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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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趙湘薌殫竭慮,花費一個多月時間,寫了一篇報告文學,題目叫《深山裏的老兵》,自我覺不錯,請夏玫玫看了。
夏玫玫卻沒個恭維話。夏玫玫説:“這部作品要是給老爺子看了,他可能會喜歡,但我覺得意思不大。你寫的都是好人好事,刻苦神、拼搏神,奉獻神,可是你並不瞭解這些人。拘泥於事實而淺薄於靈魂。其實這些人身上更可貴的是藝術神。把炮練好了就是奉獻啦?把炮彈奉獻給誰?你那東西可以算報告而不能算文學,文學是藝術,就寫幾個人幾件事,也標以文學桂冠,是對文學藝術的歪曲。”夏玫玫的話説得很尖刻,但是趙湘薌不跟她計較,她知道夏玫玫這段時間心情不好。不僅節目遭到了嚴厲的鎮壓,還由於同一個風得意的畫家接觸頻繁而在歌舞團裏傳出緋聞,兩口子爭吵了數次,婚姻已經到了“最危險的關頭”後來就聽説夏玫玫打了轉業報告。
趙湘薌得到這個消息後,開始還以為是訛傳,打電話問夏玫玫,夏玫玫説:“是有這個事。”趙湘薌説:“你瘋了,你這麼年輕,在部隊幹得這麼好,為什麼要走?”夏玫玫説:“我幹得好嗎?原來我也以為幹得好,現在我不這麼認為了。”趙湘薌説:“你的《炮兵進行曲》不僅公演了,還到北京參加了匯演,還拿了獎,你還要怎麼樣?”夏玫玫説:“可那還是我的節目嗎?節目單上編導倒是我的名字,可是,那台節目只保留了我設計的軀殼,而掉了它的靈魂,保留了它的情節,卻掉了它的藝術。去掉了我設計的特殊的背景,去掉了鮮花和美女,也去掉了真實的生命衝動,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炮兵舞步,只有動作的雄壯,卻聽不見生命的歌聲。很真實,是生活的真實而不是藝術的真實。實踐證明,老爺子是對的,老爺子説,軍隊藝術姓軍,這是絕對真理。現在看來是我錯了,我陷入了資產階級藝術觀念的泥沼,天真地要搞什麼人體自由語言發揮,簡直異想天開。”趙湘薌説:“你這就是賭氣了,分歧不就是上不上女演員嗎,又不是原則問題。”夏玫玫説:“你看看那動作,整個是炮動作的照搬。而我不想照般,我賦予舞蹈者的是另外的情,你看不出來,説了你也不懂。反正我是不適應部隊了,那我不轉業還幹什麼?”不久以後的事實證明,夏玫玫是不適應在軍隊工作了,而這個事實也多少與趙湘薌的那篇“報告文學”有點關係。夏玫玫把趙湘薌的報告文學看走眼了。她自己的節目被改得不倫不類,而趙湘薌的那篇在她看來不是文學的文學,在北京的一家軍隊刊物發表後,不僅反響強烈,被中央人民廣播電台連播,而且還獲了一項大獎。與此相比,倒是她自己毫無建樹,如此一來,她更茫然了。
現在,夏玫玫拿她自己和趙湘薌比較,她終於理解蕭副司令了。站在一個軍區代理最高長官(而且極有可能就是最高長官)的位置上,他對那種突如其來的現代派的東西表示異議完全是正常的,甚至是應該的。當她冷靜下來之後,她就明白了,不是老爺子僵化,而是她自己表現得不是時候。蕭副司令已經夠寬容的了,並且可以説夠開明的了,不要説他是一個大軍區的軍事長官,在那個年代裏,就是大學教授對她的現代意識也不一定能夠接受。她之所以要轉業,並不完全是為了賭氣。她覺到自己已經真正地進入到一種藝術狀態之中了,像是冥冥中有一個天使在雲端召喚,引導她走向屬於自己的那自由的、舒展的、奔放的、美妙的藝術王國。在那裏,她的每一個細胞都可以歌唱,她的每一個慾望都可以舞蹈,她的每一片肌膚都可以發出耀眼的光芒…她將不再為“任務”而忙碌。
