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子園主人和一個老水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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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走開,人家會伸出手來,不把不成。一千兩千不夠,説不得還會把你們陪嫁的金戒子銀項圈也拿去抵帳!夭夭,你捨得捨不得?
“二姑娘年紀大些,看事比較認真,見老水手説得十分儼然,就低聲問他:“滿滿,不是下頭南軍和北軍又開了火,兵隊要退上來?”在當地人心中,還老只記着護國討袁時,蔡鍔帶兵在這裏和北方兵隊作戰,印象深刻,因此年青人從敍述故事印象中,也唯有這件事極深刻動人。
老水手説:“不打仗。不是軍隊。來的那個比軍隊還要厲害!”
“什麼事情?他們上來作什麼?地方保安團有槍,他們不衝突嗎?”
“嗨,保安團!保安團算個什麼?連他們都要跑路,不趕快跑就活捉張三,把他們一個一個捉起來,結算二十年老帳。”夭夭説:“滿滿,你説的當真是什麼?閉着個口嚼蛤蜊,得個人糊糊塗塗,好象悶在鼓裏,耳朵又老是嗡嗡的響,響了半天,可還是鼕鼕冬。”幾個快要走到蘿蔔溪石橋邊時,夭夭見父親正在園坎邊和一個税局中人談話,手攀定一枝竹子,那麼搖來晃去,神氣怪自在從容。税局中人是來買橘子,預備託人帶下桃源縣送人的。有兩個長工正拿竹籮上樹摘橘子。夭夭趕忙走到父親身邊去“爹爹,守祠堂的滿滿,有要緊話同你説。”長順已將近有半個月未見到老水手,就問他為什麼多久不過河,是不是到別處去,且問他有什麼事情。老水手因税局中人在身旁,想起先前一時在鎮上另外那個寫信師爺大模大樣的神氣,以為這件事不讓他們知道,率盡他們措手不及吃點虧,也是應該有的報應。便不肯當面即説。只支支吾吾向一株大橘子樹下走去。長順明白老水手情,所謂要緊話,終不外乎縣裏的新聞,沿河的保安隊故事,不會什麼真正要緊,就説:“大爺,等一會兒吧。夭夭你帶滿滿到竹園後面去,看看我們今年挖的那個大窖。”長順回頭瞬眼看到二姑娘背籠中東東西西,於是又笑着説:“二妹,你怎麼又辦了多少貨!你真是要開雜貨鋪!我託你帶的那個大釣鈎,一定又忘記了,是不是?你這個人,要的你總不買,買的都不必要,將來不是個好媳婦。”長順當客人面責罵女兒,語氣中卻充滿温愛,彷彿象一個人用手拍小孩子頭時一樣,用責罰當作愛撫。所以二姑娘聽長順説下去,還只是微笑。
提起釣鈎時,二姑娘當真把這件事又忘了,回答他父親“這事我早説好,要夭夭辦。夭夭今天可忘了。”夭夭也笑着,不承認罪過。
“爹,你親自派我的事,我不會忘記,二姐告我的事,雜七雜八,説了許多,一面説,一面又拉我到場上去看賣牛,我就只記得小牛,記不得魚了。太平溪田家人把兩條小花牛牽到場上去出賣,有人出二十六塊錢,還不肯放手!他要三十。我有錢,我就花三十買它來。好一對牛,長得真好看!”長順説:“夭夭,你就會説空話。你把牛買來有什麼用。”夭夭:“牛怎麼沒用?小時好看,長大了好耕田!”
“人長大了呢,夭夭?”爹爹意思在逗夭夭,因為人長大了應合老話説的“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夭夭就得嫁出去。
夭夭領悟得這句笑話意思,有點不利於己,所以不再分辯,拾起地下一線狗尾草,銜在口中,直向竹林一方跑去。二姑娘口中叫着“夭夭,夭夭”也笑笑的走了。老水手卻留在那裏看他們下橘子,不即去看那個新窖。
税局中人望定長順兩個女兒後身説:“滕老闆,你好福氣,家發人興。今年橘子結得真好,會有兩千塊錢進項吧,發一筆大財,真是有土斯有財!”長順説:“師爺,你哪知道我們過子艱難!這水泡泡東西,值什麼錢,有什麼財發?天下不太平,清閒飯不容易吃,師爺你哪知我們鄉下人的苦處。稍有幾個活用錢,上頭會讓你埋窖?”那税局中人笑將起來,並説笑話“滕老闆,你好象是怕我開借,先説苦,苦,苦,用雞腳黃連封住我的口,免得我開口。誰不知道你是蘿蔔溪的‘員外’?要銀子,窖裏怕不埋得有上千上萬大元寶!”
