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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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婉倩大驚,“衞明?!”她撲過去探他鼻息,呼平穩,再探脈象,搏動有力,但為何他會突然昏?難道是…難道是上次為她移魂終於遭到法力反噬?!
“衞明、衞明!”她叫聲中已隱含哭聲,顫着嗓子叫道:“來人——”一隻手掌及時掩住她的口,從地上支起身的武衞明當然不能真讓她把待衞招來剎風景。
周婉倩驚魂未定,卻也立刻明白過來是武衞明在戲自己,想到方才的驚惶狼狽,不由一時羞惱,狠狠推開他,“你乾脆一輩子不要起來算了!”他嬉皮笑臉,再湊上來,“我若真一睡不起,你就不心疼?”一邊説一邊看她難得的生氣模樣,別有一番風情。
她臉轉白,這話正觸及她心結——自從神魂分離之後,她一直擔心武衞明身上會留下什麼隱患,“你!”她語聲發顫,“你這人為什麼要拿自己開這種玩笑!”見她臉,武衞明便知自己説錯了話,趕緊道歉,“我説錯了!小倩,你不要生氣,我真的很好,不用擔心…你再不信,我舞套劍給你看。”拿他討好的樣子沒轍,周婉倩只得白他一眼,指一指桌子的托盤,“誰要看你舞劍,把這個吃掉。”又來了!武衞明抱頭,再次深深後悔自己前些天説那什麼“你來照顧我”的蠢話。自那起,他的飲食起居全被周婉倩一一照管,美人情重當然很好,但有一樣不好,周婉倩對他的那頭白髮深憂慮,總擔心會有什麼隱患,既沒什麼好法子,只得在食補上下功夫,各式各樣奇奇怪怪的藥膳高湯照三餐加宵夜地端來。
她貴為公主,食不厭,母又常年卧病,因而對此道極為通曉,武府大廚已將她奉為天人——可憐他卻吃得快吐了。不過七、八天,周婉倩好説歹説連哄帶騙至親自下廚做些美味小點,他武大將軍才肯勉強灌下。
果然,武衞明嫌惡地瞟了一眼那一小婉黑紅參雜的粘稠東西,“這又是什麼鬼玩意?”
“茯令血糯粥。”周婉倩諄諄勁誘,“加了何首烏與黑芝麻,對氣血虧損最有幫助。”武衞明假裝聽不到,轉身去垂涎另外三個小碟子,金玉酥、芙蓉餅、佛手千層卷,順手拈起一塊金玉酥扔進嘴裏,“小倩你的手藝越來越好了,我看比起御廚也不差。”周婉倩聽到心上人的誇獎當然開心,但是她可不會就此忘了那碗藥粥,“那你可以把這個喝掉了吧?”
“不要!”武衞明沉着臉給她看,好想偷偷倒進魚池啊!
“一定要喝!”她板起臉,“你要是敢倒掉,以後我就不做任何點心。”
“不用這樣吧…”他苦笑,“我現在是功力大損,虛不受補啊…”
“那至少這一次要喝掉。”周婉倩端起粥碗,送到他面前,“熬了很長時間呢,而且我還特別加了楓糖,不會難吃的。”嘆口氣,他心不甘情不願地接過來,不忘惡狠狠地強調,“最後!這絕對是最後一次!”她笑地看着他,這話每天要聽三四次,哪次是真的。
沂園裏,這樣的濃情意,讓簡單的生活一下子有了不一樣的温暖與光彩,對於寂寞四百年的周婉倩來説,幸福,大概就是這個樣子了。
轉眼間已過了近十,兩人的清閒子過得不知今夕是何夕。
一大早起來,武衞明便去練武,周婉倩獨自在園中欣賞花木。端午漸近,園裏石榴含苞,早開的已微吐紅萼了。
她正思忖着再製些新鮮點心,武衞明已找到這來。
他看看四周,笑着説:“這石榴花不夠好看,來,我和你去瞧那海棠”周婉倩輕輕點頭,自從神魂分離那起,出於一種自己也説不清道不明的心理,她一直不願去看那株海棠,不過,武衞明要去,她自也不會違拗他。
兩人漫步走去,穿廊過亭,繞樹穿花,待望見牆角飛詹,觀音堂已到。佛堂前後共有四名待衞值守,看到武衞明與周婉倩,趕忙行禮。
兩人進入佛堂,仰望觀世音塑像,周婉倩拈香敬拜,此時,一對蝴蝶翩翩飛進,繞着兩人起落舞動。周婉倩看得呆住,這蝴蝶壽命不長自在地遨遊天地,念及自己,羨慕之心頓起,轉眼對着菩薩輕聲禱告,“若有來世,但願做一隻蝴蝶——”
“等等…”武衞明趕緊打斷她,“你先不要亂髮願,我可不要做什麼粉蝶青蟲。”周婉倩睨他一眼,“我做我的蝴蝶,你要做什麼,我可管不着,或許做了只賴皮猴子也説不定。”昨天晚上他偷偷將藥倒貓食盆,被她逮個正着。
“猴子也比蝴蝶好啊!”武衞明從善如,也跟着點了一炷香敬上,“菩薩保估,來世我武衞明若是隻公猴,便讓小倩做只母猴吧,成雙成對出入山林倒也逍遙快活…哎喲!”他被紅着臉的周婉倩擰了一下。
“菩薩面前,你正經點成不成?”
