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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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靳,熬點兒熱湯來!”道曾的聲音遠遠傳來。才剛開始清理第二個包袱的小靳惱火地抬起頭,胡亂應了一聲。他看看地上的破銅爛鐵,咕噥道:“好,今晚又要收到三更天了。哎,與和尚為伍,始終瀟灑不起來。”話雖這樣説,他還是很快便了一鍋熱氣騰騰的薑湯,小心捧着步入大殿。
這廟很有些年頭了。道曾説過,是什麼前強漢時建造的。漢朝,不就是被宦官敗壞了的麼?小靳別看年紀小,見識倒不少,知道宦官就是太監,而太監都是些不男不女的妖怪。一個被這樣的妖怪敗壞的朝廷,還能強到哪裏去?所以小靳聽到道曾説“強漢”兩個字,頗不以為然。
小靳與道曾初到此地時,廟已經坍塌大半,只餘兩間偏室還能勉強容身。幸虧小靳自號“天下第一販”與被他封為“天下第一痴”的道曾真的是珠聯璧合。一個賺錢有方,專好收集破布爛巾、黃銅廢鐵,經他漫天神侃,磚縫裏摳油,方圓十里內的有用之物統統被刮幹收盡;一個廣佈佛道,超度亡魂。就這樣大半年下來,小靳賺足了磚木,道曾也邀齊了善男信女,將這大殿修葺一新,成為數百里內最大的寺廟。
他端湯進屋,道曾正盤膝坐在牀邊,左手守腹,右手虛捏,在牀上躺着那人的頭頂遊走。小靳知道和尚正運功替他療傷,不敢打攪,輕腳輕手地將湯放在桌上,踱到道曾身後屏氣觀看。
只見那人漆黑的頭髮軟軟地搭在額前,耳朵比小靳的招風耳小了不止一半,眉卻是極細極直的劍眉,下面是一隻
翹的鼻子。再往下,是一張失去血
的小嘴,雖在昏
中,一排小虎牙仍倔強地
出,緊緊咬住下
。
小靳心中一怔,不由自主跨前一步,再往下看,那人起伏不定的分明微微隆起。一掛狼牙翠玉項鍊格外醒目。
“娘兒們?”小靳嚇了一跳,不覺伸手在道曾光頭上敲了幾下,“喂,喂…和尚!”和尚也沉重地噓出口氣:“是…羯人丫頭呢。”小嵐,爹爹要走了。
小嵐,你還活着吧。
我們大趙…我們的大趙已經滅了。爹沒有辦法,爹拼盡了全力也沒有辦法…真的沒辦法了…
漢人恨我們…因為我們這些昔的奴隸們來奪他們的江山,掠他們的人民。漢人的猛將冉閔,這個投奔到我們趙國的陰險的豺狼,陛下一死,他就
出獠牙,頒佈了殺胡令,要殺光我們羯人…他有着魔鬼一樣的武力,所向披靡,他率領的軍隊比草原上的狼羣還要兇猛。
爹身為羯族戰士,無論如何也要與家國共存亡,就算死,也會如雪山一樣站得筆直。爹會和所有羯族勇士一起,與冉閔在戰場上一決勝負。
世道若是永遠這樣紛亂下去,我們與漢人若是永遠這樣殘殺下去,也許早些死去對你來説會更好。爹常見到那些淪為奴婢、淪為戰俘的女子的悲慘命運。
但是,但是…不要死!小嵐,一定不要死!爹不知道這世道何時是盡頭,可是…總該有盡頭的吧!
爹爹?
