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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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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飯後周如水正要睡午覺,侍役領了兩個客人進房來。他們是他的朋友陳真和吳仁民。他站起來和他們握了手,招呼他們坐下。

陳真是一個二十三四歲的青年,身材並不高,瘦削的臉上永遠帶着剛毅的表情。一副大眼鏡罩住他的近視眼。此外也沒有別的特徵。但從各方面都可看出來他是一個意志堅強的人。

吳仁民的年紀比陳真的大一些,身材略高,有一張圓臉和一個結實的身子,氣魄大,又有熱情,但容易使人覺得他有些輕福"仁民到我那裏去説起要看你,恰好你的信來了,所以我們一道來看你。"陳真説着便在躺椅上坐下,一面摸出手帕揩額上的汗珠。

吳仁民在寫字枱前那把活動椅上坐下,隨便翻看桌上的書,臉向着站在屋中央的周如水,帶笑地問道:"近來怎樣?聽説你又有了新的羅曼斯了。"周如水笑了笑,問道:"你讀了我寫給陳真的信嗎?"

"是,讀過了,不過女人是誰我卻不知道,"這是吳仁民的回答。

"她的姓名,你何必要知道?一個女人不過是一個女人罷了,何必一定要打聽出來她是誰。我的問題並不在這裏。而且這個女人你們是見過的。"

"我們見過?什麼人?這就奇怪了。"陳真驚訝地大聲説,"你説我在什麼地方見過她?"

"張若蘭,你不是見過嗎?"周如水終於説出了她的名字。

"你不是在劍虹家裏見過她嗎?那一次我也在那裏。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子,長睫,亮眼睛,高高的鼻子,左眼角下有一顆黑痣。"他的話還沒有説完就被陳真打斷了。陳真猛省地大聲説:"啊,原來是她。豈但見過,我和仁民還常常談起她。人還不錯,我看她不過是一個小資產階級的女。"

"好個小資產階級的女。這句話如水聽了一定不高興。"吳仁民在旁邊拍手笑起來。

"不見得吧,"周如水錶示不服,開始分辯道。"她的思想和我們的接近。我看她絲毫沒有小資產階級的習慣。"

"是,我知道了。"陳真忍不住噗嗤一笑。"她一定贊同你的土還主義,一定説都市的文明怎樣不好,都市裏整天有汽油味,電車上賣票人如何揩油,商人怎樣欺騙,鄉下有美麗的風景,有清潔的空氣,有樸實的居民,又説大家應該拿起鋤頭回到田裏去。於是你們兩個就土還到海濱旅館來了。"説到這裏他忍不住大笑起來,吳仁民也附和着笑了。

周如水在旁邊又好氣又好笑,但是他也忍住了,依舊心平氣和地分辯道:"你誤會了,土還主義決不是這樣簡單的。你還不懂得什麼是土還主義。"陳真的臉變得嚴肅了,他認真地説:"懂不懂又有什麼關係呢?土還主義不過是土還主義罷了。在我,與其在鄉下過一年平靜、安穩的子,還不如在都市過一天活動的生活。"周如水注意地聽他説話,他想這些朋友在思想上是漸漸地跟他分開了。他們是都市主義者,而自己一個卻變成"土還主義者"了。他又想起在陳真最近出版的一本書裏面鄉村問題連一個也沒有談到,他完全是對都市裏的人説話的,好像以為都市問題一解決,鄉村問題也就連帶解決了。他覺得這種思想是錯誤的,他以為鄉村比都市更重要,將來新社會的萌芽就在這裏。所有覺悟了的人都應該離開都市,到鄉村去工作,去辦農場,辦學校,辦合作社,以及其它公共事業和生產事業,去教導農民,幫助農民。他以為這種辦法是天經地義的。可是他每次説出去,便是最好的朋友像陳真他們也要笑他,不是説他的辦法太迂遠,就是笑他在做夢。他們確實不瞭解他。

他想到這裏,覺得憤憤不平,好像心裏有許多話要吐出來,但是看見陳真的掙紅了的臉,便不想到這個青年把他的生命消耗在什麼上面,他是如何不顧命地努力着,究竟為了什麼人。於是他覺得縱然陳真的主張錯了,自己也沒有權利反對他,因為他是把他的生命犧牲在這上面了,而且是為了別人。最後他對陳真起了崇敬的情,同時還帶了關切的眼光看這個朋友,一面説:"你也應該保養身體才是,何必這樣容易生氣?"

