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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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個會館的義地上,人們葬了陳真。天落着微雨,土地是濕的,眼睛也是濕的。周如水和李佩珠兩個人差不多要哭出聲來了。
工人蓋了最後的一撮泥土。黑漆的棺木完全看不見了。陳真完全埋在地底下了。
"仁民,你説幾句話呀。"周如水拭着眼淚泣地説。"這一向來你是他最好的朋友…"吳仁民沉默了半晌,一面用手揩乾他的粘着雨珠的前額。
他把眼光在那許多長了野草的墳墓上面掃了一下,忽然有一種異樣的痛苦的覺刺痛着他的腦子,他憤然答道:"我有什麼話好説?陳真的死不是用話可以哀悼的。"這時候在他的耳邊響起了一個識的聲音:"我活着的時候,我不願意看見大家再鬧意見。"他知道這是什麼人的話。他的臉上起了一陣痙攣,他第一次到了比針刺還要厲害許多倍的心痛。
在他的旁邊李劍虹開口了:"陳真時常夢想着一個殉道者的死,萬料不到他卻死在車輪下面,做了一個不值得的犧牲…然而失掉了他,我們卻失掉一個如此忠實、如此努力、如此熱情的同志。像他這樣的人在我們中間恐怕找不出第二個…他的死對於我們的事業是一個絕大的損失…"他的枯澀的聲音微微戰抖起來。他的左手捏着他的女兒李佩珠的手,他用右手揭下頭上的草帽,出他的禿頂。他深深地俯下了頭。
眾人繼續沉默着,直到一個瘦長的學生叫起來:"我們回去罷,留在這裏也沒有什麼用處。"
"好。走罷,我們的哀悼是在心裏,不在乎形式,"李劍虹説。
"好,再不走,雨會落大了,"周如水依舊帶悲聲地説。他忽然注意到李佩珠的頭髮上積了不少的雨珠,快要沿着鬢角滴下來了。他便毫不躊躇地揭下自己頭上的草帽遞給她,一面説:"佩珠,看你的頭髮濕得像這樣,你拿我的帽子遮遮雨吧。"李佩珠微微一笑,搖搖頭回答道:"周先生,謝謝你,我用不着,我們就要回去了…"好像她的話還沒有説完就被她嚥住了似的,她跟着她的父親轉身走了。
吳仁民走在最後,那個叫做方亞丹的瘦長學生忽然在前面掉過頭來對他説:"仁民,你忘了陳真吧。人死了,他的責任也就盡了,我們不要再去想他。你應該記得人們常常説的那句話:人死了,思想還活着。我們不要再哀悼陳真了,在我們中間已經沒有陳真這個人了。"
"但是你就從沒有想到有一天你也會像他這樣地躺在泥土裏,別人會在你的墳前説:我們中間已經沒有他這個人了嗎?你説,你能不能忍受這個?"吳仁民抬起頭用憤的眼光看方亞丹,瘋狂似地問。"這不是他的問題,這是我的問題。"
"你的問題?"方亞丹驚訝地問。"這個意思我不大懂。快點走罷。為什麼老是説死人的事?他們已經走遠了。…你為什麼不戴一頂帽子?你的頭得這樣濕。快點走吧,再遲一點恐怕會趕掉一部公共汽車。"他沒着便大步向前走去。
他們兩個走到汽車站時正來得及上汽車。車裏擠滿了人,已經沒有座位了。車身顛得厲害。一路上週如水不住地和李佩珠談話,李劍虹和方亞丹有時候也進來説幾句。只有吳仁民沉默着。
汽車到了終點,眾人陸續下了車。周如水跟着李劍虹父女搭電車回去。
"仁民,你回家去嗎?"方亞丹問。
開始在微雨下面大步走着的吳仁民掉過頭看了方亞丹一眼,遲疑了一下,才默默地點點頭,站住了。
"那麼你為什麼不搭電車?
…
我也要到你家裏去,我要去拿一本書,你前天答應借給我的。"
"好罷,我們一路走,"吳仁民答應了一句,這好像是一聲長嘆。
電車在他們的面前停住了。他們跟着別人上了車。於是電車又向前走了,向着那些長的街道,熱鬧的和僻靜的街道駛去。
他們從電車上面下來,雨還沒有祝他們大步走到吳仁民的住所。吳仁民開了後門進去,走上樓,又開了自己房門上的鎖。兩個人進了二樓前樓。
吳仁民下打濕了的西裝上衣,掛在牆上,自己就往窗前一張沙發上面一躺,接連吐了幾口長氣,現出十分疲倦的樣子。他馬上又坐起來,燃了一紙煙着。
方亞丹在桌上的書堆裏翻出了他要找的那本書,英譯本的妃格念爾的《回憶錄》,把它挾在腋下,正打算走出去,忽然注意到吳仁民的神情,便關心地問道:"仁民,你怎樣了?"吳仁民並不回答,只是喃喃地念着陳真的名字。他完一紙煙把煙頭拋了,又燃了一來。
"陳真是一個很好的同志,像他那樣熱心、那樣能幹的實在不多。"方亞丹動地稱讚道,但是歇了歇他又加上這幾句:"然而他已經死了。我們應該忘掉他,我們會有更多的新同志。"吳仁民狂亂地搔着頭髮,一面聲答道:"是的,我們會有更多的新同志,可是再沒有一個像陳真那樣的了。"
"你説,再沒有一個像陳真那樣的?"方亞丹驚訝地説,"你怎麼今天老是説喪氣話?難道你連這樣的一個打擊也受不住?"
"受得住受不住,這有什麼關係?我説血跡只有用血來洗。"吳仁民從沙發上跳起來,把煙頭擲在地上用腳踏熄了,又用一隻手壓在方桌上,看得出來他是把全身的力氣都用在這隻手上面,然而方桌動也不動一下。"我説我們的方法太迂緩了。不錯,我們會有更多的新同志,可是我們也還有更多的不值得的犧牲,像陳真那樣。單是陳真的血就住我的眼睛,我害怕還有更多的新同志的血。…我不能夠忘記陳真,你看你手裏那本書不就是陳真的嗎?那本書上面還有他親筆的註釋。我們能夠説他已經死了嗎?
…
老實説,你還不懂得陳真。在你,在李劍虹他們,失掉陳真,不過失掉一個忠實勇敢的同志,他留下來的空位子是很容易填補的。然而我卻失掉一個最瞭解我的朋友。我認識他,不僅像一個同志,而且還是一個朋友,一個有着黃金的心的朋友…你們説他死了,可是你們不知道他是怎樣地不願意死,甚至在厲害的肺病蠶食他身體的時候,他還不肯撒手放棄一切,還努力跟死鬥爭。然而一輛汽車在他的身上碾過,你們就説他死了…你們都忘記了他,但是我現在到什麼地方去找他呢?我又到什麼地方去找這個最瞭解我的朋友呢?
…
"他絕望地説,把手捏成拳頭在桌子上打了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