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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脱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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週四艱難前行,途中數次跌倒,幾不能起。好在他心志頗堅,雖苦不輟,沿崎嶇的山路緩緩行來,足足用了大半天光景,方到山巔。

此時已西傾,山頂暮氣沉沉。他躺在地上息半晌,自覺力回覆了許多,心中倒也踏實。

上山途中,他一直擔心使力過劇,又發頑症,不免提心吊膽。這時細察體內毫無異狀,心下自是喜。他本是心寬之人,險後雖覺這痼疾去得蹊蹺,卻不願深思箇中究竟,只道是上蒼施以恩澤,自家福祚不盡。偏巧這時又到腹中飢餓,咕嚕嚕地叫個不止,如此一攪,心頭這層疑慮便拋之腦後。

飢腸轆轆之下,着實難耐。他眼望四處意雖顯,草木仍枯,不犯起愁來:“這時節山荒嶺禿,卻到哪裏去尋食物?此山連綿不斷,我又傷不能行,一俟神疲力竭,怕要餓死在山中了。”正沮喪時,忽見空中有數只野鳥撲翅盤旋,心中大喜:“我雖行動不便,但運勁彈出石子,倒可將頭上飛禽擊落,充做食物。”從地上拾起幾粒石子,運指力向空中彈去,石子破空,勁力十足,只是準頭稍差。幾隻野鳥受驚,齊向高處飛走,無一隻被石子擊中。

週四眼見不中,並不焦躁,心想:“我當年隨孟大哥南行,曾見他以石子擊落了許多山雞,手法乾淨利落,百發百中。當時只道必定容易得很,原來這裏面有些門道。”他武功雖高,但這等憑目力、手勁施放暗器的手法卻不。想到孟如庭於此道高己甚多,忽生妒意,又撿了幾粒石子,運足勁力向空中彈去。石子飛在半空,嗤嗤做響,上升勢頭極是迅疾。幾隻野鳥驚得啾啾亂叫,振翅向遠處飛去。

週四眼睜睜看着野鳥飛走,方知這手法非一蹴可就,心中一陣煩亂,忙又抓了一把石子扣在手中,只待再有飛物經過,便一併擲出。心浮氣躁之下,前突然跳動起來,小腹也一收一鼓,不住地顫動。他情知有變,暗叫不好:“莫非我適才使力太過,又惹出禍來。”這念頭剛一閃出,突然間口大震,彷彿面有人使重手擊了他一掌,體內翻滾如,一腔熱血猛地衝上頭頂。

週四又入夢魘,直驚得魂不附體:“我此刻前巨震,便似那人重又擊我一掌,難道他掌力凝透至此,竟能在我體內潛隱多時,這才發作?”他前時中掌後半昏半死,只覺那人掌力渾厚之極,至於是何路數,哪還有暇顧及?這時觸其鋒芒,覺出此股掌力竟與“明王心經”上的內力原屬一路,心底一片冰涼:“原來那人擊我一掌,只是將我體內原有的兩股力道震得衝突開來,他這掌力卻猝然而入,悄然而隱,從旁靜觀其鬥。我適才依那經書的法門疏經導氣,大增了“易筋經”上的內勁,他這掌力避其鋒鋭,暗地裏卻糾合了本屬同源的另一股力道,這時方攜手反撲。”他想明此理,又急又恨,只得又翻開那本經書,從上面選了幾式,依樣做了起來。他雖知如此行事,無異於火上澆油,但只須“易筋經”上的內勁猛增,暫時能壓住另兩股窮兇極惡的力道,他便有暇另思它法,以求萬全。

他適才習過經書中幾式,已然有些心得,依式而行,做來並不費力,漸漸佛家渾然樸澹之氣又生,沁沁然大有降妖伏魔之勢。那兩股暗相勾結的力道見其轉強,也一同趕上,當真是道高魔長,毫不相讓。到後來三股力道愈鬥愈強,好似都忘了敵友,忽爾咱兩個攜手並肩,敵愾同心;忽爾那一對反目成仇,誓不與共,改弦易轍,恍如兒戲,諸般異狀紛至沓來。

週四覺出體內亂作一團,彷彿變成了絞殺的戰場,知再行此法,只有更增危厄,將經書遠遠拋出,一頭栽在地上,椎心般想:“我只當皇天對我有情,誰想它送此經書與我,只不過為了加重我所受苦痛。看來這世上無一物對我存有真心,我對天對人,總是一廂情願,深信不疑,到頭來終被耍戲。”他本是生具至情之人,其如璞玉渾金,確是片塵不染。無奈初次鍾情,便遭挫辱,後來隨營劫掠,又模糊了廉恥善惡。蒙塵帶垢之下,偏又認定上蒼惡意凌人,全無悲憫,自不免怨無尤人,心思轉入歧途。

