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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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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連三天都是頂壞的天氣。太陽光忘記了照臨大地,空間是重澱澱的鉛。濕熱的南風時時吹來,吹到老年人的骨節裏引起了痠痛,吹到少年人的血裏使他們懶散消沉。人們盼望一場痛快的大雨,但是沒有;他們在睡夢中會聽得窗外淅淅瀝瀝地響着,但是第二天起來看時,依舊是低低的灰的麻木的天空。

仲昭到陸女士家裏去的一天,那就更壞了;空氣非常悶,從早晨起,又下着牛雨,全市像浸在霧氣中。一切物件都是濕漉漉的膩着手指。在那些污穢的小巷裏,所有的用舊了的傢俱,臭蟲大本營的板壁,以及多年積存的應該早在垃圾堆裏的廢物,都聯合着氣——一種使人心悸的似腥又似腐的惡氣。史循所住的,恰就是這麼一個去處。那天從同學會回來後,他就躲在他這窩裏,沒有出去過。這幾天來,除了送飯給他的二房東的小女兒,他簡直沒有見過第二個人面,也沒有説過一句話。他只是躺在牀上沉思。他把過去的種種,未來的種種,全都想完了。他都有了結論。不敢想,而且想過幾次並沒什麼解決的,是他的現在。這就是他現在的自殺問題。似乎對於自殺的本身已經沒有多大的懷疑了,現在他還不能無躊躇的,是自殺的方法。上吊,投火,槍殺,服毒,甚至於割破大動脈讓血盡的傳統的頹廢派的自殺,總之,凡是人類所曾用過的方法,他都想過,但都以為不妥。不妥的原因,一半是他總有點懷疑於此等自殺法之是否可靠,一半卻也覺得總不免痛苦。他常常想,他這人,已經受盡了人世的苦惱,如果在辭世的一剎那間還要嘗一嘗最後的苦味,他是不肯的。況且上吊或許遇救,投水更有被人撈起來的可能,槍殺呢,難免只受了傷,並且也沒有槍。自殺不成而反多經驗了痛苦,在他看來是大大的不合算。至於服毒等等,自然更痛苦了。他也曾想到:不如寫了幾張共產黨標語跑到馬路上去張貼,讓人家捉去槍斃;但一轉念,還是不妥,或者人家以為他並未直接參加暴動,並不殺,卻把他監起來,那就更難受了。

現在史循仰面躺着,眼光定定地在烏黑的天花板上,考慮他最近發見的自殺方法;這是昨夜夢醒後忽然想到的。還沒像現在這樣消極的三個月前,他在某處辦事——他最後一次的涉世——曾經從一個當軍醫的朋友處要了一小瓶哥羅芳在這裏呢;用麻醉劑自殺,豈不是最哲學的最藝術的自殺麼?從前為的動手術,醫生給史循用過哥羅芳;哥羅芳麻倒時的趣味,是史循永遠不能忘記的。那將就麻醉時的渾身骨節鬆解樣的奇趣實在比什麼都舒服。他從軍醫朋友處要了一點哥羅芳,也就是想再嚐嚐那種沉醉的滋味,他時常把鼻子湊在瓶口上作一個深呼,直到身子像要浮起來了,然後仰後靠在椅背上,領略那兩三分鐘的飄飄然的醉意。這樣的常常使用着,一小瓶的哥羅芳也幾乎升化完了;現在總該還留得一點足夠一個人自殺罷?他慢慢地起來,從牀底下拉出手提箱來,果然把那個小瓶找到了,還剩着一茶匙左右的無透明的體在瓶裏動盪。他揭開瓶蓋試嗅一下,依然是異常芳冽。

小瓶捏在手裏,他重複躺在牀上。他惘然看着這個緻的差不多一塊錢大小的扁圓的玻璃瓶,突然憶起這小瓶的歷史了。原是個裝香水用的小瓶,買來時可不是還有一隻玫瑰紅的細羊皮做面子,軟綢襯裏的小匣子麼?上好的法國香水!不是他想送給所崇拜的周女士的麼?但是犬儒學派希臘文kunikoi的意譯。音譯“昔尼克派”古,禮物還沒送給,周女士已經另有所屬。他不能再想這段傷心史了!這是他生命上最大的打擊!

