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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輪船晚點。謝平又最後離船。真把齊景芳急壞了,也冷壞了。斜雨早打濕了她半邊衣褲。
“怎麼去恁些天?”她大步上前接過他手裏的挎包,問,把傘側過半邊蓋住他頭頂。
他沒有回答。
“咋回子事?”她看他這一個多星期,也黃瘦了,頭髮也顯長了,心裏暗暗一驚,便挽起他胳膊問道:“是家裏老人…出啥事?”謝平看看齊景芳,又回過頭去看看輪船,好似還有什麼東西落在船艙裏了…
“鎮華被判了三年刑…”謝平呆呆地説道。
“三年?”齊景芳一驚。
“恐怕還要吊銷上海户口,送西北服刑…”
“他家裏不是給他找醫生寫證明了嗎?”
“找了。他媽媽也找法院懇求不判,把兒子還她來管教。可是鎮華自己不承認有病。他情願由法院來審理自己的這案子…法院也找了神病大夫,給他測試。測試的結果説他是人格不健全引起的輕度解離意識障礙,對自己的行為應負法律責任…”
“天爺…”齊景芳輕輕地呻道。
就這樣,在度過了那樣的十四年之後,剛回到上海,鎮華又要離開上海,去西北服刑。宣判結束後,謝平趕忙離開旁聽席。囚車停在法院門口。法警不許謝平靠攏。他推他們,叫道:“我是他親哥哥。我要跟他説句話。”鎮華戴着手銬出來了。‘你來幹什麼?
“鎮華生硬地問他。謝平強壓下心頭的哽咽,趕緊對他説:”你放心。家裏,有我們…回頭你要告訴我服刑地點。一定要給我寫信…”鎮華卻説:“我家裏那幫子用不着你去替他們心。老兄,照顧好你自己。聽懂我的話沒有?照顧好你自己。學會替你自己着想…現在要的就是這個!
“他叫得那麼響,引來不少路人。法警不得不把他推進囚車。謝平看到他被絆住了,跌倒在囚車車廂裏。但即便這樣,他還是馬上翻過身來,扒住車門不讓關,叫道:“班長,你去問問那些理論家,我們上山下鄉到底錯了沒有?我一生就只做了這一件大事,讓他們告訴我,我到底錯了沒有…“雨,綿綿的雨絲,穿過法院門口那棵高大的合歡樹發黑的枝權,灑落…灑落…
他看見鎮華的老媽媽坐在輪椅上,還有他的兄弟姐妹,遠遠地遠遠地站在馬路那邊,看着囚車啓動…
一幢石庫門房子二樓的窗户裏傳出剛走紅的女歌星的息:“…一樣的月光,一樣地照着新店溪;一樣的冬天,一樣地下着冰冷的雨;一樣的塵埃,一樣地在風中堆積。一樣的笑容,一樣的淚水,一樣的子,一樣的我和你…什麼時候蛙嗚蟬聲都成了記憶?什麼時候家鄉變得如此擁擠?高樓大廈,到處聳立,七彩霓虹把夜空染得如此俗氣。誰能告訴我?誰能告訴我,是我們改變了世界,還是世界改變了我們…”
…
走上客店小板樓陳舊的朱漆樓梯,謝平對齊景芳説:“我在門口等一會兒,你先去把濕衣服換換。”
“我又不換襯衣襯褲,你害什麼臊嘛!”她把謝平推進房去。
換罷衣服,齊景芳從帳子背後走出來,把濕衣褲撂到牀底下腳盆裏,取下巾,往臉盆裏倒瓶熱水,讓謝平洗洗,;暖和暖和。但謝平只是看着那歪着扭着向上蒸騰的熱氣,發呆。她捧起謝平冰冷的手,緊緊地捂着,擔心地勸道:“別這樣…”
“濟景芳,你姐夫沒離休吧?還在街道當黨委書記?能求求他給幫個忙嗎?
