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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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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開之後,跟江南的生意往來更頻繁了,一兩個月總有一回碰面。言至衡對待夏有雨,不,該説對待朱府的每一個人態度都一樣,並沒有對她特別好,也沒有特別壞,就是一視同仁。

從初重逢的緊張恐慌,然後是帶着歉疚的五味雜陳,現在則是慢慢習慣,可以平靜應對——一路以來並不輕鬆,夏有雨幾乎夜夜不成眠,多了很多時間核對帳冊,工作可説是無懈可擊。

不過這樣也沒人欣賞或謝。

言至衡什麼都沒表現出來,像是本沒注意似的。而更別指望馮瀟嘴裏會吐出什麼好話,他近來越發刻薄,鬧得夏有雨即使什麼都忍了也不回嘴,還是疲力盡。

天氣漸漸回暖,她喜歡在帳房挑燈夜戰時開着窗,貼心的朱府丫頭會幫她點上一爐清香,據説是宮裏恩賜的好東西。朱府至今還沒有少爺或千金,這些好東西都讓她享受了,真是奢侈。

她總想起以前言至衡使的小手段。總騙她宮裏來的東西多麼名不副實,其實不過是要拐她吃點心而已。想到這兒,她還是忍不住微微笑了。

他對她真的是百般千般的疼愛。在言府的子,也因為有他相伴,此刻回想起來才這麼温暖。至於後來的紛亂走調,也只能歸咎於命運——“帳冊這麼好看?”他的嗓音突然在背後響起,把夏有雨狠狠嚇了一跳,手一抖,筆掉到帳冊上,墨跡染黑了一大片。

“啊!”她晚上辛辛苦苦抄的,全都泡湯了。夏有雨懊惱地用袖子試圖印吧墨水,卻讓污漬越來越大塊,真是糟透了。

“嚇着你了?”言至衡淡淡説,“馮先生不在?有點疑問要請教。”

“不、不要緊。有什麼問題嗎?”她連忙振作神,起身問。

兩人就着帳冊談了一會兒,言至衡一直看着她袖子的污痕,最後説:“毀了夏先生一件衣服,抱歉。”

“真的沒事兒,洗一洗就成了。”她低着頭説,一直想把手縮進袖子裏。他凝視着自己的手的眼神令她莫名地心慌。

深藍袖子襯得她的小手雪白。雖是在帳房穿的陳舊衣衫,雖然還被墨漬髒了,但她很珍惜地捏着袖尾,準備去後頭用水洗掉——“這,是以前你爹的外袍吧?”這些子以來一向公事公辦,不曾多説一個字的言至衡,突然這麼説。

夏有雨有點訝異地回頭。沒想到他認出來了。

從言府離開時,她只帶了她娘留的一對銅錢,她爹的骨灰與牌位,以及幾件她爹的舊外袍。後來她在朱家,在帳房時總是披着改小的深藍外袍,已經成了習慣。

“看來我沒記錯。”言至衡笑笑,還是盯着她的袖口看,緩緩説,“沒想到夏先生對衣服就這麼長情,令人意外的。”她好像被兜心打了一拳,痠疼迅速竄上來,讓她鼻樑一麻,眼淚差點就這樣迸出來,只能深深呼忍住。

怎麼可能聽不懂,怎麼可能聽不出他話裏的刺。

但夏有雨沒有回嘴。被怎麼怨恨都是她應得的。當下只是低頭,“我、我先去洗一下這袖子。”落荒而逃。

後頭自有下人準備着讓她洗手用的水盆。下外衫浸濕,夜的寒意還是讓她雙手顫抖。淺淺墨在水裏漫開,落在水面的淚一下子就消失了。

她不敢出聲,甚至不敢呼,屏着氣息等洶湧的思緒平復,卻忍得全身都在微微發抖。

因為這樣,所以聽見一聲如風一樣輕的嘆息。

是聽錯了吧,還是,本只是風聲?

手浸在冷水裏,都紅了。有一雙大手從後面伸過來,把衣衫接過擰吧,放在一旁,然後,握住她的小手,拉出水面。

“別泡冷水了,當心寫字手會抖。”他輕描淡寫説,“來把剛剛那些錯誤都重新抄過吧。還是,你要我自己改,或是找馮先生來改?”

“不不,不敢煩勞二少爺和馮先生,我來就是了。”夏有雨驚恐之際,口説。

言至衡又在看她,還是那個冷冷的,似笑非笑的表情。

“就這麼怕馮瀟?”他低聲説,“以前,你可一點都不怕我。”重逢以來不曾多説一個字,此刻聽他提起以前,夏有雨詫異極了,連忙急急否認,“不,沒這回事,我——”

“也怕我嗎?不大像啊。真怕的話,怎麼敢把人的心意踐踏在腳下?”一個字一個字都像帶着刀,割在她心口。

她只能住口,低頭盯着他長衫下襬,一動也不動。

“這會兒又裝什麼可憐呢?你不是能説的,怎麼不回嘴了?這跟我記得的不大一致。還是,你也跟你姐姐一樣,人前人後會變樣子?”就讓他説吧,這是她欠他的。所以夏有雨只是咬着,默默聽着,連眼淚都不敢掉。

“真的不回答?為什麼——”還好,馮瀟碰巧這時候走進來了,聽見言至衡的最後一句話,出言相救,“言少爺別為難她,她就是這個笨樣子,有什麼問題我來處理就是了。是怎麼了呢?”言至衡似乎要説什麼,開了口又沒説。

“沒事了,剛剛夏先生已經改好,就是,下午説的那些帳目要更動。”

“啊,是嗎?我本來打算先重新對一次貨商的名單和造冊——”

“我那兒有本子,重的,讓小廝去搬過來好了。”

“那個不急,言少爺更動的地方在哪兒?”眼看他們又談了起來,夏有雨安靜地往後退了一步,又一步。她打算就這樣靜靜地退出去。

“啊,不如你去對名冊吧。”馮瀟隨口説,把手上拿的卷宗給她,一面上下瞄了她一眼,“怎麼外衣也沒披,不冷嗎?”她搖搖頭,接過紙卷就走,還聽見馮瀟在後面嘀咕,“最近老是這個失魂落魄的樣子,我都想扣她月俸了…”來到客房的外廳,果然看到言至衡帶來的冊子,一本本排在窗前特別新設的書桌上。

夏有雨走過去,素手輕輕拂過。

封皮上的字是言至衡親手寫的,就算化成灰她也認得。在言府的那幾年,言至衡就愛塗塗改改她抄的東西,有時是故意惹她,但大部分時候都是細心地幫她重新檢查過一次。

當時年紀小,沒能完全領悟,後來回想起來,才真切受到,那個看似什麼都不在乎,都戲瞻以對的二少爺,其實有多疼她。

都是以前的事了。她在心裏默默説。

案上自然有簇新的筆墨硯台,她自己動手磨了墨,卻找不到乾墨跡用的細絹紙。在小廳裏找了一會兒沒找着,又去翻旁邊本來疊得好好的幾本書。掉下來一張泛黃的紙,原本夾在書裏的。她一看,又怔住了。

上頭是一些塗塗抹抹的筆跡,就是小時候背的口訣,夏有雨用自己記得的記號抄寫下來背誦用的。這張紙絕對超過十年了,已經又黃又脆,好像一用力就會破碎。

但卻被小心翼翼地夾在這些書裏,保存至今。

而這書,是言至衡帶來的。

她握着那張陳舊脆弱的紙,愣愣地坐下。不知道坐了多久,猛然想起她剛磨的墨大概都要乾了,才抬頭——言至衡站在門口,安靜看着她,不知道站在那兒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