一時咬牙忍痛,惡狠狠望向天空,暗想:“這世間芸芸眾生,盡是些無情無義之輩,為所驅,哪有真心?便是這人人生畏的老天,也只徒居尊高,暗中又是何等的昏聵不仁!看來蒼天凡人,都不過爾爾,他們有情也罷,無情也罷,盡如螻蟻一般,渺不足道。我在揚州時,只覺女子配不上我的深情,今處此境,方知塵寰萬類,俱不配我半點真心。”他身受極苦,神智已亂,想到憤慨之處,只覺自己受此非人折磨,都是上蒼有意捉中怨憤如,滾滾難抑,不覺以手指天,大聲吼道:“可惜我今便這麼死了,不然定要攪得天塌地陷,教你傾於東南,倒於西北,再無半點顏面!”話音未落,忽聽得半空中一聲巨響,大地隨之抖搖。

週四一驚,仰面狂笑道:“你既有知,難道不敢讓我活下來麼?”聲音傳出,在山谷間久久迴盪,天空中卻沒了聲息。

週四一急,體內三股力道鬥得更兇,一口鮮血噴出,就此沒了知覺…

清晨,旭初昇,野鳥聒噪。週四翻滾一夜,力盡神失,兀自未醒。

過了不知多久,突然恢復了神智,稍有知覺,惡疾又糾纏發作,攪鬧起來。他昏沉一夜,虛弱不堪,連喊叫的力氣也不剩半點,眼望四外天朗氣清,處處隱含生機,心想:“此季萬物俱含意,我卻已行將就木,造化人,何至於此?這病連周老伯也無法消弭,我昨枉費心力,豈不可笑?看來老天早就給世人設下了許多陷阱,有的人能躲開這個,卻逃不出那個,無論是誰,只要一落入這陷阱之中,都是不能自拔,至死方休。各人心不同,但各有各的毀心喪身之地,那也是無可奈何。”他胡思亂想,體內仍是廝殺角鬥,毫不停歇。只是三股力道勢成鼎足,相互鉗制,情形雖萬分險惡,但彼此瞻前顧後,各有所忌,再鬥時便都一發即收,不敢肆意。

週四覺出微妙,心道:“我昨夜得以不死,看來倒是那人幫了大忙。他這掌力若不在我體內均衡其勢,只怕另兩股力道早已毀了我心脈,我又哪能活到現在?只是他這掌力與心經上的內力同屬一路,遲早要匯成一股,到那時我仍是難逃一死。”果不出他所料,那兩股究屬同源的力道在體內衝突一夜,早就不耐,均盼能匯在一起,共摧夙敵。驀地裏一上一下,遠遠分開,隨即同時折轉,撞在了一處。週四只覺口一陣熾熱,兩股力道已於瞬間匯成了一股。這一來均衡之勢盡失,體內形勢陡變,兩大股勢不可擋的力道,又肆無忌憚地拼死相搏,來勢之兇,較前番強逾數倍。

週四抱頭慘嚎,其痛實非言語所能形容,鮮血不住口地噴出,再也抑止不住,心中暗叫:”這一回我可再難活命了。這賊老天終是不敢讓我留在人間!”那兩股力道在經絡中逞強爭道,愈是淤不通之所,愈要莽撞先行,好似兩個醉漢遇於窄橋,橋下雖是萬丈深壑,二人卻均不肯退讓,你衝我擋,耍蠻使,當真有不過此橋,便即同墜溝壑之勢。

週四情知勢難再挽,心急如焚,料得如此下去,片時經脈盡數碎斷,其後散功之苦,便要與周應揚臨死前一般,淚水霎時湧了出來,心中對死充滿了從來未有過的恐懼。須知他前時從容就死,只因體內尚未到龍虎崩,再難挽回的地步,這時他各脈鼓脹裂,距死只差一步,隱約已看到了陰間駭人的景象,無論何人到此境地,也不能從容處之,毫不變。況且真氣衝蕩毀決,最是壞人神智,種種恐怖的幻覺在腦海中生出,直教人驚恐萬狀,頓時變成畏死的懦夫。

