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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縷餘香在此:奚嘯伯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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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丕傑奪過來,撕碎扔掉。説:“無知妄見,不值得您保存。”奚嘯伯苦笑着,説:“對,對。”這時,會議室早己空無一人。偌大一間廳堂,奚嘯伯神情蕭疏,顯得有些孤悽。

自1957年後,他就是一個寂寞的歌者。

【聽敵台】1963年下半年,石家莊京劇團被派到束鹿縣新城鎮去搞“四清”運動。奚嘯伯也去了,接受革命鍛鍊和考驗,與農民同吃同住同勞動。那時,江青已在戲曲界發號施令,大力提倡現代戲,演傳統戲的風聲一陣緊過一陣。大家都不敢用老戲吊嗓了。一天晚上,奚嘯伯聽半導體收音機,無意中聽到播出一段老戲。

一聽:“昔有過三大賢,劉關張結義在桃園。弟兄們徐州曾失散,到後來相逢在古城…”這是《珠廉寨》里老生的唱段,越聽越覺得像是自己在唱。

再聽:“一來是老賊命該喪,二來是弟兄得團圓…”他確認是在播放自己的唱片,心裏害怕,但越怕越要聽。這是什麼電台?他決定聽完:“勸賢弟休回長安轉,就在沙陀過幾年,落得個清閒。”最後,聽播音員説:“這裏是中華民國…”他嚇得趕快換台。然而,一切都來不及了。

奚嘯伯偷聽敵台,這是他“文革”中的一大罪狀。

【這叫生活?】1964年,北京舉行京劇現代戲會演。會演完畢,趙燕俠等名演員提出不再拿保留工資的建議。他聽説後,馬上向組織提出要按國家一般幹部工資制度領取工資的要求。其實,奚嘯伯無房產,無積蓄,家裏連些像樣的傢俱也沒有,薪水月月領,工資月月光。有人很反他的表態,説:“你又不是黨員,幹嘛這麼積極?”他置之不顧,堅決提出減薪。説:“只要我知道是黨的意思,我決不猶豫。”1966年,澤東發動了“文化大革命”劇團很多人為表忠心,彼此揭發互貼大字報。而給奚嘯伯貼的大字報就更多了,因為是右派,是團長,是“反動藝術權威”從前在張學良部隊當上士錄事,故又加上一個“歷史反革命”罪名。於是,他被壓在四頂大帽的底下。劇團一向是靠他掙錢的,很多演員都是跟着他學戲、唱戲的。現在,這些人都來揭發、鬥爭、打擊他。一時間忘恩負義成了時尚,不再是惡行。

文明處在不文明的腳下,文化攥在無文化的手裏,奚嘯伯開始了人生最後的掙扎。他除了接受各式各樣的批鬥和體罰以外,還要掃地、生火、篩爐灰、撿煤渣。每月發五十元的生活費。後來,造反派説:五十元太高了,便降到十五元。他是“四大鬚生”一輩子好吃喝。生活水準驟降,神壓力陡升,使他幾乎垮掉。先是牙齒落,又無錢鑲牙。接着,就是急肺炎。咳出來的都是血痰。奚延宏嚇壞了,趕忙和孫子奚中路一起把他送進醫院。

是幸運,也是命大。在醫院得遇一位顧大夫。他醫術高超,又是戲,特別喜歡餘(叔巖)派,便暗中給奚嘯伯以特別關照。顧大夫也是邊勞動、邊看病。每次看完病,倆人都要説説戲。奚嘯伯的膽小,老戲一句不敢説,只講現代戲,或者講點發音、吐字及韻律。有了好醫生,奚嘯伯才漸漸康復,出了醫院。

出院之後,生活依舊清苦。十五元的生活費扣除十二元的伙食費以後,他只能拿到三塊錢。奚嘯伯的煙得厲害,所以這三塊錢裏,還包括煙錢。他專買一錢一盒的“太陽”牌紙煙。如果伙食費裏能剩下一兩的話,他就拿來買火柴。

