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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動中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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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成一切。大河邊觸目所見,淨是一年來陽光雨之力,影響到萬匯百物時用各種式樣形成的象徵。野花多用比天更美麗眩目的顏點綴地面各處。沿河的高大白楊、銀杏樹,無不為自然裝點以動人的彩,到處是鮮豔與飽滿。然而在如此景物明朗和人事歡樂笑語中,卻似乎藴蓄了一點兒淒涼。到處都彷彿有生命在動,一切説來實在又太靜了。過去一千年來的秋季,也許和這一次差不多完全相同,從這點“靜”中即見出寂寞和淒涼。

辰河中部小口岸呂家坪,河下游約四里一個小土坡,名叫“楓樹坳”坳上有個膝姓祠堂。祠堂前後十幾株老楓木樹,葉子已被幾個早上的嚴霜,鍍上一片黃,一片紅,一片紫。楓樹下到處是這種彩斑駁的美麗落葉。祠堂前楓樹下有個擺小攤子的,放了三個大小不一的簸箕,簸箕中零星貨物上也是這種美麗的落葉。祠堂位置在山坳上,地點較高,向對河望去,但見千山草黃,起野火處有白煙如雲。村落中鄉下人為耕牛過冬預備的稻草,傍附樹堆積,無不如塔如墳。銀杏白楊樹成行高矗,大小葉片在微陽下翻飛,黃綠雜彩相間,如旗纛,如羽葆。又如有所招邀,有所期待。沿河橘子園尤呈奇觀,綠葉濃翠,綿延小河兩岸,綴系在枝頭的果實,丹朱明黃,繁密如天上星子,遠望但見一片光明幻異,不可形容。河下船埠邊,有從土地上得來的瓜果、薯芋,以及各種農產物,一堆堆放在那裏,等待裝運下船。三五個小孩子,坐在這種龐大堆積物上,相互扭打遊戲。河中乘而下行駛的小船,也多數裝滿了這種深秋收穫物,並裝滿了船人歡欣與希望,向辰溪縣、浦市、辰州各個碼頭集中,到地後再把它卸到乾涸河灘上去等待主顧。更遠處有皮鼓銅鑼聲音,説明某一處村中人對於這一年來人與自然合作的結果,因為得到滿意的收成,正在野地上舉行謝土的儀式,向神表示,並預約“明年照常”的簡單願心。

土地已經疲勞了,似乎行將休息,雲物因之轉增妍媚。天宇澄清,河水澄清。

祠堂前老楓樹下,擺攤子坐坳的,是個船老水手,好象在水上做鴨子飄厭了,方爬上岸來做幹鴨子。其時正把簸箕中落葉除去。由東往西,來了兩個趕路鄉下人,看看天氣還早,兩個人就在那青石條子上坐下來了。各人取出個旱煙管,打火鐮煙。一個説:“今年好收成!對河滕姓人家那片橘子園,會有二十船橘子下常德府!”另一個就笑着説:“年成好,土裏長出來了。我砦子上田地裏,南瓜有水桶大,二十二斤重。當真同水桶一樣大,吃了一定補!”

“又不是何首烏,什麼補不補?”

“有人到雲南,説蘿蔔冬瓜都有水桶大,要用牛車拉,一車三兩個就裝不下了。”

“你相信他散天花。還有人説雲南金子多,遍地是金子。

金子打的飯碗,賣一百錢一個,你信不信?路遠一萬八千里,要走兩三個月才走得到,無中無保的話,相信不得。

“兩人正談到本地今年地面收成,以及有關南瓜、冬瓜種種傳説,來了一個背竹籠的中年婦人。竹籠裏裝了兩隻小黑豬,尖嘴拱拱的,眼睛出頑皮神氣,好象在表示“你買我回去,我一定不吃料,亂跑,你把我怎麼辦。”婦人到祠堂邊後,也休息下來,一面抹頭上汗水,一面就攤子邊聽取兩人談話。

“我聽人説:爛泥地方滿家田裏出了個蘿蔔大王,三十二斤重,比豬頭還大,拿到縣裏去報功請賞。縣裏人説:縣長看見了你的蘿蔔,你回去好了。我們要幫你辦公文稟告到省裏去,會有金字牌把你。你等等看吧。過了一個月,金牌得不着,衙門裏有人路過爛泥,倒要了他四塊錢去,説是請金字牌批准了,來報喜信,應當有賞。這世界!”末了他搖搖頭,好象説下去必犯忌諱,趕忙把煙桿進口中了。

另一個就説:“古話説:衙門八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

不是花錢你來有什麼事。滿家人發羊癇風,田裏長了個大蘿蔔,也大驚小怪,送上衙門去討好。偷雞不得丟把米,這是活該的。

““可是上兩場爛泥真有委員下鄉來田裏看過,保長派人打鑼到處知會人,家中田裏有大蘿蔔的拿來送委員過目,進城好請賞,金字牌的獎賞,值很多錢!”