便在這時,忽聽得東面山道間歌聲傳來,一人喉清韻雅,嘹亮唱道:“大澤伏龍蛇,飛騰犯九天。勢可海嶽,談笑易江山。”這人剛一唱罷,西面坡後又有一人縱聲歌道:“平生不與世沉浮,斬木揭竿仗劍出。猿鶴蟲沙等閒事,功成毀盡聖賢書。”歌聲昂壯烈,大有雄豪放拓之氣。

一曲歌罷,只聽東面那人朗聲笑道:“三弟總想着仗劍而出,功成於世。我看還是置身世外,圖個逍遙的好。”西面那人道:“方今豪雄並起,勢若燎原。我二人值此亂世,卻終空谷清歌,虛耗歲月,豈不有負所學?”東面那人邊走邊道:“天下雖亂,可惜並無宏主,一干妖魔遲早糜滅。所謂卵與石鬥,毀碎無疑,動而有悔,出不得時。三弟豈可逆天而行?”西面那人停下腳步,恨聲道:“自古時勢造英雄不假,但英雄更能造出時勢,什麼‘逆天而行’,那都是騙人的鬼話!你終抱膝高卧,夜觀乾象,説什麼‘帝星不移,洪運起於建州’,這難道不是欺人之談麼?”東面那人聽後,停下腳步,半晌不再做聲。

週四頭上嗡嗡直響,但二人所説言語仍傳入了耳中,待要喊叫,一口熱血偏堵在喉間。那二人離他甚遠,也未留意這面有人。週四難求其援,急火攻心,更加氣亂血淤,不能出聲。

正這時,卻聽東面那人開口道:“三弟不識天象,自不知後事徵兆。蓋陰陽迭行,隨動而移,帝星既已下移,移而錯,錯而乖違,陷不止,則毫釐之謬,分至之忒,故大命將泛,人不能挽。須知世間萬物,只有順天而行,才能求生新、求久長。天道只有一條,歧路卻有無數,一旦誤入其中,那便…”西面那人不待他説完,突然大笑道:“大哥説天道只有一條,我看卻不盡然。適才我二人上峯之時,東面山道窄陡,僅容一人通行,你卻偏要我與你一同擠絆而上。我棄了東面而從西面一條幽僻的小路攀升,這不也到了極峯麼?可見世之坦途,並非只有一條。眾人都在一條窄道上擁擠,早晚會被阻住,或墜落山崖,或被勢強者踩死,還求什麼久長?”大袖一拂,又道:“我兄弟相數年,可惜一直志道難同。小弟決意出去闖上一闖。大哥,咱這便與你告辭了。”略一拱手,大步向峯下走去。另一人喊道:“三弟慢行。”快步向那人追去。

週四於二人説話之際,一直心急火燎地聽着,眼見二人在遠處只是舌辯,不暗罵:“這兩人絮絮叨叨,為何不向這面走來?”此刻他體內實已到了最兇險的關頭,兩股力道氣勢洶洶,毫不相讓,隨時都可能崩斷經脈,迸湧而出。當此千鈞一髮之時,西首那人卻忽然説出一套巧詞新理。週四聽在耳中,心頭立時沉甸甸如墜一物,只覺這人話中似藏了一個極其深奧的道理,且這道理與己又大有關聯。反覆思忖,愈來愈覺其中極富深意,但到底有何玄奧,卻又百思不得。

實則那人憤之下信口一説,連他自己也不覺話中有什麼奇思妙義,只是週四生具異稟,極擅穎悟,加之那人所言之意,又恰巧與他體內症狀有相近之處,方使他猝生異念。這正好似有人無意間説出一句話來,倒令一個經綸滿腹的碩智之士產生了遐想,悟得了極高深的道理一般。

他苦思冥想,一個念頭始終首尾飄忽,不成頭緒。也是他命主大貴,後當極顯,突然間福至心靈,腦海中迸出一點火花,彷彿暗夜中一道星劃過,霎時照亮了一片從未看到過的天地:“那人説世間坦途非只一條,確是道出了一個至理!我體內兩股力道之所以糾纏不清,正好似二人上山,偏要在同一條道上爭搶。二者勢均力敵,到頭來難免淤在中途,進退維谷,又怎能不尋了死路?實則兩經所載之術迥異,原本各有其徑,正當使其依各自物疏導免費,通達臟腑。這便如二人登山,一人由東而上,一人自西攀行,殊途同歸,到了極頂後,便算不相合,也必能匯成一股,再無紛爭。這道理思來並不玄奧,為何周老伯卻至死不悟?”他一時醍醐灌頂,想明瞭久惑不解的疑難,自料再生有望,不覺為周應揚傷起來。