史循冷冷地嘆了口氣,用勁握住這個小瓶,另一段舊事又浮上他的意識:他看見自己在一個旅館的頭等房間內,五六個妖豔的女子,從二十多歲以至十四五的,從小腳的以至天足的,排坐在他跟前,都對着他擠眉眼。好像他説了聲“全要”於是這些女子又都格格地笑起來。於是她們竊竊私語,似乎在爭論什麼,又像是互相推諉。終於她們一齊跑到房外的洋台上。只剩下方臉濃眉將近二十歲的一個;她很風騷地笑着,走過去偎在他的懷裏,挽住了他的頸脖。…

史循眼皮一跳,幻象沒有了。他的嘴角上顯出一個苦笑。漫!瘋狂的追求!這都在認識周女士以前。然而在失去了周女士以後,便連這種樣的頹廢的心情也鼓不起來。從此他墜入了極頂的懷疑和悲觀。現在他又要用這紀念悲痛的盛過香水的小瓶裏的毒劑送自己到永遠的休息。

“永別了!如夢的浮生,謎一樣的人生!我永遠拋棄你們在無人的境地了!不高興再來猜你這謎了!”這麼喃喃地自語着,他踉踉蹌蹌跑出了他的房間。

大約半小時以後,史循走進了一個醫院;他本想住旅館,但轉念後卻又選定了醫院。他不願在自己的住處自殺是早已決定了的,他不忍連累他的二房東,尤其不忍使一三次送飯給他的小姑娘永久留下一個恐怖的印象。因為已是午後三時,醫生們都不在院;史循自説是來療治盲腸炎的,就開了個病房。看護婦請他在病歷牌上寫姓名,他就寫了個假的。為什麼他不説出自己的真姓名來呢?他不願冒充憂世憤時的志士,他也不願朋友們知道他的結局,他只願悄悄地離開這世界,像失蹤似的,給人家一個永遠的不明白。

看護婦出去後,史循把門上了閂,就躺在牀上;他掏出一塊手帕,疊為四層,將小瓶裏的哥羅芳全數倒在上面,然後拿這手帕嚴密地矇住了自己的鼻孔和嘴巴。他雙手按在手帕上面,同時用力深呼。一縷頗帶涼意的甜香從喉頭經過,注入他的部,立刻走遍了全身,起一種不可名説的暢快。這是他屢次經驗過的。但隨即有些新的異樣的來了。他覺得身體已經離了牀,一點一點地往上浮;他看見天花板慢慢地自行旋轉;他又聽得無數的聲音充滿了他的耳管,似乎是很近很響的,又似乎是遠遠的輕微的。他仍舊用力深呼。身子更浮得高了,像是已經貼着天花板,他只見一團疾轉的白光了,耳朵裏也換了一種單調的嗡嗡的聲音;他覺得身體的各部分正在鬆解融化,又膈間有些脹悶。於是,時間失了記錄,空間失了存在。他再不能看見,再不能聽見,似乎全身都已消散,只有一個腦子還在,他還有意識。他意識到現在是沉下,沉下,沉下,加速度地沉下!忽然像翻了個身,便什麼都沒有了,連意識也完全消滅。

沉寂佔有了這病室。史循的枯瘠的身體,像入睡似的躺着,嘴鼻上的手帕已經落在一邊;他的臉很紅,他的眼睛還是睜得大大的,但已是死的沒有神光的眼。病室外,看護婦的伶俐的腳音,時遠時近地閣閣地響着。窗外是一片灰的天。一匹蒼蠅飛到史循的鼻尖上,用它的舌頭了許久,然後很滿足地舉起它的兩條後腳來慢慢地自相着…

一股強烈的亞莫尼亞氣像在史循的意識上打了一針,他突然回覆過知覺來。他看見紅紅綠綠的顏在眼前迸跳,他又聽得嘈雜的聲音在耳邊響。他的膈間,像有一團東西在猛撞着要出來。又一股強烈的亞莫尼亞氣從他鼻子灌進來,他全身一震,手自然而然地舉起來向臉上一抹,卻被另一隻很温軟的手按住了。他這才聽得一個聲音説:“好了!醒過來了!”他這才看見許多人圍繞了他。可是他閉了眼,不願意看。一個很的聲音又在他耳邊叫起來:“史循,史循!好了些罷?認識我麼?”這幾個字是從温香的女的口裏發出來的,帶着親熱和愛憐,史循忍不住睜開了眼睛。不是別人,卻是章秋柳呢!她坐在牀沿,史循的一隻手在她手裏;站在她身邊的,是先前請史循寫姓名的那個看護婦,好奇似的凝視章秋柳的面孔。