這叫生活?中國人的忍辱負重、苟且偷生,無敵於全世界。

【因他而死,為他而癱】陳寶山是奚嘯伯的“跟包”(京劇術語。戲班裏的主要演員自己配備和隨帶的琴師、鼓師和後台服務人員)。奚嘯伯從來沒虧待過他。倆人相處極好,像是親兄弟。

“文革”中,奚嘯伯挨批鬥。陳寶山心裏同情,可不敢有半點。一次,劇團到工廠俱樂部演出,奚嘯伯父子下午就趕到演出地點打掃前後台、裝台、打水,做演出的準備。奚嘯伯有些勞累,開戲前躺在戲箱上面休息,不知不覺就睡着了。陳寶山看見他蜷縮着身子,怕他凍着,便偷偷給奚嘯伯蓋上了自己的棉大衣。這事被“革命羣眾”看見,揭發後被造反派狠狠訓斥了一頓。

後來,石家莊搞起武鬥。奚嘯伯看情況不好,就逃出劇團。等他再返回劇團卻發現自己的鋪蓋全丟了。他每月十五元,怎買得起被褥?兒媳説:“天涼了,父親沒被子可怎麼辦?我記得父親包行頭(京劇服裝的統稱)的包袱皮兒很大,不知道還有沒有?明兒請陳師傅給找找,我用大包袱皮兒給父親做牀被子。”陳寶山果然找到兩塊大包袱皮兒,兒媳接過來,就趕緊動手,做成了被子。這事又被“革命羣眾”揭發出來。造反派的臉上,個個都是兇相。他們厲聲呵斥陳寶山“階級界限不清,到現在還和奚嘯伯往來”遂勒令他第二天向“革命羣眾”做出代。這可把膽小怕事的陳寶山嚇壞了,他擔心自己説不清、道不明,更懼怕那些血淋淋的鬥爭場面。中國人原本是一個理智善良的民族,官民又是兩個天下,那邊一有風吹草動,這邊就有迴護之情。現在不同了,一夜之間專政早把個民間天地也砸個粉碎。革命者走大道,能否給陳寶山這樣的草民留下一條小路?可四下裏張望,哪兒還有小路呢。

寫到這裏,我不住聯想到自己的經歷。記得在1968年,犯有“現行反革命罪”的我,被四川省川劇團的造反派和革命委員會追得到處竄的時候,父親對我説:“你一定要活下來!就是改名換姓,落草為寇…爸爸也不會責怪的。”我哭道:“我不改姓名,可現在哪裏還有草?”所以,我非常能體會陳寶山那種抬頭無天、低頭無路的絕境與絕念。我終於被抓進了監獄,而陳寶山的路就是死路。陳寶山只有去死。他決定自殺,先是喝下一碗火鹼,又怕死不了加罪,接着就上了吊。人世悠悠,天道渺茫。

“身留一劍答君王”一劍亦可答親人,亦可答知己。

奚嘯伯得知此事,身心受到極度的刺,突然中風,半身不遂,被送進了醫院。接着就下了“病危”通知。兒子接到長途電話,立即趕赴病房。等見到父親時,已是神智不清。奚延宏連聲呼喚,已無絲毫的反應,似乎沒有了知覺。兒子守護了七天七夜,又經過搶救,他才算返陰回陽,又由兒子、孫子二人輪看護了一個月,才完全離了生命危險。這時,醫院知道這個被搶救的人是右派分子、反動藝術權威奚嘯伯,便決定不再治療,並勒令出院。

奚家原來住的四合院五間北屋已被沒收,奚延宏向劇團懇求給一間客房暫住,遭到拒絕。最後幾經託人,好不容易找到一間堆乾草的小屋子。兒子帶着孫子(奚中路)把乾草搬出去,奚嘯伯才有了容身之處。

【沒有昧過良心】1976年5月,那時的政治形勢非常緊張,歐陽中石抑制不住對奚嘯伯的掛念,一個人偷偷去了石家莊。見他那骨瘦如柴的樣子,真是百集,一把抱住老師雙肩,説:“我看您來了。”奚嘯伯鼻翼微微煽動,哽咽無語。過了好一陣,説:“別難過,讓別人看見不合適。”聲音遲滯,語氣中一點情也沒有。

歐陽中石把頭從肩膀上抬起,只見他滿臉的淚水從面頰滾落。於是,趕忙擰了塊巾,請他擦臉。

奚嘯伯站起身,恭恭敬敬地説:“謝謝您。”

“您怎麼還跟我客氣?”