飄忽閃爍的光影中,那個魁梧的身體慢慢轉過來,製的豹紋鎧甲上到處是斑駁暗黑的影,與這幾天在成堆的屍體上見到的暗黑的血跡一模一樣,將鎧甲銀亮的本
完全覆蓋。有一個東西在閃亮着。長長的,突出在那寬闊的
膛前,不停地閃亮着。
一柄透而過的鐵矛。
“哎呀!哎哎哎…痛痛痛,放、放手啊!”小靳低着腦袋,放聲尖叫。
他下午從集上一回來,就被道曾派去煎藥,熬到近西山方好。剛端到牀邊,聽那胡人少女正低聲呻
,便湊到近前看,沒想到那少女雙手一伸,一把揪住他的頭髮,手勁之大,扯得他頭皮都像要被掀起來一樣。小靳痛得眼淚汪汪,但這藥碗可是好不容易買來的南方正貨,萬萬糟蹋不得,是以強忍痛楚,盡力彎
下去放碗。但他人小手短,腦袋又被扯住,不管身體怎樣扭曲,碗總離地還有半尺來高。他顫聲哀求道:“好、好吧,不吃藥也行啊,你放手,我、我給你拿好吃的,好不好?”就在
到好幾處頭皮就要剝離的緊要關頭,那少女突然開口模糊地叫了一聲,手上一鬆。小靳大喜,不料少女在牀上翻一個滾,纖足飛踢,小靳腦門中招,連人帶碗翻滾出去,“咣噹”一聲,細瓷碗摔個粉碎,藥水漫天飛灑。
“呱——呱——”道曾抬頭望,今的夕陽高遠得讓人敬畏。幾隻寒鴉從頭頂一晃而過,翅膀亂扇着在一旁的歪脖槐樹上停下,血
的小眼警惕地盯着道曾。
道曾雙手一展,笑道:“沒有了,今沒有了,瞧。”他指指身旁密密排列的幾十只灰白的土壇,“臭皮囊皆已收入其中,如雲煙消散了。”寒鴉們仍舊搖頭晃腦,咕咕亂叫。道曾嘆口氣,扛起鋤頭,道:“你們這些食人血
的東西啊,真是生逢其時。跟我來吧,你們想吃的人
多得是。”便
往山腳走去,忽聽身後腳步聲緊,他回頭看去,見小靳三步並作兩步從山坡上衝來。道曾見他臉
鐵青,便道:“死了麼?哎,凍成那樣,能捱過一
已是不易。難為你了,先收了,待我回來再做法事。今晚你看廟吧,我去看一下你昨
説的戰場,也許要一兩
才回來。”轉身便行。
小靳一把抓住他,叫道:“先超度自己吧和尚!你以為那破廟經得起拆嗎?只怕等你超度完外面的孤魂野鬼回來,自己也成了沒窩的野和尚了!”等他生拉活拽硬扯着道曾趕到後院門口時,“呼”的一聲,一隻半人高的盛雨缸面飛來。乍見這百多斤的東西直奔腦門,小靳幾乎
滾
,還未來得及慘叫,見道曾的手已一帶一推,那盛雨缸斜飛出去,砸在山牆上,摔成碎片。小靳抹一把冷汗,慘叫出來:“五兩銀子…媽的!”道曾搶進院中,只見後院廂房的門窗都已被人踢爛,擔水的木桶拆成幾十塊,滿院裏散着。掃帚、鋤頭等物統統像草標一樣
在房頂。那少女披頭散髮,赤着腳,雙目赤紅,正對着柱子拼命擂,口中喃喃自語,狀如着了魔。
道曾剛要上前,忽地一怔。他走上兩步,卻並不動手阻攔,只一旁默默看那少女發瘋。小靳急得亂跳:“你還發什麼呆?真要她把這裏拆了才?”
“喂…哎喲、我的朱花窗格!真要我老命了…喂,和尚!動手跟她拼了啊!那柱子要是斷了,我一屋子的瓷器可就…”道曾低低地嘆息了一聲,道:“此身是空,他身亦是空…阿彌陀佛。”
“什麼此生畜生的?”小靳一頭霧水。沒等他再問,道曾如箭一般出,並指成槍,直向那少女背心戳去。小靳知道道曾這一戳之力可裂石斷金,心中大駭。卻見那少女並不回頭,突然一個倒立,急速反踹,左腳挑道曾手腕,招術陰毒之極,偏偏姿勢優美翩然,宛若舞蹈。
小靳幾乎口叫好,卻見道曾似早料到這一招般,變刺為勾,輕輕巧巧抓住少女的右腳腳踝,舉臂一提。他身高手長,竟將少女倒提起來,跟着右手在她背上一擊。那少女一聲慘叫,模糊地喊了句什麼,頭一歪昏死過去。
