定着譚嘯,滿面驚疑之,訥訥道:“大哥…大哥…你…”譚嘯怔道:“姑娘有何吩咐?”晏小真口道:“你原來會武功啊!”譚嘯不由大吃一驚,神一變:“姑娘你説的什麼?我…不懂!”晏小真見他如此失態,更知所料不差,只是當面又恐羞惱了他,遂不再問,只嘆了一聲道:“大哥!你能把你真實的來意告訴我麼?”譚嘯一笑:“姑娘今夜是怎麼了?怎會有此一問呢?”晏小真目光轉向地面,傷地道:“我知道你是不會把實話告訴我的,可是我卻不忍心看着你…看着你…”譚嘯內心怦怦跳着,表面仍帶着微笑:“看着我如何?哈!姑娘,你太多心了!”小真嘆息了一聲,抬起了頭,苦笑道:“但願是我多心,否則…”她匆匆顧視了一下左右,進一步道:“大哥!今夜你答應我,不要…”才説到此,卻聽見門外一小僮的口音道:“譚相公在裏面麼?”譚嘯不由一怔,小真更是神大變,她口中“啊”了一聲,忙後退了一步,站在壁角。譚嘯轉身去開了門,見是府內書僮司琴,不由笑道:“司琴!有什麼事麼?”司琴請了個安,笑嘻嘻道:“老先生在梅園之中,請相公前去賞梅,那幾株紅梅都已開了!”譚嘯窘笑了笑道:“哦!可是現在是夜裏,怎看得見呢?”司琴笑道:“梅園之中,已加了十幾盞燈籠,看來更是美,老先生還説請相公帶着紙筆,要請相公畫幾枝梅花呢!”譚嘯不由笑着點了點頭:“好!請你回去,我馬上來。”司琴鞠了一躬道:“小的領相公一塊去吧!老先生待的。”譚嘯想了想,點頭道好,遂道:“那麼你在門口等一等吧,我換件衣服,拿了東西就來。”司琴道了聲“是”退身而出。譚嘯心中動了動,暗忖:“我正好藉此機會,摸一摸他們的底。”想着走進房內,小真忽地面走來,她臉更蒼白了:“是爹爹請你麼?”譚嘯微微一笑:“在梅園,喚我去賞梅畫畫,令尊真雅人也!”小真不由抖籟籟地道:“大哥…你去麼?”譚嘯心內雖有些不解,可仍沒想到其他,當時淡然一笑道:“怎麼不去呢!姑娘,你有事麼?”小真苦笑着搖了搖頭,當時角微顫,似有話要説,卻又不便説的樣子。
譚嘯轉過身來,在桌子上收拾着畫筆紙張,忽然他發現上次小真所畫的那張梅花,一半展開在屜裏,不由出一看,臉不由紅了紅,回頭道:“謝謝姑娘賞賜!”小真不由面上更是訕汕,她笑了笑,急把頭低下了,原來那張畫,本為小真撕成了兩片,經譚嘯貼補好後,另題了一首詩在其上,遂擱在畫瓶之中。此刻卻在屜中發現;而且上下款題着:譚嘯大哥法家雅正晏小真敬贈譚嘯羞於自己詩中心意已為對方看破,更不敢在此多留,匆匆卷好了畫,轉身一揖道:“姑娘如想作畫,請隨意留此,令尊見召,我這就要去了。”説着匆匆向室外行去。曼小真不由顫抖地喚道:“大哥…”譚嘯已行至門口,又回過身來,卻見晏小真秀眉淺顰地走前幾步,她手中拿着那贈予自己的梅畫,苦笑道:“大哥把這個帶在身邊,不要為人看見了!”譚嘯接過入袖中。小真忽然秀眉一揚,抬起了頭,苦笑道:“梅園之中四面高牆,唯獨假山石後有窄門,直通後面桑園…大哥!你去吧!”譚嘯不明不白地點了點頭,含笑道:“姑娘不去賞梅麼?”晏小真輕嘆了一聲,苦笑道:“我不去…”這時門外的司琴叫道:“相公換好了衣服沒有?快點呀!”譚嘯答應道:“來了!來了!”遂朝着晏小真欠身揖了揖,轉身出門而去。晏小真呆若木雞似地望着他的背影,口中訥訥道:“只怕你這一去,再想出來是不容易了…”想着她匆匆奪門而出,亡命似地直向桑園奔去,在那裏,可由半堵矮牆內,隱隱偷窺梅園的一切情形。
譚嘯隨着司琴一路走着,想到了小真方才的舉動,不由暗暗生疑,忽然他心中一動,忖道:“莫非那晏星寒等,已經看出我本來的身份麼?”想到這裏,他不打了一個冷戰,頓時停步不前。司琴不由好奇地望着他,眨着瞳子問:“相公是忘了東西吧?”譚嘯沒有回話,心中不又想到,自己太多疑了,試想昨夜他還親熱地向自己打招呼呢!怎會於一夜之間,就有所改變呢?再説自己一向謹慎,掩藏鋒芒,他絕不可能看出什麼來!