““謝平,你這是幹啥呢!”齊景芳聽謝平用這種口氣説話,心裏一緊。
“幫幫我。讓我幹成件事。”謝平失神地看着齊景芳,臉頰上泛起不正常的紅,眼光卻貪婪地飢渴地閃爍着。
“現在只有你能幫我忙了。我不能在桂榮,在我媽媽、爸爸、弟弟、妹妹跟前失信,我跟他們説過我這一輩子一定能幹出名堂來。我不能讓老爺子説中了,覺得我就只能這個樣子了。我也不能讓老校長、小英子失望。他們認為我們這些到大西北去闖蕩過的漢子,都是了不得的人…我不能什麼也幹不成…不能…”
“謝平、謝平,你説啥呢…”齊景芳驚恐起來,用力看着他。
“幫幫我。小得子…幫幫我。景芳…哦也會像鎮華那樣…可我不能…我是中隊長…”
“謝平,你不會的…你不會的…”齊景芳把謝平緊緊摟到懷裏,撫摸着他的頭,安着。
“別光給我説好聽的了!我聽夠了!”謝平推開齊景芳,朝樓下跑去。齊景芳怕驚動隔壁住店的客人,不敢出聲爻喝,只是緊起追趕。雨,這時已經不小了,像小豆點似灑在青石板街面和兩廂黑瓦房檐上,很快把齊景芳的頭髮和外衣再度淋濕。拖鞋跑了。光起襪底板。出鎮市梢,二里地,就是海。謝平瘋了似的朝前衝。一種幾乎是絕望的覺,叫齊景芳拼出最後一點勁,追上去抱住了謝平,她哭着,捶他:“你幹嗎呀?於嗎呀?幹嗎這麼沒出息?你這是幹嗎呀…”謝平不再掙扎。也許是冰冷的雨,也許是冰冷的海風,也許是齊景芳的捶打,也許是她緊貼住他的身子上的温暖,使他從一時內心的虛裏漸漸緩轉。他知道羞愧、內疚了。他無言地摟住籟籟發抖的齊景芳,用自己寬厚的脊背替她擋住雨。
“回去吧…”他把她擁在懷裏,愧然地説。她點了點頭,噎着。那紅的塑料拖鞋,還一正一反一橫一斜地躺在青石板街面上。他彎拾起它們。幸虧客店裏的人都擠在女會計屋裏看電視。他們便躡手躡腳快步穿過陰暗的天井,上了小板樓…
第二天大早,天井對過的屋頂上飄浮着一層濕黏重的灰霧。明知謝平不會來恁早,齊景芳還是趕緊起了牀,忙着漱洗,把頭晚換下的衣褲洗了。到客店附近的個體户早點攤上,要了碗豆漿,要了兩“油炸鬼”吃罷,回屋等謝平。等到明晃晃的太陽光把對過屋頂上最後幾片霧腳從瓦楞子縫裏驅盡,天空顯出少有的淨藍,還沒見謝平來。她疑惑了;便關照了櫃枱上的服務員一聲,鎖了門,了鑰匙,匆匆往老校長家走去。謝平的倔強,謝平的熱情,謝平身上種種總也不盡的“大孩子氣”齊景芳早有所身受。但從未見他像昨晚恁樣脆弱,恁樣失常。離開客店時,他雖然已經恢復了平靜,她還是不放心,悄悄跟在他身後,一直送他到了老校長老宅的大木門前。她本想留他下來的,跟他談桂榮的事。這一向,羊馬河和駱駝圈子都有人傳,桂榮在福海縣跟縣中的一個副校長好上了。為了證實這一點,秦嘉還讓她專門到福海去看過桂榮。問桂榮,這姓崔的副校長到底咋回子事。桂榮沒正面回答,只是泣,只是問:你們告訴我,謝平還會回來嗎…齊景芳相信,昨天,在發生了那樣的脆弱之後,一旦得知桂榮又“變心”謝平會留在她房裏的。他需要安。需要一個女人的安。她要儘自己所有的温柔,來安撫他,親熱他…她需要這樣一種真摯的親近…但到末了,她沒這麼做。她不忍心在這時刻,再用桂榮的事傷他的心,她更不能利用他一時內心虛造成的脆弱“誘惑”他。她不想讓他清醒後留下剜挖不去的遺憾和悔恨。假如他親近她擁抱她,她也要他是清醒的。清醒地明白自己在擁抱什麼,在親近誰。她不要那種窩窩囊囊糊糊的寄託。況且,桂榮到底咋樣,也還難説。她不能像別人曾經對她做過的那樣,把“髒水”無端地朝桂榮身上潑…更不能借着向桂榮潑“髒水”來賺取謝平。偌樣,她成個啥了?!
