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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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她開心的時候,渾身的就像一下子就能變得很鬆細軟。她的膊好大好寬,兩手擁起來,就像在一條寬寬的船上游。
他卻很瘦,從來就很瘦。於是就顯得她更壯。其實他比她還高點,可看起來她竟高出許多。她比他大五歲,然而看起來比他並不顯老。結婚時,他二十六,她三十一。他少了一條腿,她卻很願意,她説他年輕,有文化,城市户口,國家職工,復轉軍人,人民功臣。他不明白她竟能很自然地説出這些話,並不像是什麼人轉給她的。他當然也明白像她這樣的老姑娘,在她那山林裏再找個像點樣的丈夫,已經不再容易。她能嫁給他,多虧了縣裏那個老民政局長。他清楚那些話都是老民政局長教給她的。不過她就只説了這麼一回,就是兩個第一次見面時説過這麼一回。儘管她説得很自然,天衣無縫,但她同他見一面後,就再沒説過。大概她覺得再沒必要。她知道他是個實在人。後來她就對他説:“那是哄人哩,讓人身上起疙瘩。”她確實沒再説過。成親時,縣廣播站,地區報,連省報都來人採訪過。民政局長當然又編了好多好多話要她説。功臣,英雄,老山,勇士,最可愛的人,真正的愛情…可她就是一句也沒説。反來正去就是她要講的那一句:“局長説啦,跟了他,後就能轉成城市户口。”她就講實的。她做夢都想着城市户口。
他不明白。這個深山長大的農村姑娘,怎麼也會這麼夢寐以求地盼着城市户口。
她不明白,老民政局長當初答應她的這句話,真要兑現,可就不那麼容易。剛開初,她整天地往城裏跑。一直跑了兩三年,也沒跑下個結果。後來老局長退休了,後來她又有了孩子,後來也就不再那樣跑了。於是就只是罵,罵局長,罵政府,罵天,罵地,罵爹,罵娘,罵他。罵他那條腿。自從他上山當了護林員,就更是整天罵,吃飯罵,睡覺罵,幹活罵,歇下來也罵。
“缺胳膊少腿的,老子圖你啥!”她每挑一擔水,氣還沒勻,劈頭蓋臉地就這麼一句。
罵歸罵,生活上倒也從不讓他受委屈。她能做一手很可口的飯菜,即使是那些最便宜的東西她也能做得有滋有味。做出來的衣服納出來的鞋,雖然不時髦,卻也合合適適,齊齊整整。她罵他,可不管怎麼着,每個月她總能代他從鄉里領取回那百來塊的工資。她節儉得出奇,一分錢能掰成兩半花。要是什麼東西漲了價,即使只漲三分兩分的,她也能氣得罵上一兩天。山上的農家,一年裏很難吃上幾頓細糧。可她從糧食局領回來的,不只有白麪,還有粉,大米!這就常常讓她動不已。當然,她還有熬頭。不管什麼時候到城裏去找,管事的總不把話給説絕了“年限不夠,沒法子,這是國家的規定,再等等吧,該轉的時候還能落下你?”她並不傻。她明白,她只能靠他。沒了他,她啥也沒有。回孃家時,她只須拿上幾斤大米幾斤白麪就足足能讓一家人稀罕好半天。坐下來,一家老小就圍着她轉。她畢竟有個城裏掙錢的男人,於是她覺得很光榮。
他從不跟她吵。沒好處也沒有用。他知道,她罵他其實更多的時候只是發牢騷,怨氣,倒也不是真罵。聽久了,就習慣了。他早習慣了。
其實她也很辛苦。每天只要眼一睜開,手腳就沒個停點。一家人的吃喝穿戴,打裏照外全靠她。尤其是有了孩子,更是忙得她團團轉。這孩子長得同她一模一樣,虎背熊、團頭團腦,哪兒也是圓鼓鼓的,渾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勁。只要一醒來,就滿屋子亂竄,打打鬧鬧,翻天覆地。在他眼前,她像只老虎,在兒子跟前,她像只綿羊,逆來順受,百依百順,脾氣好得簡直就沒脾氣。她什麼也敢罵,就是不敢罵兒子,也不允許任何人罵她的兒子。
本來這麼着也就過下去了。他並沒有更多的奢望。他也不像有些受過傷的殘廢軍人,三天兩頭就往民政局跑。總是把手伸得老長老長,不給就拼命。他總是想起那些死去的戰友。他覺得死在戰場上的往往才是最勇敢,衝在最前邊的。他算不上勇敢,更算不上英雄。不就是一條腿麼,問心無愧也就足夠了,沒有什麼值得炫耀的。做個平平凡凡的人,幾億老百姓,幾千萬殘疾人,不都這樣?