二蕭天英開完常委擴大會議,紅光滿面地離開了辦公大樓,談笑風生地坐進了汽車,卻鐵青着面孔走進了家門。
老狗黃南下正蹲在門口的階梯上曬太陽,微微眯着雙眼,一副德高望重的樣子。見第一主人回來,呈現出高興的樣子,搖着尾巴了上去。
黃南下的皮是黃的,黃得純粹,金黃,沒有酒糟鼻子,也沒有焦黃的牙齒,小時候聰明伶俐,短腿跑得飛快,而且善解人意,是條上品味的好狗。
以往,蕭天英在心情好的時候,常常要跟它玩一些雜耍,訓練它攀登,丈把高的杏樹,黃南下也能爬上去,甚至還能用前爪摘下幾顆杏子。但近年不行了,黃南下歲數大了,七歲的年紀在它那個圈子裏,當然不算年輕。年齡一大,就懶了,就有了一些德高望重的矜持,杏子樹就很少爬了。但蕭天英念它昔的風采,仍然給予很高的待遇。以往蕭天英每次從外面回來,都要摸摸黃南下的腦袋,表達一定程度的問候,有時候還會從口袋裏掏出某樣零食或者小玩藝,逗黃南下一樂。
但是今天有點反常。
今天黃南下沒有受到應有的重視,在它滿懷深情向蕭天英的時候,蕭天英的臉是板着的,眼睛裏也沒有了往常的温和,好像很有一股晦氣。黃南下一看形勢不妙,趕緊把尾巴耷拉下來,往邊上挪了一步,很有禮貌地給蕭天英讓了路。
黃南下這個名字是蕭天英親自取的。這個名字在三十多年前曾經屬於蕭天英的警衞員,那是一個十分伶俐的小夥子,本來是個孤兒,參軍的時候只有一條半截褲子和一個黃二蛋的名字,蕭天英嫌黃二蛋這個名字過於不雅,才給他取了個黃南下。警衞員黃南下在抗美援朝戰爭中陣亡了,那時候黃南下已經是連隊的指導員了,五次戰役最緊張的時候,蕭天英號召“婆姨娃娃一起上”黃南下第一個報了名,下到連隊先當排長,再當指導員,896高地血戰一場,黃南下的連隊打到最後只剩下了四個人,黃南下跟美軍一個黑人士兵單打獨鬥,黃種人咬掉了黑種人一隻耳朵,黑種人劈掉了黃種人一條胳膊,最後兩個人抱在一起滾下了高地,黃南下拉響了身上的手榴彈。
三十年後,蕭天英得到了一條漂亮的小狗。取名的時候,蕭天英深情地看着它,説:就叫黃南下吧。
黃南下剛進蕭家十分受寵,曾經有相當長一段時間,蕭天英常常看着黃南下出神。那是他出山之後,第一次被提名為w軍區司令員候選人而沒被通過。據説上面有人發了話,説蕭天英是某某某的老部下,一貫愛標新立異,是某某某搞資本主義路線的黑干將,是帶槍的某某。不僅沒當上司令員,反而連工作也被限制了,雖然還是個副司令員,但是有職無權,大事小事一律不予過問,差不多就是個寓公。那時候跟黃南下在一起的時候,蕭天英就想到了抗美援朝戰爭中陣亡了的那個黃南下。蕭天英想,黃南下要是還活着,也是五十歲的人了。一個人過了五十,再做工作就有限了。而那時候他也是快要六十歲的人了,還不讓甩開膀子幹一場,簡直就是在剝奪他的生命。
快進房門的時候,蕭天英才注意到黃南下的委屈,這個忠實而且本分的動物,不知道老爺子今天為什麼不痛快,雖然被冷落了並且已經靠邊了,但那雙一向明亮的眼睛還在執着地跟蹤着主人的後背,充滿了疑問和同情。
蕭天英便站住了,又轉過身來,喚了兩聲,向黃南下擠出一個生硬的笑容,以表示道歉和問。
這一笑,心情居然又好一些了。
三調整後大區班子的任職命令到了,新任司令員是沈陣雨。
儘管這件事情早就不是秘密了,但在常委擴大會上正式宣佈這項命令的時候,蕭天英還是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為軍委的這個正確選擇真誠地到欣,甚至有如釋重負的覺。