…
謝平在菜園裏搭扁豆架。剛換上的乾淨衣服,褶痕還很明顯。除了邊會意地對齊景芳淡淡浮起一絲歉疚的微笑,昨天晚間那場驟起的“風暴”已經消失得全無影蹤了。
“吃了嗎?”他平靜地問,並遞給齊景芳一小半透明的塑料紙繩,讓她相幫把邊上一枝扁豆綁在小竹竿上。爾後,突然放低了聲,關照道:“別對老校長和小英説什麼…”齊景芳忙點點頭,悄悄應道:“我恁傻?!”一會兒,小英來叫齊景芳上她房裏。謝平也要去。小英勾住齊景芳的肩頭,急紅了臉,對謝平説道:“我們姑娘家的事,你跟來做啥?”到屋裏,小英上門栓,忙返身問:“景芳姐姐,謝平昨天晚上到底出啥事體了?”
“沒啥呀…”齊景芳裝出很純真的樣子。
“他回來淋着雨了吧?得狼狽的…是嗎?”她故意反問。
小英半信半疑地看看她。這時老校長敲敲門。小英半掩住門,放他進來後,又立馬把門上,告訴老父親:“景芳姐姐説,他沒出啥事體。”
“小齊同志,希望你能告訴我們真實情況。謝平家裏把他託給了我們…我們對他要負責任的。…”老校長誠懇地説道。
“真的沒事兒!”齊景芳笑着揮了揮手“他在農場闖蕩了十四五年,還用得着你們這麼替他提心吊膽?實話對你們説吧,那可是匹百裏挑一的‘好馬’。你們還不瞭解他…這傢伙能幹着呢!”上午,謝平跟老校長和小英説,要陪齊景芳去聯繫件公事,讓他們中午不必等他回來吃飯,便帶着齊景芳朝天主堂那廂走去。走過同仁堂藥房門ji,見攤頭上有賣桅子花白蘭花的。他替她買了一串。
“好香!”她沒聞過這南方的花。他替她別在領尖上。
“美味鮮”餐館小吃部一個大圓煤爐上烤‘蟹殼黃“。他買了一包。好燙。他用手絹包起,讓齊景芳提着。走過”泰昌糕團店“,他又站在深深挑出的舊檐下,全神貫注看了會子糕團師傅蒸那桌面大的圓糕。爾後,過順祥布店。小德林香燭雜貨鋪。鎮西老虎灶。培新小學。大石橋。小石橋。前邊才是天主堂。修繕時用的腳手架還沒全部拆除,但已出修整後全部由灰磚砌成的哥特式尖頂。門窗上部都裝飾着白大理石拱的花邊。朱漆木拱門虛開着。他倆走了進去。裏廂倒都已裝潢得差其不多了。正前方的主祭台寬大恢宏,上頭豎立着無數枝白燭形的燈管,供着一叢叢永不凋謝的絹花。剛漆得的朱漆欄杆,則在莊重暗淡的光線中,人為地界分着”人間“和”天上“。兩側,一是聖母瑪利亞的祭台,一是聖父若瑟的祭台。後身是可容百把人坐的唱經樓。上樓的梯子做在兩雙人也合抱不過來的空心的大柱子裏。而那些拱衞着三個祭台的花窗,則用彩玻璃巧妙地拼出耶穌和他那十二個門徒的聖像。哪個是猶大呢?謝平認了半天也沒找得出來。
他和齊景芳輕輕穿過尖頂彩窗投下的那片光影,走出主祭台一旁的邊門。屋後是個花園。
齊景芳不知謝平幹嗎要帶她上這兒來。
“想找神父仟悔?做壞事了?”她輕輕笑道。但她喜歡這一路沉默地走,喜歡這沉默中無聲的,喜歡他給她別上那幽香的花,喜歡他今天的沉靜,深邃。他沒回答她,只是看着她c齊景芳今天換了一身素淨的衣服。淺的襯衣領子翻在藏青衣外頭。白襪子。圓口黑布鞋。領口上還彆着支鋼筆。‘你今天真好看…“他説。不等她紅起臉啐他,他又真誠地説了句:”真的。認識你十五年,我還從來沒想過,你到底好看不好看…坐吧。
“他們在平房前的台階上坐了下來。陽光移到了他們的腳上,照着她的白襪黑鞋。