“到後呢?”

“後來保長請委員吃酒,委員自己説是在大學堂裏學種菜的。陪委員吃酒的人,每一份出一吊八百錢。一八如八,八八六吊四,一十四吊錢一桌酒席,四盤四碗,另外帶一品鍋。

吃過了酒席,委員帶了些菜種,又捉了七八隻預備帶回去研究的筍殼肥母雞,掛到三丁拐轎杆上,升轎走了。後來事就不知道了。

“坐在攤子邊的老水手,便笑眯眯的嘴説:“委員坐了轎子從我這坳上過路,當真有人挑了一擔蘿蔔,十多隻肥雞。另外還有兩個火腿,一定是縣長送他的。他們坐在這裏吃蘿蔔,一面吃一面説:”你們縣長人好,能任勞任怨,父母官真難得。‘説的是京話。又説’你們這個地方土囊(壤)好,蘿蔔大,不空心,很好,很好吃!‘那挑母雞的爛泥人就問委員:“什麼土囊布囊好?是不是稀屎?’不答理他。委員説的是‘土囊’,囊他個娘哪知道!”那鄉下人説:“委員是個會法術的人,身邊帶了一大堆玻璃瓶子,到一處,就抓一把土放到一個小小瓶子裏去,輕輕的搖一遙人問他説:”委員,這有什麼用處?這是土囊?是拿去煉煤油,熬膏藥?‘委員就笑着説:“是,是,我要帶回去話念(化驗)它。’‘你有千里鏡嗎?’‘我用險危(顯微)鏡。’我猜想一定就是電光鏡,洋人發明的。”幾個人對於這個問題不約而同莫測高深似的嘆了一口氣。可是不由的都笑將起來,事情實在希奇的好笑。雖説民國來五族共和,城裏人,城裏事情,總之和鄉下人都太隔遠了。

婦人搭上去説:“大哥,我問你,‘新生活’快要來了,是不是真的?我聽太平溪宋團總説的,他是我舅孃的大老表。”一個男的信口開河回答她説:“怎麼不是真的?還有人親眼見過。我們這裏中央軍一走,‘新生活’又來了。年歲雖然好,世界可不好,人都在劫數,逃不得。人説江口天王菩薩有靈有驗,殺豬,殺羊許願,也保佑不了!”婦人正因為不知道“新生活”是什麼,記憶中只記起五年來,川軍來了又走了,共產黨來了又走了,中央軍來了又走了,現在又聽人説“新生活”也快要上來,不明白“新生活”是什麼樣子,會不會拉人殺人。因此問了許多人,人都説不明白。現在聽這人説已有人在下面親眼看到過,顯見得是當真事情了。既真有其事,保不定一來了到處村子又是亂亂的,人呀馬呀的擠在一處,要派夫派糧草,家家有分。這批人馬剛走,另外一羣就來了,又是派夫派糧草,家家有分。

現在聽説“新生活”快要上來了,因此心中非常愁悶。竹籠中兩隻小豬,雖可以引她到一個好夢境中去。另外那個“新生活”卻同個錘子一樣,打在夢上粉碎了。

她還想多知道一點,就問那事事充內行的鄉下人“大哥,那你聽説他們要不要從這裏過路?人馬多不多?”那男子見婦人認真而擔心神氣,於是故意特別認真的説:“不從這條路來,哪還有第二條路?他們説來就來,説走就走。

我聽高村人説,他船到辰州府,就在河邊眼看到‘新生活’下船,人馬可真多!機關槍,機關炮,六子連,七子針,十三太保,什麼都有。委員司令騎在大白馬上,把手那麼叉着對民眾説話,(鼻子嗡嗡的,摹仿官長聲調)諸位同胞,諸位同志,諸位父老兄弟姊妹,我是‘新生活’。我是司令官。我要奮鬥!

“婦人已完全相信那個演説,不待説完就問:“中央軍在後面追不追?”

“那誰知道。他是飛腿,還追過中央軍!不過,委員長總有辦法的。他一定還派得有人馬在後邊,因為人多炮火多,走得慢一些。”婦人説:“上不上雲南?”