其實周應揚當年,已隱約悟出了這個道理,只是他生孤傲,全不似週四不法常可,對二經向無親疏,一心指望以本身內力剋制住‘易筋經’的內經,到後來愈陷愈深,不能自拔,終致殞命。週四難過不已,只道他未識玄機,卻不知人之命運多決於各自稟,與所知所悟並不相干。

週四此刻豁然開朗,但兩股力道放縱馳蕩,體內仍是險象環生,故傷之意一閃即逝,暗忖:“我既明此理,自不能再胡亂施為,加劇險患。但兩股力道衝擾不止,實不知該如何緩解其勢,若此久持,豈不仍要坐以待斃?”猛然想到:“昨這兩股力道兇發,當時我存了死志,心中空無一念,只當這身子已不是自己的,任它兩個如何施,都不理會,那兩股狠惡勢頭反倒有所收斂。現不如再試一次,若有效驗,止住狂,這條命便撿回了小半。”主意一定,忙驅除雜念,眼望湛藍的天空,意想自己體內也如這無邊無際的晴空,浩渺廣大,廓焉四達,其間既非空無物,又難有物恆常,總之一切皆是可有可無,隨生隨滅。到後來意識漸漸模糊,也分不清是人在穹窿之內,還是這廣闊的天地本就在人橫無際涯的中。到此一步,已臻天人難分,物我兩忘的極境。

須知萬物生成寂滅,本有一定之規,合當自然而然,方能週而復始,運行不悖。最忌者,便是妄加人力,一味勉強。但自來愈有奇才異智之士,愈是自負機巧,喜生妄念,往往憑着天賦異稟,逆天悖道,自行其事,最終多如逆水行舟,勢潰身亡。比如此時此刻,任何一個練氣之士,若遇到體內有兩股沛然無儔的力道衝擾不恭,均不會似週四這般置之不理,任其橫行。往往內力越是深厚之人,越要處心積慮,以求運功壓制。當年周應揚智勇蓋世,但一遇惡疾突然發作,也不免心驚跳,如臨死地。當此生死關頭,他一心只想着施法自救,如何肯將由天定?週四所以躍於其上,絕處逢生,並非心智有何超絕,所幸者只在他自知必死,棄了生念後反得至法;周應揚卻苦苦求生,執着一念。直至臨終前,方悟出生死之間原是如此迫近,雖連忙告之週四這救生、先求死的道理,但他那句遺言內多歧義,太過晦澀難懂,週四又那能知道其中含着這等深意?週四心無所往,一任氣血奔,足足過了兩個多時辰,方覺體內稍有好轉。他所行之法,雖是剋制這頑症的惟一法門,但兩股力道狂既發,若要收住,又談何容易?隔不多時,便又衝竄如前。

他覺出此法有效,魂魄稍定,知要消除此疾,最怕急於事功,待得痊癒,更不知要到何何年,但既有妙法在心,總不愁惡症不除。如此一想,遂做長遠之思:“這山中荒僻幽靜,正是練功去疾之所,此後我便呆在這裏,只等身子大好,再出山不遲。”又想:“我每天這麼躺在峯上,可到哪去尋食物?”不覺發起愁來,放眼四顧,大失望。偶一低頭,只見地上泥土鬆動,濕潤暖,心中一動:“此當發之時,説不得土中有些蚯蚓之類的東西,馬馬虎虎,也可用來充飢。”伸手向泥土中挖去,挖了半天,不見有何可食之物,又挪到另一處繼續挖找。連換幾處,終於在一棵樹下找到了幾條長的蚯蚓。他心中大樂,不等得乾淨,便放入口中大嚼起來,泥土混在其內也不在意,只覺平生所食,無一能及此物甘美。

他連吃了數十條蚯蚓,腹中飽脹,於是靠在樹下,又轉而意若止水,心波俱平,依法靜念療疾…

此後一個多月,他每除找些食物裹腹,大半時間都是平心靜意,無慮無思。按説他正當豐華,終這般耳目無慾,無所用心,本非易事。好在他幼年長於清淨佛門,一個人寂寞慣了。加之每一動念,體內便龐雜紊亂,散息奔騰,故一個多月中,他便似一個修為多年的老僧,整裏心如枯井,和光同塵,只當自己是林中一鳥,空中浮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