“昨天晚上,我真不想再離開你房間,真想求你別讓我走了…真的…我從來沒這麼過…沒有那麼強烈地希望一個女人來收留我…”他毫不困難地突然這麼告訴她。她反倒有些不知所措了。她只得低下頭,輕輕把臉貼住了他肩頭。他一動不動,由着太陽把暖洋洋的光線移到他倆的腿杆上手背上。矮圍牆還沒全壘齊;越過牆的缺口可以看到外頭一方方生機盎然的麥田,籠罩在被陽光蒸騰起來的水汽中。遠處的地平線上,一簇簇高樹攢擁,掩蔽着農宅的草房瓦房。新樓舊樓、磚牆上牆。鴉在竹林裏悠遊地叫着:‘布穀谷——谷,布穀谷——谷…“濕潤的泥土的氣息真能醉了人。他孃的。永恆…就這麼死去…就這麼活着…他真想喊叫。‘我要走了。
“他告訴齊景芳。
“上哪兒!”齊景芳抬起頭。
“回羊馬河,取我的手續。”
“秦嘉姐沒來通知…”
“我不能等了。石破天驚,孫猴子要出世了…”他一把握住她温軟的小手,“我昨天真丟人。這是頭一回,也是最後一回。你給我作證。昨晚回去,我半宿半宿睡不着。天哪,我就那樣倒在一個女人的懷裏,像一個要吃的孩子哭着,哆嗦着,我謝平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了不起的事?不就是在駱駝圈子待了十四年嗎?不就是有人瞧不起我們,認為我們這一撥子已經完蛋個了嗎?想來想去,這十四年,大方向,我沒錯。鎮華説得對,連沙皇時代的民粹主義者,都還提倡到農民中間去為農民服務嘛。我們上過當,受過騙,幹過蠢事。誰年輕時沒‘蠢’過?耶穌聖明,還上了猶大的當麼!固然不錯,我一事無成,已經三十三歲了。但不就是三十三歲嗎?還不是四十三。五十三、六十三嘛!我起碼還有四十年好活麼!這十四年,算學費。他媽的,有什麼哭天嚎地的?!再不能像鎮華那樣亂了自己陣腳。再不能出第二個計鎮華…”
“取了手續你上哪?”齊景芳急急地問道。
“想通了,提上勁兒來,上哪都一樣。想不通提不上勁兒,請你上人民大會堂,不也得跪着往裏爬?!”
“再待兩天。行嗎?再陪我待兩天,我們一起走…”齊景芳十分艱難地説道。她不能再把話説得更袒了。她只能説到這一步了。一切的一切,都在這委婉的懇求裏已經表達得夠清楚的了…她雙手撐住冰冷的台階,低低的垂下頭,聳尖了兩隻肩膀,讓劉海兒和鬢髮都耷落下來遮住自己烘烘地燒熱的臉頰。由於期待、由於羞赧、由於烈的自制,她全身竟像熱病中的寒戰似的抖慄起來。
過了好大一會兒。她才覺出謝平跟木人似的坐着,一動不動,同樣拿兩隻手去撐住身兩邊冰涼的水泥台階,拱起脊,側過半拉臉,定定地望着自己。她便忍不住地一頭扎到他懷裏,嗚咽道:“我只要你兩天…”謝平既沒推開她,也沒樓起她。這些天,他自然早覺到了齊景芳對他的種種的好,但這些畢竟到來得太遲了。他得尊重這十四年給他倆造成的種種既成事實。特別是昨天自己在鎮華事件的衝擊下,出恁些脆弱和歇斯底里之後,他開始警惕自己。如果自己還要爭取一個新的十四年,二十四年,就不能允許自己情的防線再出現一次潰敗的缺口,決不允許自己再軟弱。不能了!已經沒有這個多餘的時間、多餘的力,讓自己節外生枝地去陷入某種“無端‘的糾纏。
他明白,景芳對他的好,是真摯的,但到三十三歲還沒有跟任何一個女人深人往過的他,在這種越軌的“好”的面前,依然是惶惑的。一旦接受了這種“好”在他和她的心靈上會產生什麼後遺症呢?會給她帶來什麼損害?他無所適從…況且,他又想起了桂榮和老淡…
這樣,整整過了十幾二十分鐘,他輕輕撫摸着她的肩頭,裝作什麼也不明白似的,淡淡地笑着:“別小孩氣了。這鎮子僻靜得都叫我膩味了,你還待個啥嘛!走吧。不過,就是走,我們還得分開走。我得去上海再待一段,你先回吧…”回到老宅,天黑許久了。老校長和小英還在燈下等他。小英燒好洗臉水,洗腳水,熱來三四塊方糕,兩碗用上等粳米熬成的青亮的稀粥,給父親和謝平當夜宵吃罷;又沏杯清茶,讓他倆過了過嘴。老校長還嚼了口茶渣,清了牙縫。三人才各自回屋安歇。但這一夜,謝平卻依然睡不着。月亮久久地在老宅灰黑的檐角上懸浮。堂屋條几上那對青花壽字雙耳細頸古瓶和當間掛起的那幅文徵明的“瘦石三友”六尺中堂,都蒙上一層輕煙似的氤氲。擱板上一尊高白瓷的觀音,從暗處温柔地看着謝平。彷彿在問:我能幫你一點什麼忙嗎?小施主…