“秋柳!你怎麼來的?”史循掙扎着説出了這一句,他的部還是很脹悶,像壓着一塊大石頭,透不過氣來。

“我們把她找來的。大概就是你最願意見的罷!”史循才覺得還有一位醫生站在牀邊。

“現在人是醒過來了。可是,章女士,你總該明白這位史先生為什麼要自殺;假使他的衣袋裏沒有那張你們同學會的卡片,再如果他醒不過來的話,這樁無頭案真叫我們為難了!

這和敝院的名譽很有關礙的呀!”醫生氣沖沖地繼續着説;他顯然拿章秋柳當作史循的關係人,或者竟是史循自殺的原因了。

“這位朋友是有神經病的,不是剛才我已經説過了麼?有一些兒神經病。”章秋柳勉強笑着回答。

“哈,神經病!他告訴了我們一個假名字,也是神經病麼?他用了多量的哥羅芳,如果不是那塊,那塊手帕先已掉下,他準定是沒救的。他鎖了房門,看護婦以為他是睡着了。幸而我早一步回院,不然,恐怕再過幾個鐘頭也未必會發覺呢。”史循默默地聽着,心裏抱怨自己的辦事太疏忽;如果剛才用繩子把手帕紮在嘴上,豈不是好?

“現在我也不多説了,好在人已醒過來;就算是神經病的話,本院不收瘋子,章女士,請你另行設法罷。人是給你了!”醫生結束了他的責備,招呼着看護婦,大踏步去了。章秋柳皺了眉苦笑着,沒有話語。

“秋柳,你怎麼來的?”史循又提起了這個問題。

“他們在你衣袋裏找着一張同學會卡片,就到呂班路來詢問;恰好我在同學會裏,聽他們説是有人自殺,我當即猜到了你。果然是你!”章秋柳站起來走了兩步,向病房門外望了一眼,又接着説:“這裏醫院的人們真可恨。他們把你當作仇人,以為你是害了他們了!他們對於一個自殺的人,一點同情心都沒有;他們所以救你,只為的要卸自身的干係!”史循的回答是淡淡的一笑。章秋柳仍在牀沿坐下,看着史循的臉又説:“那天你説要自殺,今天果然自殺了!但是,史循,無論你懷疑悲觀到如何程度,生命總是可以留戀的罷?我們自然不惜一死,但又何必自殺呢?”史循搖着頭,低聲嘆了口氣。章秋柳的温柔懇切的口吻,頗使他動;而況她的笑容,她的眼睛,她的肥大的部,常常令史循想起周女士。

“在尚能享受生活的愉快的人,”史循又嘆了一口氣,慢慢地説“自然覺得生命無論如何是可以留戀的。像我,至多不過再活一年二年罷了。對於世事的悲觀,只使我消沉頹唐,不能使我自殺;假使我的身體是健康的,消沉時我還能頹廢,興奮時我願意革命,憤到不能自遣時,我會做暗殺黨。但是病把我的生活力全都剝奪完了。我只是一個活的死人。秋柳,這樣的生活,還值得留戀麼?”史循停止了話,很艱難地着氣,汗粒從他額上滲出來。看見章秋柳的眼眶裏似乎已經噙着淚珠,便像觸了電似的,他努力掙起半個身體來,抓住了章秋柳的手,一字一字地頓着説:“秋柳——以前,我曾經愛過,像你這樣的,一個人。為了這愛,我戒絕了,漫;我,看見,一些光明。但現在,什麼都——完了,完了!”他鬆了手,頹然落在枕頭上,眼睛也閉了。章秋柳心裏一跳,用手去扶他的頭,他開了眼又掙扎着加上一句:“現在,我的病,使我不能,再有半分的,希望!”他的眼皮慢慢地闔上,呼漸漸地微弱,鼻尖上透出幾粒冷汗。