知足者常樂,他很滿足。子很醜,沒文化,脾氣暴躁,他也清楚。再好點的姑娘沒人會嫁給他。要那樣他心裏也不會平靜。如花似玉,有文化有涵養的姑娘何必要嫁給他,讓兩下里都難受。像現在這樣,他很滿意,心裏確實很平靜。何況還有着這麼個虎裏虎氣愣頭愣腦的大胖小子,整天在跟前活蹦亂跳地讓他樂個不夠。
他本以為,就這麼過下去就行了。
可誰想到突然就來了個變化,偏是讓上了山,讓他做了護林員。
對他來説,這應是個不錯的差事。上山當護林員,待遇很高。獎金,補貼,補助,連老婆也發給臨時工資。也就是兩三年,甚至還答應期滿回來時考慮分給他一套住房。
他知道,領導是一心為他好。這看上去是個苦差事。想幹的可是大有人在。只要領導願意,可以以此為藉口給他更多的照顧。他當時並不知道,在一些人眼裏,護林員可是個肥缺。護林員在這種地方肥得很。
“掙大錢就幹護林員。”來了這地方他才聽到這地方的人就這麼講。
06在他這個護林點上,一山的木材幾乎就由他這麼一個關口把着。真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這是天然的要道,在這兒想進林場,能走的路就這兒一條。
他每天的任務就是把住這條路。工作省心得很。其實也用不着怎麼把門,只要把那道攔路的大門一鎖,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休想把一木材運下山去。
他原以為這工作實在太輕鬆了。他甚至還想過讀上一些書或者學它一樣手藝乾乾。
只是做夢也沒想到這份工作原來竟如此艱難和兇險!
滿打滿算,也就三個來月。然而這三個月,就好像被困守在山頭上,面對着千軍萬馬,孤軍作戰,毫無救援!圍攻的一撥一撥地往上衝,一直衝到現在,一直把他衝成眼下這個樣子。……真渴,哪怕是有一口水也好。
水,水!
二十八時整山裏的太陽其實出來得頂遲。讓山擋着,一臉就在半天裏了。
蒼蠅是像跟着太陽一塊兒出來的。一攤一攤的血引出一片一片的蒼蠅。人走過去就轟轟轟地響。已是深秋,蒼蠅也來了。死厥厥的,但遲鈍。總是在人臉上碰。涼颼颼的,像是把血也沾在了臉上。過來過去的人就不停地在臉上摸。摸一把,看一看,然後再摸一摸。
那一攤一攤的血已成了黑紫的顏。
老王和老所長抓緊時間在村裏瞭解瞭解。案情看上去好像很簡單。
昨天下午三點左右,兇犯狗子從山上下來到村中小賣部裏買東西。因頂撞就跟小賣部的老頭兒吵了起來。吵到後來就打了起來。這小賣部是村民四兄弟家開的。四兄弟聞訊趕來,結果又打在了一起。當時圍觀的人可能不少,於是就打亂了。捱打的當然是狗子。狗子身上的傷就是那樣打下的。至於是誰打下的,拿什麼打的,為什麼要那樣打,可就怎麼也問不清了。
所有的人都眾口一致説是狗子先動手打的人。
“那傢伙手狠着呢,上去就揪住人家脖子往死裏掐。掐得人家喊的都不是人聲。”
“你説這傢伙野不野,人家是個老頭兒呀,咋就敢往死裏打!打得人家亂喊叫,叫的就不是人聲。”
“人家四兄弟來拉架,他還打人家四兄弟,你説這傢伙是人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