"他是沒有辦法的,他那樣不顧命地工作,那樣不講衞生,真不行。我看他也應該找一個女人才好,"吳仁民微笑道。這微笑裏面含得有痛惜。

"那麼我把張若蘭介紹給你好不好,又漂亮,又温柔,又體貼,"周如水笑着對陳真説,這是在開玩笑。

陳真搖搖手帶笑説:"去吧,你的小資產階級的女。"又説:"你何必這樣客氣,把你的人讓給我呢?"他還是笑着,他對自己的身體素來就不關心。

並不在目前的兩三年,你何必這樣急?你的身體我們很關心。我們做朋友的不能夠眼睜睜看見你這樣不愛惜地摧殘你自己。"吳仁民動地説,他的聲音微微地顫動。他似乎害怕陳真不肯靜靜地聽完他的話,所以故意把話説得很快,但是他説不下去了。陳真驚訝地望着他,他也掙紅着臉默默地看陳真,過了半晌他才接着説下去:"我們勸你,你總不肯聽我們的話。所以我主張找一個女人來管束你,像一個保姆照料小孩一樣,給你安排一切…"陳真聽到這裏就微微一笑,打岔説:"就像瑤珠對你那樣,是嗎?"周如水本來有些傷,聽見這句意外的話,忍不住噗嗤地笑出聲來。

"真,你真正豈有此理。"吳仁民又氣又笑地對陳真説,"我對你説正經話,你不應該跟我開玩笑。你難道就一點不愛惜你自己?你知道我們對你——"他很動,不能把話説清楚,就不得不把它嚥住了。

陳真默默地站起來。他看了吳仁民幾眼,他懂得那眼光,那表情。他再看周如水,周如水的眼睛也在發亮。他知道朋友們愛他。他到一陣温暖,昂起頭在房裏走了幾步,然後用的眼光看吳仁民,微微一笑,説:"謝謝你。我也明白你的意思。你看我不是過得很好嗎?"

"很好?但是你不覺得你的身體一天一天地在瘦下去嗎?

我們看得很清楚。"吳仁民差不多要發出了絕望的哀鳴。

"不錯,真,我去年看見你還比現在強健些。你的病又不是不治之症,就壞在你不愛惜自己的身體。你縱然不為你自己打算,你也應當想到我們大家對你的一片心。"周如水動地説,他覺得他要哭了,他掉過頭去不敢再看陳真一眼。

陳真微微地嘆了一口氣,自語似地説:"你們為什麼單單注意到我一個人?我是不要緊的,只要你們都好…我知道你們愛護我。然而我這個人是沒有辦法的。"他走回到躺椅前面,坐下去,勉強地笑了笑,繼續説:"不要談這件事情。你們快要把我説得哭起來了。我剛來的時候本來很高興。"他説完就閉上眼睛把身子躺下去。

這一來大家都沒有話可説了。周如水掏出手帕暗暗地揩眼淚,吳仁民默默地咬着嘴皮,埋下頭看他剛才在桌上翻開的書本。

過了一會,陳真忽然睜開了眼睛驚愕地看他的兩個朋友,大聲説:"如水,還是你的問題要緊。你現在究竟打算怎樣辦?"過後他又望着周如水的剛剛抬起來的長臉,等候這個朋友的回答。

"怎樣辦?我現在還沒有決定呢,"周如水遲疑了一下答道。

"沒有決定?"陳真驚訝地問,"你不是寫信説已經不成問題了嗎?"周如水痴呆似地望着陳真,半晌説不出話來。他有點害怕回答陳真的問話,但又不能不回答,只得隨口説道:"信上寫的什麼我自己也記不起了。問題確實是有的,而且很複雜。"陳真沒有開口。

"有什麼複雜?簡單地説就是你沒有勇氣。"吳仁民冷笑地説。

陳真這時忽然大聲笑起來。但是周如水卻漲紅了臉表示不服地爭辯道:"哪個説我沒有勇氣?我要是決定做起來,我就會拚命幹去,什麼也不顧。我的勇氣比什麼人都大。"他有一點自負的樣子,這時候他真正相信自己有很大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