章秋柳驚惶得不知所措,她捧住了史循的面孔,只是喚着,聲音也發抖了:“怎麼了?史循,怎麼了,怎麼了!”但是史循只微微地搖一下頭,沒有話,也沒有睜開眼來。

章秋柳看來不妙,急步跑出病房想找醫生,但在樓梯邊一個人攔住她,遞過一張紙來。章秋柳匆匆地瞥了一眼,看見紙上寫的是:“…急救手續費大洋五十元。頭等病房一天,大洋六元…”她恨恨地把紙一團,鋭聲喊道:“醫生在哪裏?病人不好了!”一個看護婦也從旁閃出來了。章秋柳吩咐她趕快找醫生來,就跑回病室去。她又是着急,又是生氣,沉重的腳步打在地板上,把牀內的史循驚醒了;他開眼望着章秋柳,出很動的一笑。

章秋柳這才鬆了口氣。一會兒,醫生也來了,神氣很難看;他在史循面上望了一眼,拉過史循的手腕去按了按脈息,就懶洋洋地説:“沒有什麼,沒有什麼!他是倦了,讓他睡一下就是。”醫生出去後,章秋柳低着頭默想她手裏的紙團上的那個問題。她決不定是否應該給史循知道,不給他知道又有什麼辦法?最後她得了個主意,不如先去找王仲昭商量一下。她看着史循説:“醫生説你倦了,你且睡一會罷。今晚上你總是住在這裏了。回頭我再來看你。”史循點了一下頭;麻醉劑給他的生理上的疲倦,使得睡眠成為他現在唯一的需要。

章秋柳到街上時,一陣急雨忽然傾下來,天空反而開朗些。涼的雨點打在她臉上似乎給她一服清神劑,她的脹而且重的腦子頓時輕鬆了許多。她猛然記起前夜在跳舞場裏會見仲昭,説是今天要到嘉興去;她看手腕上的表,正指着五點二十五分,便斷定仲昭還沒回來。這可怎麼辦呢?也許他是乘夜車,那就非到晚上十一點半不能到;也許他要到明天回來。總之是緩不濟急了。章秋柳焦灼地想着,在急雨中打旋,完全不覺得身上的薄綢衫子已經半濕,粘在前,把一對峯高高地襯出來。她只覺着路上的行人很古怪,都瞪着眼睛對她看。她想:讓史循自己去解決這個問題麼,看來史循未必有此力量。她自己呢,罄其所有也還不夠;找別的朋友罷,一個一個朋友的名字在她腦膜上移過,她只是搖頭。最後,她想到了張曼青;“或者曼青還有辦法,”她聊以自地對自己説,就鑽進了一輛人力車。

在車裏坐定後,章秋柳方才知道自己的衣服是全濕了,空氣侵襲她的肌膚,她又幾乎發抖了。她不能不先回去換衣服,於是招呼車伕改道到呂班路。進了同學會的大門,她就跑上樓去,卻在二層樓的客廳門邊,看見一個人坐在沙發裏看報,她快活得叫起來:“哈,曼青!原來你在這裏呀!”曼青回頭來看見章秋柳那樣地狼狽,忍不住笑了出來。

“正有事要找你。史循自殺了!”章女士只加了這一句,把莫名其妙的張曼青剩在那裏,她就一溜煙似的跑上三層樓去了。曼青半信半疑地躊躇了一會兒,慢慢地也上樓去;他推開章秋柳的卧室的小門,剛伸進了半個身體,猛覺得眼前一亮,呈在他面前的,是章秋柳的雪白的肌膚。曼青下意識地縮回身子來,卻聽得裏面笑着説:“對不起,等一下罷。”曼青覺得心有些跳蕩了,他企圖鎮定下去,努力猜想着史循到底為什麼要自殺?章秋柳又為什麼這樣狼狽。並且找自己又為了什麼事?他正亂地想着,章秋柳開了門請他進去了,她已經換了一身淡青夾小紫花的荷蘭布的衣衫。

説過了史循自殺的經過後,章秋柳就把那張團得很皺的紙條遞給曼青:“那醫院真可惡,竟會開出這種賬來。我還沒對史循説過。看來他是沒有錢的,我們替他設法。曼青,你能擔任多少?”

“只是我身邊有的,也不夠這數兒。”曼青看着那張紙説。

“我可以拿出二十元,餘下的你能擔負了去麼?”章秋柳説着就把兩張鈔票放在曼青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