同一份任職命令上,宣佈蕭天英擔任w軍區顧問組組長(享受大軍區正職待遇),蕭天英也到很滿意,並且多少還有一點歉疚,因為同他一起在台上工作的十幾個大區副職,只有他一個人得到了這份殊榮,其他同志要不就是顧問,要不就是原地不動,要麼就是離休。就是顧問裏面,還有三個人比他年齡大。
失落是在回家的車上產生的。
顧——問?顧問是個什麼角?他知道這是對他高度重視和嘉勉的表示,可是他卻對這個重視和嘉勉到了委屈,他甚至覺得還不如繼續當他的常務副司令員,那是有職有權的角,在那個位置上,還可以竭盡全力多做工作,繼續只爭朝夕地大抓一把軍事訓練,而這個顧問恐怕就不是那麼回事了。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顧得上就顧,可以過問才過問。或者説人家讓你顧你就顧,讓你問才能問。
他還尤其反那個括號。什麼大軍區正職待遇?荒唐!簡直有點易的嫌疑,我蕭天英戎馬一生,小命老命都是黨的,還在乎個什麼待遇?只要還能工作,給個軍長師長的都照樣幹。不能工作了,哪怕是享受總統待遇也等於零。
蕭天英經過夫人卧室的時候,沒有進去也沒有停住步子,只説了聲,跟廚房打個招呼,加兩個菜,我要喝酒。然後就進書房了。
以蕭天英掌握的情況看,w軍區新任司令員的最後確定,某某政委是説話了的。這就不能不讓蕭天英暗自慶幸。看來這步棋還是走對了。某某政委對部屬一向要求極嚴,戰爭年代貫徹的是矯枉過正的的作風,誰想走他的門子達到個人的目的,只有兩個字——休想。回想起當初某某政委的秘書打電話徵詢他的意見,那裏面可能多少就有些試探的味道,摸摸他有多少底氣,摸摸他有多高的境界,那也算是最後的一次考核了,考核的不僅是他的工作能力、政策水平、認識水準,恐怕更重要的還是看看這個老傢伙現在是個什麼姿態,還能不能審時度勢跟上形勢。
他不否認,如果他那時候態度曖昧一點,姿態稍微放低一點,回答的口氣稍微含糊一點,那麼,這一次司令員一職很有可能就是他的了。可是,這樣一來,他在某某政委的心目中是個什麼地位呢?某某政委説不定會失望的——啊,這個蕭天英,表起態來慷慨昂,事到臨頭就瞻前顧後了,到底還是不能俗啊,那就放他一馬吧,也是革命了大半輩子的人了——這完全是有可能的,許多老同志的最後一步都是這麼走的——帶有照顧的晉升,然後體面地退出前台。而他沒有曖昧,沒有含糊,他不僅如實地介紹了他對班子的看法,還如數家珍般地列舉了沈陣雨的優勢和政績,為某某政委提供決策依據。
現在看來,在w軍區司令員人選上,當初極有可能就是在他和沈陣雨兩個人之間尋找平衡,而且某某政委的傾向意見可能是沈陣雨大於蕭天英,但中間出現過反覆,特別是在他蕭天英力薦沈陣雨之後,某某政委又觀察了一陣子。
蕭天英現在無法判斷在那顆舉世矚目的偉大的頭顱裏都發生過什麼,但他知道,正是因為他力薦了沈陣雨,某某政委才曾經一度想讓他對沈陣雨“先帶一帶”也正是因為他一再推讓,某某政委才放心了,才對他的人格進行了最後的認可——既然他蕭天英在這個問題上表現出了高風亮節,真誠地支持沈陣雨,那麼,某某政委就沒有什麼不放心的了。
思路進入這一層,就差不多驚出了一身冷汗,到底是偉人啊,某某政委厲害啊,自己當初倘若暴一己私心,就會被他盡收眼底,即使給了他那個職務,某某政委也會有無奈的覺。而蕭天英知道,眼下,老同志的問題已經成了某某政委的一件棘手問題,在這種情況下,他蕭天英的行為對老首長無疑是一種温暖的安。
好了,也算是打了一個大勝仗,即便什麼戰果也沒有,也落個一身正氣,英明晚節。
想是想通了,但仍然很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