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里橫刀顏中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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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鐵鍋上的白氣和運河上的薄霧遙相呼應之時,都一泡的夥計們紛紛起身勞作了。
大桶清水拖地,洗刷浴池,擺放盛衣的柳條筐,在活括竹筒裏兑上皂莢水…晨風吹着濕漉漉的空氣,讓人愉悦清。在都一泡做工永遠不會覺得乏味,因為誰也不知道,那千里浩蕩的大運河會把誰送上門來。
“開飯,開飯!”袁三當家的親力親為,挑着大桶飯菜走了進來,一路喊着“兄弟們來來,飽食戰飯,然後幹活!”夥計們轟的一陣歡笑應和,紛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扔下手裏的活計,圍攏在長凳拼成的臨時木桌前,嘖嘖稱讚。
“三哥,就你這手藝,御膳房的師傅也比不上!”
“嘿喲,今兒有滷牛!”
“等等,等等,小蘇呢?”
“出去練拳了吧?人家小夥子多勤奮哪小蘇,小蘇,吃飯啦,過會兒牛就沒了啊哎哎,給人家留兩塊,半大的小子正長身體哪。”蘇曠赤着上身,一條牛犢短褲已經被汗水浸濕了大半,匆匆跑進來,到屋角拎了桶冷水當頭潑下,扯下條布巾,邊走邊擦着臉上的水。他才不過十三四歲,還沒有長成成年男子的身材,但結實靈活,未褪青澀的面孔上已經隱約透出英氣。他邊跑邊伸頭看木桶裏的飯菜幾塊上好的牛還留在那兒蘇曠微笑起來:“謝謝各位大哥。”又特地衝袁三點點頭“謝謝三叔。”在三位當家的裏面,袁三是個神奇的存在,他好像只有在送飯的時候才一陣風似的出現,笑眯眯地看着大家吃完,然後立即消失。兩個多月了,蘇曠有一半工夫是用來研究怎麼和袁三叔相處的不能不理他,也不能太答理他。袁三叔喜歡諷刺人幾句,但沒什麼惡意,他好像天生就是那種嘴上長刺的人,不扎誰兩下,心裏不舒坦;但一旦真的傷了人,袁三反倒比誰都過意不去。當然,他身為當家的不好意思道歉,但第二天的菜往往豐盛得讓人大吃一驚。
這裏多半都是年輕人,對一個好廚師的需求遠遠大過一位良師益友。比如桌子就曾經説過,只要每天能吃到袁三當家的做的滷牛,就算被他指着脊樑罵祖宗八代也沒關係。
問題是,人家畢竟是當家的而不是廚子,送飯僅僅是一種愛好,雪泥鴻爪,率而為。哪天他不樂意了,大家就得吃大廚房那毫無創意可言的飯菜。
蘇曠的到來,徹底改變了這一切。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比沉默而聰慧的青澀少年更有趣的聊天對象了。於是大家吃得其樂融融,袁三當家的也跑得樂此不疲。
袁三捧着飯碗走過去:“小蘇啊,初入江湖,何所見?何所思?”蘇曠悠然道:“觀煙花三月之揚州,我心中有猛虎輕嗅薔薇。”袁三一巴掌掄在他腦門兒上:“我心中有氓痛打你們這羣文人。”頓時間鬨堂大笑。
實在是無法接受袁三這樣的大盜風格,蘇曠緊緊抿着嘴,再也不多説一句。
他這一沉默,袁三反倒第一個不好意思起來:“小蘇,嘿,你三叔這是跟你開玩笑來着,還不是因為拿你當自己人?”兩個月來不停氣地拿我逗樂,這就是自己人?蘇曠搖頭:“我想的是朋友。”
“嗬!這可就為難嘍。”袁三笑眯眯地看着他“咱們這些個市井人,比不得彬彬有禮的君子,什麼坐而論道的好朋友,你回京城找找吧,這兒怕是沒有。”
“坐而論道?不是的。”蘇曠眼裏閃過一絲温暖而憧憬的光“師父常説,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江湖上最有趣的就是能結許多好兄弟,得意時可以喝彩,失意時為你拔刀…”
“得了得了。”袁三被逗樂了“我算是明白鐵大人怎麼混到今天還是孤苦伶仃一個人了,就你們這世代相傳的硬邦邦態度,不得罪人就好了。我説小蘇啊,就算是買菜,還得出門討價還價咧,你當朋友是撿垃圾,東張西望伸手就來?什麼一見如故肝膽相照,那本就是唉,罷了,我在你這個年紀,也是信的。”蘇曠瞪大了眼睛:“三叔,你現在,不信了麼?”袁三嚥了口唾沫。讓他在這樣的年紀説一些真誠而樸素的話未免太為難了,但讓他在某些答案上説謊,不僅為難,而且要命。他訕訕地笑起來:“少廢話,幹活幹活!桌子,愣着幹嗎,放水!”桌子歡快地答應一聲,跳上大廳正中的木桌,拉動了手柄。
五六口大鍋中的熱水一起從大開的閘門中湧了出來,浴池中特有的蒸騰的霧氣立即瀰漫開來,新的一天開始了。
“開張咯!尊客請裏面兄弟動作快起來”門夥計一聲招呼,今天的第一位客人上門了。
這人腦子沒病吧?剛吃完早飯就來泡澡?