小靳嘖嘖稱奇,叫道:“和尚你可真下得了手!”跑上來幫他把那少女抬進屋,重新安置在牀上。他一邊收拾一邊道:“這娘兒們姿勢看起來花哨,其實經不了你一下,真正是花拳繡腿,嘿嘿。”道曾哼了一聲,沉聲道:“不要亂講,你懂什麼!這女孩兒若非體虛過度,兼之心病發作,人事不知,真正鬥起來,誰勝誰負還不一定呢。我真是看走眼了,看走眼了…”小靳跟着道曾也有好多年了,還是頭一次見到他如此慎重,吃驚道:“這娘兒們真這麼厲害?長得倒是蠻清秀的,不聽她説蠻子鳥語,還真認不出是胡人呢。砸起東西來倒不含糊。媽的!和尚,她最後一句喊的什麼?從剛才發瘋起,她就不停地念着。是人名嗎?什麼傢伙欠她一股債?”道曾轉頭望向窗外逐漸黑下來的天,良久良久,才長吐一口氣:“她唸的是:爹。”正在收撿東西的小靳微微一顫,不想手在碎瓷片上一劃,頓時見了紅。他憤憤地含在嘴裏
血,一面道:“不就是老子嗎?她有老子,就可以亂砸亂扔,我們沒老子的就來收破爛。咦——有沒有老子果然不同。”話雖這麼説,小靳不由得有些羨慕地又往那少女臉上看了看,見她脖子上圍的布遮住了口鼻,順手一拉,突然渾身劇震,一
股坐倒在地,臉剎那間白得發青,顫聲道:“和…和尚…”道曾搶上前,倒
了一口冷氣:“屍毒!”只見少女脖子周遭密密麻麻一片猩紅的瘡,不少地方
出膿血,在青白的肌膚上顯得分外醒目。裂開的地方已開始腐爛,看樣子受傷至少是在四、五
之前了。她一直用布緊裹着脖子,道曾也從未曾想過掀開看,沒想到竟是包着傷口。
小靳嚇得退到門口,才回頭看了一眼,不由魂飛魄散,嘶聲叫道:“和尚,你…你幹什麼?”卻見道曾伏在少女肩頭,了滿滿一口膿血,轉頭呸地吐在地上,眉頭也不皺一下,繼續
血。小靳急得跺腳,道:“你想積功德想瘋了是不是?成
裏燒死人埋骨灰還不夠,非要自己也跟着下去才算功德圓滿?那是屍毒啊,這娘兒們也不知道在死人堆了呆了多少天了,
了真的會死人的!”道曾充耳不聞,繼續一口口地
,一口口地吐,約摸一炷香的工夫,他的臉越來越白,吐出的血卻越來越紅,到後來終於變成新鮮的血
。道曾再
兩口,支撐不住,靠在牀頭
息,口中道:“小、小靳,快過來。”小靳對這東西怕得要死,躡手躡腳走到道曾身後,顫聲道:“怎…怎麼?”道曾一回頭,小靳見他嘴
又黑又腫,臉上更是白裏發黑,嚇得尖叫道:“和尚,你要死了,你要死了對不對?早叫你別幹傻事了!”道曾艱難地搖搖頭,勉強道:“你來…你幫她清洗一下傷口,再包起來,這、這樣是不行的…咳咳…我…我上山去
點兒藥來…”説着用力一撐站起身。
小靳見他搖搖晃晃地往門口走去,慘叫道:“不是吧,我幫她?那不是也要中毒麼?和尚你皮
厚尚且這模樣,我小靳可經不起折騰。為這胡人小娘皮,至於豁出小命嗎?”道曾突然臉一沉,轉頭怒目而視,道:“混賬!再多一句廢話,立…立時給我滾他媽的蛋!”一抹嘴邊殘血,大步出門。
小靳從未見過他發這麼大的火,一時驚疑得不知所措,當下老老實實在門口燒了熱水,用乾淨的布浸濕了,戰戰兢兢為那少女抹去脖子周圍的血漬。
待他抹到那傷口時,少女雖在昏中,仍痛得渾身一顫,掙扎呻
起來。小靳不敢碰她肩頭,只得按住她的小臂,叫道:“別、別動,胡小娘皮,我小靳來幫你療傷,你好了之後可要
恩戴德,有多遠走多遠。”但那少女掙扎得越來越厲害,臉上冷汗淋漓,似乎疼痛難忍。小靳漸漸按不住她,好幾次險些被那少女掙
。他見腐爛的傷口就在眼前晃來晃去,只覺有説不出的害怕。終於一狠心,傾身壓在她
腹上,咬牙道:“再動,老子黑了你!”使勁一抹,不料拉下少女脖頸老大一塊皮,
出血
來。那少女大叫一聲,手臂猛揮,小靳面門中招,頓時眼前金星亂冒,跌落下地。
這一記老拳着實厲害,他在地上摸了半天,方顫巍巍地爬起來,心中只想:“媽的,打死老子了,這胡小娘皮好大的蠻力!本想撿個長工回來,沒想到是個娘兒們,還肝火這麼旺,砸東西,拆房子,這不是倒貼的買賣嗎?現在又惹了一身屍毒,再這樣下去…不行,得想法子讓她早滾蛋!”他搖搖腦袋定定神,想:“反正她這樣子也挨不過兩
了,以前那些人比她中的毒還輕也沒