這麼想着,不由又隨着司琴繼續前行,一面笑問道:“老先生另外還請有什麼人麼?”司琴笑道:“一個矮老頭、一個老尼姑,還有一個滿臉大鬍子的老道。相公!這幾個怪人,都是哪來的呀?”譚嘯暗驚道:“是了,那紅衣上人也來了,今夜,我要好好觀察他們一番。”想着遂答道:“我也不知道,他們大概都是老先生早年的朋友吧!”司琴皺着眉道:“那個矮老頭子最難侍候,夜裏還要打水給他洗腳,他喝茶熱一點不行,冷一點也不行,又要茶泡開,還又不許水太燙。相公,你看那個老頭子不是成心找我麻煩麼?可是老先生倒很聽他話,他説什麼,就聽什麼,今天早上就為他要喝真正杭州龍井,竟讓我騎馬給他現買去。”譚嘯微微一笑道:“小孩子跑跑腿有什麼關係?”司琴嘴裏仍自一個勁咕噥着。説話之間,已到了梅園,譚嘯見正面砌有一堵高牆,一個月亮門開在正中,上面刻着“梅園”兩個篆字,一條圓石頭鋪成的婉蜒小道,由門直伸了進去,無限風光,映入眼簾,那羊腸小石道婉蜒深入,道邊每二十步左右,有一個圓團團的燈籠,照着園內盛開的梅花,乍看起來,真有點置身仙境之。
譚嘯愛梅成癖,此刻見狀,一時幾乎得意忘形,口讚了聲:“好美的梅花!”司琴率先跨入門,招手道:“相公請進!”譚嘯邁步入內,這才看清這條彎彎曲曲的小道,直通到一個六角小亭,亭邊懸着四盞紅紙燈籠,隨風搖來搖去,景緻更是人。
司琴指着小亭道:“他們都在亭子裏呢!”譚嘯點了點頭,遂加快了腳步,遠遠見亭中似置有酒菜,晏星寒正陪着白雀翁朱蠶和劍芒大師,及一個高大的紅衣道人,在亭邊談着話。
譚嘯遠遠道:“有勞東翁久候,晚生來遲了!”晏星寒這才發現他來了,哈哈大笑道:“譚相公才來呀!快快!快來!”譚嘯加快足步,行抵亭邊,對着晏星寒及劍芒、朱蠶等彎一揖道:“晚生譚嘯,給各位請安。”白雀翁嘻笑道:“啊喲!譚相公不要客氣,不敢當!不敢當!快清起來吧!”譚嘯含笑上了亭子,此時司琴尚侍立一邊,晏星寒忽然怔了一下,咳了聲道:“司琴,這裏沒事,你可以退下去了,我們可能要在這裏呆上一夜呢!”司琴彎道了聲“是”轉身離去。晏星寒回頭對譚嘯一笑道:“相公請稍候,容老夫把門關上,以免別的人貿然而入,破壞了雅興。”譚嘯微笑欠身道:“東翁請自便。”晏星寒遂自去,譚嘯這時才看清了那紅衣上人的真面目,不由含笑欠身道:“這位道長法號是…”紅衣上人聲如洪鐘似地大笑了一聲:“譚相公,貧道姓裘名海粟,道號紅衣上人,對於譚相公大名已是久仰了!”他慢慢走過來,目光炯炯有神地看着譚嘯,又哈哈笑了幾聲:“相公畫得一手好丹青,貧道真是拜服不盡,故此才請求晏老哥務必邀請相公一見。”譚嘯見這道人説話時,一雙眸子閃閃生威,再襯上他那半截鐵塔似的偉岸身材,看來真有些怕人。當時淡然哂道:“道長誇讚了,其實晚生只是隨意塗鴉,哪裏有什麼深奧功夫?倒令道長見笑了!”紅衣上人目光遲遲地在這少年身上轉着,暗暗驚讚着,這少年好一副丰神秀質!不由一時默默地呆住了。劍芒大師走近一步,微微嘆息道:“適才聽晏老友談起,原來少施主身世甚為悲慘,貧尼不勝悲!貧尼佛門中人還要奉勸一句:凡事自有天定,不可人力強為之。相公,你以貧尼之言為意麼?”譚嘯不由臉一紅,他目光很快地在三人臉上掃了一轉,並未看出什麼不妥之處,才黯然地苦笑了笑:“大師有所不知,滅祖之仇不共戴天,晚生只要有三分氣在,此仇務必雪報的。大師,晚生謝謝你的好意相勸了!”劍芒大師不由面一沉,目光很快地在朱、裘二人身上轉了一轉,朱蠶面上微微帶出了一絲冷笑,可是這絲冷笑很快就消失了。