“這怎麼是不正經。”他一臉正,“總之,我若是公猴,你就是母猴;你若是漁婆,我就是漁翁;我是樵夫,你便便做山;你是…哎喲喲,不要掐了,我知道你不好意思説,我才替你講出來的啊!”周婉倩趕緊拉他出去,再由着他信口胡説,怕菩薩真要惱了…雖然如此,她辛苦板起的面孔上,仍不自覺出一絲甜笑意。
穿過正殿,天井右側,那一株海棠花赫然在目,此時已是初夏,早非花季,然而眼前的這株海棠,卻是花開灼灼,豔照人,美則美矣,卻美得妖異——周婉倩的元神寄於其上,兩者一體,榮損與共,只要元神無事,海棠自然繁盛,換言之,若海棠受損,她的元神自也難保。
武衞明便是顧慮此事,才特意安排待衞輪值,防人無心傷害,更暗地裏在周軒佈下七道術數結界,以防鬼魅物靠近。
武衞明的苦心佈置周婉倩自然知道,但正因如此,這株海棠便是她身為鬼魅的明證!
這些子以來,她出入行走飲食起居一如常人,彷彿是回到了四百年前仍是凡人的時候,然而內心卻是深知,自己不過是暫時時留存陽世的孤魂野鬼罷了。
當初她久留陽世,只為尋找鍾浩,卻從來沒有想過,鍾浩或許已經完全不記得她了,只知道一定要等到他,可是等到之後要如何?看着眼前武衞明的銀髮,她心中一陣揪痛,都是自己連累他!若非自己執不悟,也就不會害他如此,何況…她今後真的就這樣跟武衞明在一起嗎?
武衞明是人,而且是位高權重的將軍,焉能長伴鬼身,而她身為鬼物,滯留人間許久,執着不肯輪迴轉世,不知破了多少幽冥戒律,一旦被冥府發現,恐怕只有灰飛煙滅的下場吧?
世人總愛説來世,然而她卻是連來世的資格也沒有——蝴蝶、母猴、漁婆、山,不過是永不可能實現的幻夢而已,雖然美麗,雖然令人醉,卻終究只是鏡中花水中月…
悲從中來,她微微閉上雙眼,彷彿被那海棠的豔麗灼傷了一般。
這個時候,連周婉倩自己也沒有發現,她苦苦追尋四百年的那個答案——鍾浩為何失約,已不再橫亙心頭,取而代之的,是她與武衞明那不可預知的渺茫未來。
武衞明出身富貴,除了父母尊長,從來只有別人看他臉的份,然而面對周婉倩,這察言觀的本事卻是發揮得淋漓盡致,眼見她本笑意盈盈,見了海棠後卻面悽側,心念一轉,但明白了兩三分,不由得大心疼,伸手握住了她的柔荑。
周婉倩轉頭,看他憐惜的神,心中一暖又一痛,低聲説道“這一世,我不過是一株海棠罷了,如何能與他長相廝守望,自首偕老?”
“海棠便海棠。”武衞明深深注視她的眸子,“那就做一株只為我開放的海棠好了,那我武衞明便只做這株海棠的護花人,一生一世,我只守着你,不離不棄”聲音清朗,鏗鏘有力,有着一種義無反顧的決絕。
周婉倩眼一閉,淚水滾落。
上一世,他也曾經這麼説過,一生一世,不離不棄,誓言卻散入風中;這一回又會有怎樣的結果?
只是此時此刻的自己,卻寧願再次去相信,也許,一刻的滿足,就值得拿一世的孤寂換取吧!
“衞明…蒲柳之花,唯為君開…”言輕意重,絕無更改。
武衞明嘆息一聲,擁她入懷,以呵護比命還貴重之物的心情,在她上印下一個吻。
風去雲動,緣續情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