“可不是,這一大夥遲早都要上雲南的!老話説:上雲南,打瓜,應了老話,他們都要去打瓜的。打得光大光,才會住手!”婦人把話問夠後,簡單的心斷定“新生活”當真又要上來了,不免惶恐之至。她想起家中牀下磚地中埋藏的那二十四塊現洋錢,異常不安,認為情形實在不妥,還得趁早想辦法,於是背起豬籠,忙匆匆的趕路走了。兩隻小豬大約也間接受了點驚恐,一路尖起聲音叫下坳去。

兩個鄉下男人其實和婦人一樣,對於“新生活”這個名稱都還莫名其妙,只是並不怎麼害怕,所以繼續談下去。兩人談太平溪王四癩子過去的事情。這王四癩子是太平溪開油坊發了財的財主。前年共產黨來了,一家人趕忙向山上跑。因為為富不仁,被人指出躲藏地方,捉下山來捐出兩萬塊錢,方放了出來。接着中央軍人馬追來了,又趕緊跑上山去。可是既然是當地財主,人怕出名豬怕壯,因此依然被看中,依然捐兩萬塊錢,取保開釋。直到隊伍人馬完全過境後,一點點積蓄已罄淨光了,油坊毀了,幾隻船被封去沉了。王四癩子一氣,兩腳一伸,倒牀死了。王四癩子生前無兒無女,兩個妾又不相合,各抱一遠房兒子接香火,年紀都還校族裏子弟為爭作過房兒子,預備承受那兩百畝田地和幾棟大房子,於是忽然同時來了三個孝子,各穿上白孝衣爭着在靈前磕頭。磕完頭抬起頭來一看,靈牌上卻無孝男名字,名分不清楚,於是幾個人在棺木前就揪打起來。辦喪事的既多本族破落子弟,一到打羣架時,人多手多,情形自然極其紛亂。不知誰個莽撞漢子,撈起棺木前一隻大錫蠟台,順手飛去,一蠟台把孝子之一打翻到棺木前,當時就斷了氣。出命案後大家一鬨而散全跑掉了。族長無辦法,鬧得縣知事坐了轎子,帶了保安隊仵作人等一大羣,親自下鄉來驗屍。把村子裏母雞吃個乾淨後,覺得事件辣手,就説:“清官難斷家務事,你們這件事情,還是開祠堂家族會議公斷好。”説完後,就帶領一千人馬回縣城裏去了。家族會議辦不了,末後縣黨部委員又下了鄉,特來調查,向省裏寫報告,認為命案無從找尋兇手,油坊田地產業應全部充公辦學校。事情到如今整三年還不結案,王四癩子棺木也不能入土。

“新生活”卻又要來了,誰保得定不會有同樣事情發生。

老水手可不説話,好象看得很遠。平時向遠處看,便看到對河橘子園那一片橘樹,和呂家坪村頭那一簇簇古樹,樹叢中那些桅尖。這時節向遠處看,便見到了“新生活”他想:“來就來你的,有什麼可怕?”因此自良自語的説:“‘新生活’來了,呂家坪人拔腳走光了,我也不走。三頭六臂能奈我何?”他意思是家裏空空的。就不用怕他們。不管是共產黨還是“新生活”都並不怎麼使光窮人害怕。

兩個過路人走後,老水手卻依然坐在陽光下想心事。

“你來吧,我偏不走。要我作伕子,挑火食擔子,我老骨頭,做不了。要我引路,我守祠堂香火。”這祠堂不是為富不仁王四癩子的產業,卻是洪髮油號老闆的。至於洪發老闆呢,早把全家搬到湖北漢口特別區大洋房子裏住去了,只剩下個空祠堂,什麼都不用怕。可是萬一“新生活”真的要來了,老水手怎麼辦?那是另一問題。實在説,他不大放心!因為他全不明白這個名詞的意義。

一會兒,坳上又來了一個玩猴兒戲的,肩膊上爬着一個黃尖臉小三子,神氣機伶伶的。身後還跟着一隻矮腳蒙茸小花狗,大約因為走長路有點累,把個小紅舌頭撂到嘴邊,到了坳上就各處聞嗅。玩猴兒戲的外鄉人樣子,到了坳上休息下來,問這裏往麻陽縣還有多少里路,今天可在什麼地方歇腳。老水手正打量到“新生活”看看那個外鄉人,裝得傻呼呼的,活象個北佬派來的偵探,肯定是“新生活”派來的先鋒。所以故意裝得隨隨便便老江湖神氣,問那玩猴兒戲的人説:“老鄉親,你家鄉是不是河南歸德府?你後面人多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