過三天。乾脆…乾脆現在就把她揹出去丟到山溝裏,和尚回來找不到人,頂多打罵我一頓,也好過大家夥兒一道完蛋。對,就這麼辦!咦,怎麼沒聲音了?”轉身一看,那少女頭歪在一旁,黑髮散亂在臉上,一動不動。小靳又驚又喜,心道:“難道這娘兒們耐不住,已經掛了?”卻又見她
口仍在微微起伏,不
略
失望。當下也不多想,用布將少女脖子小心地包了,一弓身抱她起來,只覺她身子又輕又軟,冷得像冰。小靳心中一軟,旋又堅定,低聲道:“胡小娘皮,反正你中了屍毒,估計也就是這兩天的事了,我這就幫你解
吧。”他明知道此地遠離市集,人跡罕至,但畢竟做賊心虛,還是用被子將少女緊緊裹起,出了房門,辨明後山小路,發足奔去。
這山雖説不高,可是林深樹茂,藤蔓縱橫,平常白裏一個人走都嫌困難,更別説手裏抱着人摸黑趕路。小靳走了小半個時辰,也不知摔了多少跤,手上腿上到處青腫,才爬了兩、三里路。
忽聽下面道曾的聲音遠遠傳來,正在呼喚自己。小靳嚇了一跳,忙伏到草叢中,探頭望去,只見山間寺廟中發出幽幽光亮,道曾立在那裏縱聲呼喊,灌注內力,吼得遠遠近近的山頭都是迴響。小靳聽他聲音中帶着驚慌,心道:“大和尚把別人的命看得比自己還重,我小靳可不吃這一套。
命大事,這次就算被他重重責罰,也顧不得了。”道曾叫了一陣,聲音漸漸往南山方向遠去,小靳大喜,扛起少女,加快腳步奔跑起來。眼看就要跑到山崖,忽地一腳踏空,往下跌落,他還來不及出聲,“砰”地一下已結結實實摔在地上,頓時昏死過去,竟是慌亂之中踏入獵人布的陷阱裏。
不知過了多久,小靳一蹬腿,醒了過來。首先映入眼的是天穹上的一顆小星。那少女躺在他身上,腦袋正好歪在他口,仍緊閉着眼睛。她長長地
着氣,又長長地呼出來,微微的熱氣噴在小靳臉上,
覺不是昏
,倒是甜甜地睡着了一般。風輕輕地吹着,不時帶得她額前的碎髮紛亂地動。
這星光,這夜風,這呼,讓小靳一時間忘了身在何處,只覺全身空空蕩蕩,什麼
覺也沒有,好似浮在空中,懶洋洋地也跟着星星眨巴眼睛…
突然之間,小靳身子一動,“哇”地一聲慘叫,但覺身上無一處不劇痛,好像每一塊骨頭都碎了。這才記起自己剛才摔了一跤,也不知道是哪個缺德獵人造的孽。他痛得好半天才透過氣,勉強活動四肢,還好,沒斷。那少女摔在他身上,大概更沒摔傷。媽的,胡小娘皮的命還真是夠硬。
小靳側耳凝神聽去,並未聽見道曾的聲音,鬆了一口氣。他剛要推開少女,卻突地一怔——那少女長長的睫一顫,似乎正要醒轉。小靳嚇了一跳,屏氣半晌,卻再無任何動靜,這才偷偷地吐了口氣。
不過這一來,小靳倒是第一次這麼近地將那少女的臉打量了一遍,只覺她長得不太像平所見過的胡人女子,倒有幾分江南水鄉女子的風姿。他注視着少女蒼白的臉、微張的小嘴,不
有些出神。
不知過了多久,小靳醒過神來,彎扛起那少女,使盡力氣想將她托出陷阱。但那陷阱有一人半高,少女在昏
中又全身酥軟,
了半天終究不成。小靳只好先將那少女倚在土壁上,拼出老命爬上去,再探手將她往上拉。那少女毫無知覺,好幾次等小靳爬上土坑時已倒卧下來,小靳只好又跳下重來。好容易做完這一切,他已累出一身的汗。
爬出坑後,他疲憊地癱倒在地上,旁邊是昏不醒的少女,夜靜謐地守在四周,風温柔地吹。小靳心神恍惚間,那些童年痛苦的記憶又紛至沓來。
“終究是要死的,咳,也好過垂死前痛苦的掙扎。我見過中了屍毒死去的人,”小靳過了一會兒,又道,“痛苦得很呢。大和尚想救你,可是他哪來的藥呢?只有毒。我娘
了我兩個哥哥的毒,死了;我爹跟着
孃的毒,也死了。沒用的…真的沒用的…所以…早一刻是一刻吧。”他俯低身子,伸手去扛那少女,卻發現那少女臉上不知什麼時候多了一行淚。小小的淚珠順着消瘦的臉頰
下,劃出一道淺淺的痕跡,月光靜靜地投下來,臉上便蒙了一層淡淡的光輝。不知道在夢中見到了什麼,少女嘴
顫動,低低地呼了一聲。
“爹嗎?”小靳喃喃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