“我的老先生,窖裏是銀子,那可好了。窖裏全是紅薯!
師爺,説好倒真是你們好,什麼都不愁,不怕,天塌了有高長子頂,地陷了有大胖子填。吃喝自在,子過得好不自在!
要發財,積少成多,才真容易!
““常言道:這山望見那山高,你哪知道我們的苦處。我們跟局長這裏那裏走還不是一個‘混’字,隨處混!月前局長不來,坐在銅灣溪王寡婦家裏養病,誰知道他是什麼病?下面有人來説,總局又要換人了,一換人,還不是上下一齊換,大家捲起行李鋪蓋滾蛋。”老水手聽説要換人,以為這事也許和“新生活”有點關係,探詢似的嘴問道:“師爺,縣裏這些子怕很忙吧?”
“我説他們是無事忙。”
“師爺,我猜想一定有件大事情…我想是真的…我聽人説那個,一定是…”老水手趑趑趄趄,不知究竟怎麼説下去,他本不想説,可又不能長久憋在心上。
長順以為新聞不外乎保安團調防撤人。
“保安團變卦了嗎?”
“不是的。我聽人説,‘新生活’快要來了!”他本想把“新生活”三字分量説得重重的,引起長順注意,可是不知為什麼到出口時反而説得輕了些。兩人因此都不曾聽清楚。於是老水手又説:“新生活來了,當真的!”税局中人和橘子園主人同聲驚訝的問:“什麼,你説…新生活要來了嗎?”事實上驚訝的原因,只是“新生活”這名詞怎麼會使老水手如此緊張,兩人都不免覺得奇怪。兩人的神氣,已滿足了老水手的本意,因此他故意作成千真萬確當神發誓的樣子説:“是的,是的,那個要來了。他們都那麼説!
我在坳上還親眼看見一個偵探扮作玩猴子戲的問我到縣裏還有多遠路,問明白後就忙匆匆走了。那樣子是個偵探,天生賊眉賊眼,好象正人君子委員的架勢,我賭咒説他是假裝的。
“兩個人聽得這話不由不笑將起來,新生活又不是人,又不是軍隊,來就來,派什麼偵探?怕什麼?值得大驚小怪!兩人顯然耳朵都長一點,明白下邊事情多一點,知道新生活是什麼,因此並不覺得怎麼害怕。聽老水手如此説來,不免為老水手的慌張好笑。
税局中人是看老《申報》的,因此把所知道的新事情説給他聽。但就所知説來説去,到後自己也不免有點“茅包”了,並不十分了解新聞的意思,就不再説了。長順十天前從船人口中早聽來些城裏實行新生活運動的情形,譬如走路要靠左,衣釦得扣好,不許赤腳赤背膊,凡事要快,要清潔…如此或如彼,這些事由水手説來,不覺得危險可怕,倒是麻煩可笑。請想想,這些事情若移到鄉下來,將成個什麼。走路必靠左,鄉下人怎麼混在一處趕場?不許光一身怎麼下水拉船?凡事要爭快,過渡船大家搶先,不把船踏翻嗎?船上灘下灘,不碰撞打架嗎?事事物物要清潔,那人家怎麼做黴豆腐和豆瓣醬?澆菜用不用大糞?過子要衞生,鄉下人從哪裏來衞生丸子?紐扣要扣好,天熱時不悶人發痧?總而言之,就條例言來都想不通,做不到。鄉下人因此轉一念頭:這一定是城裏的事情,城外人即不在內。因為船人到了常德府,進城去看看,一到衙門邊,的的確確有兵士和學生站在街中干涉走路、扣衣釦,不聽吩咐,就要挨一兩下,表示不守王法得受點處分。一出城到河邊,傍吊腳樓撒,也就管不着了。隔一道城牆就如此不同,因此一來,受處分後還是莫名其妙,只以為早上起來説了夢,氣運不好罷了。如今聽老水手説這事就要來鄉下,先還怕是另外得到什麼消息,長順就問他跟誰聽來的。老水手自然説不具體,只説“一定是千真萬真”説到末了,三個人不由得都笑了。因為常德府西門城外辦不通的事,呂家坪鄉下哪會辦得通。真的來,會長走錯了路,就得打手心了。一個村子裏要預備多少板子!