他抖了一下長僅及膝的短襖,嘻嘻一笑道:“相公乃文質彬彬之人,想報仇談何容易?”譚嘯冷笑了一聲,全身熱血為之沸騰,面對着這三個殺祖大仇家,他實在很難再保持鎮定了。他臉極為難看地苦笑道:“今為晏老先生暖壽,晚生家門不幸,還是不提的好,否則…”他覺得全身打了一個冷戰,忽然身後冷笑了一聲:“譚相公,你也太會藏拙了!”譚嘯不由吃了一驚,猛一轉身,不知何時,晏星寒已進得亭中。只見他此刻臉極為難看,一雙瞳子,更是兇光畢現,一掃他素神。
譚嘯一時尚不明他言中之意,窘笑道:“東翁何出此言?”晏星寒上前幾步,呵呵大笑了兩聲:“譚相公!俗話説,光眼中不進沙子,老弟你裝得雖像,可是到頭來仍了馬腳!”譚嘯不由打了一個冷戰,手中畫筆落地,他裝着不經意地彎把筆拾了起來。這一霎時,他似乎已預到一種大難來臨的前兆!
“譚相公!你的仇人,現在可都在你的眼前了,你還不下手對付麼?”譚嘯後退了一步,尷尬地笑道:“東翁何必開玩笑,這玩笑開得太大了…”晏星寒哼了一聲:“是的!譚相公,你這個玩笑,未免開得太大了…”説到此,這老人頭上青筋畢現,猛地厲喝了聲:“説實話,羅化是你什麼人?”紅衣上人裘海粟嘿嘿一笑道:“老哥哥,這還用得着問麼?”譚嘯心中不由大吃一驚,後退了兩步。可是,白雀翁朱蠶那矮小的身子,卻如一隻怪鳥似的,騰身而起,正落在了譚嘯身後丈許以外。
譚嘯往左跑了兩步,紅衣上人比他更快地飄出亭外,哈哈大笑道:“譚相公,當年我們手下留情,今夜卻不會再留情了!”譚嘯倏地轉身,那素衣的劍芒老尼,正自雙手合十,面對而立,口中訥訥道:“少施主,今夜就是你解的子,不必再妄想逃跑。”譚嘯面一陣慘白,口中“哦”了一聲,一直退到一亭柱旁邊,喃喃道:“你…你們原來都知道了?”晏星寒猙獰地笑了一聲,進退了一步:“這麼説,你承認了?”譚嘯心中暗暗叫道:“此番休矣…”他了一下,朗聲道:“不錯,我正是十八年前,被你們死的那個銅冠叟的孫子!晏星寒,你們要怎麼樣?”天馬行空面一沉,嘿嘿冷笑道:“你承認了?很好!小子!你膽子太大了,我不得不佩服你的深謀遠算,可是,小夥子!你仍還是落在了我們手中,今夜你必須死了!”他又進了一步,陰森森地笑道:“聽到沒有?像你爺爺當初一樣的死。小夥子,你有這個種麼?”譚嘯只覺得由脊椎骨間向外絲絲直冒冷氣,面對着這四個大敵,他一時失去了主張。可是他那好強的嘴,有力的膝蓋,絕不會允許他向敵人屈膝求饒。
這一霎時,他作了一個明智的考慮,知道自己只有死命一拼了。如能僥倖逃出晏宅,或許這條命尚能保全,否則簡直是不堪設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