蘇曠一溜兒小跑地去抓手巾,三步並作兩步躥到過道上,正要遞上,就聽見一個冰冷如刀鋒的聲音道:“不行。”那個年輕人也不過二十三四歲,長臉,長身,長手長腳,畔還帶了把長刀。他按着刀柄,搖頭道:“我的刀,從不離身。”
“這位少俠,”桌子的綽號之所以叫桌子,意思是什麼都能擱,子隨和。不肯解刀的客人他也見得多了,只賠笑“您恐怕還不大清楚咱們老泡。在老泡您想幹嗎都行,但是進大池子一不能帶刀,二不能帶姑娘。您想,您一帶刀,那別的客人也得帶刀不是?這大家夥兒都帶刀,稍微有個不痛快,還不得打起來?”那位“少俠”堅決搖頭:“我不管別人。”桌子繼續賠笑:“少俠您這可就難為我了…要不怎麼着?您後院雅間請,愛帶什麼帶什麼,清淨沒人打擾。我們有金絲楠竹大桶,有…”那位“少俠”這回連頭都懶得搖:“我沒錢。”桌子一時詞窮,只好苦笑:“那您…換一家得了。”該少俠理直氣壯:“其他家沒開門。我要洗澡!這個時候本沒有別的客人,你們讓開!”這未免過分了,餓極了搶糧食的還算常見,髒極了搶澡堂的,該大爺還真是破天荒第一位。老泡怎麼説也是江湖上的混堂,開門做生意是一回事,規矩不能破是另一回事。
桌子臉上有點兒掛不住了:“這位少俠,我們着實是不方便讓。您要是不嫌寒磣,我借您一桶熱水,外頭院子您沖沖得了。實在不行,河裏水多着呢,萬里長江作澡盆,多有氣勢。”年輕人的臉頓時白得可怕,他一把抓住桌子的衣領:“你説什麼?”蘇曠早在一邊看得怒火中燒,忍不住開口諷刺:“他説,沒錢就不要充大爺。”
“混賬東西!”年輕人甩開桌子,反手抓着蘇曠左手手腕就是一甩這一招實在巧迅猛,蘇曠猝不及防,整個人被巨力帶起,方向正是身後的大池子。
所有人都大驚失池子裏還沒加冷水,真扔進去還不得燙掉一層皮?
只是蘇曠身在半空,硬生生擰轉過,凌空變橫為直,雙足穩穩落地,整個人離水池才不過二尺。他又驚又怒:“被我説中,惱羞成怒?”年輕人先是懊惱,又是驚訝,但很快面上再度寒冰一塊:“久聞都一泡卧虎藏龍,今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顏中望,”身後袁三早已不耐煩“你既然要找事,我陪你走兩路就是了,上手找個小孩子,真是英雄。”
“你認得我?”年輕人有點兒驚訝。
袁三笑了:“就算沒聽過朔望雙俠,斷月刀的名號,我還是知道的。”千里橫刀顏中望,旁若無人顏小朔這一對兄妹,是近年來江湖上聲名鵲起的新人。雖説他們還沒有做下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但已經有不少人認定三年內朔望雙俠必定會名滿天下顏中望刀法已有小成,顏小朔的刀法一千里,而雙刀合璧的威力更是與俱增。按理説,這個時候正是顏中望愛惜名譽的關頭,他好端端地跑來鬧什麼事?
“無名小卒,豈敢在歲寒三友面前放肆?只是,若能領教袁三先生的二十四橋折梅手,倒也不虛此行。”顏中望微笑以對江湖上不僅要比能耐,還要比眼力。人家一口氣連人帶刀叫破你的來歷,你就不能傻不啦唧地回答“你誰啊,我不知道”一般來説,敢開口“閣下何人,我從未聽説過”的,基本已經做好血濺五步的準備了。
蘇曠還處於不知道談資重要的年齡,他慢慢地發覺江湖其實很小,所有人一打照面都互相認得。他只覺得大家都博聞廣識,唯有自己是井底之蛙,除了幾個頂尖人物,其餘的都沒聽説過。他暗自決定,多去二先生的茶園聽聽書,將來也好“一口喝破”什麼人的來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