其時兩個上樹摘橘子的已滿了筐,帶下樹來。税局中人掏出一塊錢遞給長順,請他笑納,表個意思。長順一定不肯接錢,手只是遙“師爺,你我自己人,這也把錢?你要它,就挑一擔去也不用把錢。橘子結在樹上,正是要人吃的!你我不是外人,還見外!”税局中人説:“這不成,我自己要吃,拿三十五十不算什麼。我這是送人的!借花獻佛,不好意思。”
“送禮也是一樣的。不嫌棄,你下頭有什麼親戚朋友要送,儘管來挑幾擔去。這東西越吃越發。”税局中人執意要把錢,橘園主人不肯收“師爺,你真是見外,我姓滕的不夠做朋友!”
“滕老闆,你不明白我。我同你們上河人一樣脾氣,腸子直,不會客氣。這次你收了,下一次我再來好不好?”老水手見兩人都直,轉不過彎來,推來讓去終不得個了結,所以從旁打圓成説:“大爺,你看師爺那麼心直,就收了吧。”長順過意不去,因此又要長工到另外一株老樹上去,再摘五十個頂大的添給師爺。這人急於回鎮上,説了幾句應酬話,長工便跟在他身後,為把一大籮橘子扛走了。
老水手説:“這師爺人頂好,不吃煙,不吃酒,聽説他祖宗在貴州省做過督撫。”長順説:“人一好就不走運。”夭夭換了藍布衣服,拉了只大白狗,從家裏跑來,見他父親還在和老水手説話,就告他父親説:“爹,滿滿説什麼‘新生活’要來了,我們是不是又躲到齊梁橋裏去?”長順神氣竟象毫不在意“來就讓它來好了,夭夭,我們不躲它!”
“不怕鬧嗎?”長順忍不住笑了:“夭夭,你怕你就躲,和滿滿一塊兒去。
我不躲,一家人都不躲。我們不怕鬧,它也不會鬧!
“夭夭眼睛中現出一點惑“怎麼回事?”要老水手為答解。
老水手似乎有點害羞,小眼睛眫巴眫巴的,急嚷着説:“我敢打賭,賭個小手指,它會要來的!夭夭,你爹懂陰陽,今年六月裏漲水,壩上金鯉魚不是跑出大河到庭湖去了嗎?這地方今年不會太平,打十回清醮,燒二十四斤檀香,乾果五供把做法事的道士脹得昏頭昏腦,也不會過太平年。”長順笑着説:“那且不管它,得過且過。我們還是家裏吃酒去吧。有麂子和菌子,炒辣子吃。”老水手輸心不輸口,還是很固執的説:“長順大爺,我敢同你賭四個手指,一定有事情,要變卦。算不準,我一口咬下它。”夭夭平時很信仰她爹爹,見父親神氣泰然,不以為意,因此向老水手打趣説:“滿滿,你好象昨天夜裏挖了一缸金元寶,只怕人家攔路搶劫,心裏總虛虛的。被機關打過的黃鼠狼,見了碓關也害怕!新生活不會搶你金元寶的!”老水手舉起那隻偏枯不靈活手臂,面對河坳上那一簇紅豔豔老楓木樹,用笑話回答夭夭説的笑話:“夭夭,你看,那是我的家當!人説楓香樹下面有何首烏,一千年後手腳生長齊全,還留個小辮子,完全和人一樣。這東西大月亮天還會到處跑,走路飛快!挖得了它煮白烏骨雞吃,就可以長生不老。我哪天當真挖得了它,一定燉了雞單單請你吃,好兩人上天做神仙,仙宮裏住多有個人,不會孤單!今天可餓了,且先到你家吃麂子去吧。”另外一個長工相信傳説,這時卻很認真的説:“老舵把子怎不請我呢?做神仙住大花園裏,種蟠桃也要人!”
“那當然。我一定請你,你等着!”
“分我吃個腳拇指就得了。”
“你就吃你自己一個腳拇指也成!”老水手話説得憨而趣,逗引得大家都發了笑。
幾個人於是一齊向家中走去。
因為老水手前一刻曾提起過當地“風水”長順是的確懂那個的,並不關心金鯉魚下庭湖,總覺得地方不平凡,來龍去脈都有氣勢,樹木又配置得恰到好處,真會有人材出來。
只是時候還不到。可是將來應在誰身上?不免令人納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