“不,不,”他申辯着,神凝重地説:“是我有錯,有罪…”人痴痴怔怔的,彷彿是在受審一樣。過了一段時間,奚嘯伯才回到了自己的世界。他對歐陽中石説:“我和比較接近的人都打了招呼,説:‘你們別顧我,我老右派反正跑不了,你們都拉家帶口。頂不住,有什麼事兒便往我身上推就行了。’可就是這樣也難過關。他們(造反派)問我什麼,我都承認,按照他們的意思去承認。可是我説的,還是跟人家説的對不上茬兒。所以,他們説我還是不老實。”師徒談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歐陽中石走進他的房間,奚嘯伯早已梳洗完畢,端坐在那裏。他對弟子説:“這幾年,我總是像看電影一樣地把所見到的人都想了一遍,主要是想有無對不起人的事。想來想去,沒有昧過良心。”突然,他想起自己曾借過一個徒弟一百元錢的事,便説:“這錢到現在還沒還,很對不起他。不過,現在我沒法還他。等將來我的情況好轉了,有了錢,第一個事兒就是還他。”這次會晤,奚嘯伯辦了一件大事,就是把奚中路代給歐陽中石。他一定要孫兒拜師。

歐陽中石連聲道:“愧不敢當。”

“這是我賜的,長者賜,不能辭。”奚嘯伯一語定奪。

分手時,二人不敢對視。歐陽中石走到門口,但聽得他在背後説:“中石,我不難過,咱們都不許哭。”歐陽中石返回身去,撲在了奚嘯伯的膝前。

“快走把,不然晚點了。”他雙手摸着歐陽中石的頭,老淚縱橫。

這次分別也是永訣。

“人生幻化如泡影,幾個臨危自省?”奚嘯伯是能自省的。當然,是屬於一個藝人的自省。

【我想再看看北京】1974年,他的偏癱症略有好轉,便給孫子奚中路説戲,還練習用左手寫字。準備後不能演出了,自己可以為劇團寫字幕。劇團一些演員、個別領導也來探望,安他好好養病。子雖平淡冷清,病情倒也穩定。

1976年10月,奚嘯伯得知了粉碎“四人幫”的消息,非常興奮,這時不斷有人告訴他北京、上海的消息和梨園行的一些新情況,尤其對蒙冤者平反昭雪的信息,他異常動。過度的壓抑、極度的興奮,使他衰弱的身體難以承受,外表的好轉、情緒的恢復,發出的是一個危險的信號。

一天,他彷彿意識到來無多,將兒子叫到身邊代後事,説:“…我最不放心的是延玲,身體多病。你歐陽(中石)師哥為她找到了滿意的對象(即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樓宇烈),我也放心了。我看,咱們家裏(奚)中路(現為上海京劇院武生演員)有才華,只有他可能繼承京劇藝術。後,可請你的師哥給他説説戲。”最後,奚嘯伯説:“現在,我心裏還有一件事。如果我的右派問題解決了,我要求你們陪我去北京一次。看看我的老姐姐,看看我的好朋友,再看看北京城。”兒子一再地點頭。

“心如飛絮,氣若游絲,空一縷餘香在此”1977年12月10下午,奚嘯伯悄然離世,倉促又安詳,沒能看看他的老姐姐,沒能看看好朋友,沒能重返他的出生地北京城,也沒能聽到為他“改正”的決定。

奚嘯伯走了,跟在馬連良的後面,二人同為京劇“四大鬚生”他們結伴同行,像兩隻凌空而舞、唳於九霄的白鶴。他們留下的是一個空虛,一個永恆的空虛。我知道,時間可以將一切塗改得面目全非,可以將滄海變為桑田,即使自家的墓園也只剩下了骸骨。但有一樣是不朽的,那就是他們的靈魂與歌

2005年3月—2006年4月於守愚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