謝平朝她笑笑,這才攤開被窩,倒頭睡了。一早,他起身告訴老校長和小英,他今天要約齊景芳來吃飯。老校長和小英見他氣順暢、平和,也格外高興,叫他快去請。他把小英叫到照壁後頭,給她兩張十塊的鈔票,讓她去買一點有江北特的菜。小英看着那兩張鈔票,難堪地臉紅起來。她説:“沒有你這兩張鈔票,我們就不會給你朋友準備好吃的了?下回,你再這麼沒意思,我報告老頭子去了。”謝平忙收起鈔票,走了。大同街上還清靜着。一夜風雨,落下不少槐花,在檐角。風火牆、門背後。護窗板和街面上鋪起,像煞一場“雪”第二旅社裏,趕早班車船的人早走過了。用不着趕車船的,則密閉門窗,還在盡情享受這一會兒最愜意的“回籠覺”只有做夜班的服務員,收拾走廊裏的痰盂,做班準備,碰出丁點鈍響,反倒襯得這小客店重檐深院清晨忙中偷閒的一片寂靜。謝平未及上樓,就被服務員叫住了:“謝同志,齊同志有一封信留給你…”謝平一驚,忙問:“她人呢?”服務員遞過信來,答道:“一早去船碼頭了。”謝平車轉身,向船碼頭跑去,磕碰着不少挑擔趕早市的人。啓龍鎮碼頭水淺。客輪靠不過來,只能停泊在二百來米開外的水域中。客人上下船還得靠平底駁船“擺渡”待謝平追到碼頭,第一隻駁船已經開出三幾十米。突突地排開那褐紅的濁,平穩地向客輪駛去。第二隻駁船上客人不多,只坐半船。檢票的不讓謝平上駁船找。謝平只得繞過檢票口,跑到更加接近駁船的岬角頭上去細眺,並出力叫了幾聲:‘景芳。
“駁船上的客人朝他瞟過幾眼,沒有人回應。過一會兒,倒是那隻漸漸靠近鐵殼火輪的駁船上站起一個女子,細看看,謝平認出那便是齊景芳…
她走了。信上説:“謝平:我一直等你到這會兒。我想,今天晚間你會到我屋裏來的;不為別的,只為把白天在天主堂裏剛開始了的那場談話再繼續下去,你也應該來。我一直等着。一邊等,一邊回想我們在一起、不在一起所經歷過的那許多事…等到天亮那一刻,沒見你來。我只有走了。不,應該説,我是高高興興地走的。在天主堂後院,你裝作什麼都不明白,但我清清楚楚地覺,你是明白的。正因為明白了,才要這麼裝。我已經得到了我想要得到的。(雖然,不是更多、更充分。)我終於知道了我一直想知道的。(雖然你不肯明説,怕説出口。)我也讓你知道了,我一直想告訴你的那點心事…最後,我又清楚地看到,哪怕過了這樣的十四年,你不會是計鎮華,不會是秦嘉,不會是馬連成,也不會是我齊景芳,你依然是你謝平。我為你高興。我想,我回去,也能向秦嘉姐待得了啦。你幾時動身回來取手續?我們還能見上一面嗎?我悄悄地走了。我真怕等今天早起見到你,我又沒了走的勇氣。説實話,今生今世,我還頭一回這麼不相信自己。還有句話,我幾次想説,都不敢説。你回來時,一定要先去福海找找桂榮。羊馬河有些關於她的風言風語。我和秦嘉姐是不相信的。希望你親自去核實一下。
“好了,就這樣分手吧。十幾天,我這荒唐人,辦了件荒唐事。但也總算了了自己一生一世的一樁心願。從此,我安心去做‘老淡媳婦’。不要多久,我要跟他結婚了。在你離開駱駝圈子之後,我又朝駱駝圈子走去。只不知,在你生活過的戈壁灘上,我還能不能找到你留下的腳印。我想我會用心去找的。我的中隊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