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楓木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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蘿蔔溪橘子園主人滕長順,過呂家坪去看商會會長,道謝他調解和保安隊長官那場小小糾紛。到得會長號上時,見會長還在和管事商量事情,閒談了一會兒,又下河邊去看船。

其時河灘上有隻五艙四櫓舊油船,斜斜擱在一片石子間待修理,用許多大小木樑柱撐祝有個老船匠正在用油灰麻頭填到船身各部分縫罅中去。另外還有個工人,藏身在船脅下,槌子鑽子敲打得船身蓬蓬作響。長順揹着手走過去看他們修船。老船匠認識蘿蔔溪的頭腦,見了便打招呼:“滕老闆,你好!”長順説:“好啊!吃得喝得,樣樣來得,怎麼不好?可是你才真好!一年到頭有工做,有酒喝,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地陷落時有大胖子填,什麼事都不用擔心。…”老船匠似笑似真的回答説:“一年事情做到頭,做不完,兩老骨頭也拉鬆了,好命。這碗衣祿飯人家不要的。”

“大哥你説得你自己這樣苦。好象王三箍桶,這地方少不了你,你是個工程師。”王三箍桶是戲文上的故事,老船匠明白,可不明白“工程師”是什麼,不過體會得出這稱呼必與專業有關,如象開機器油坊管理機器黃牛一般,於是皺縮個癟嘴咕咕的笑,放下了槌子,裝了袋草煙,敬奉給長順。

另外那個年事較輕的船匠,也停了敲打工作,從船縫中鑽出,向長順説:“老闆,我聽浦市人説,你們蘿蔔溪村子裏要唱戲,已約好戲班子,你做頭行人。滕老闆,我説你家發人發橘子多,應當唱三大本戲謝神,明年包你得個肥團團的孫子。”長順説:“大哥你説得好。這年頭過子誰不是混!你們都趕我叫員外,哪知道十月天蘿蔔,外面好看中心空。今年省裏委員來了七次,什麼都被光了,只剩個空架子,十多口人吃飯,這就叫做家發人口旺!前不久溪頭開碾房的王氏對我説:”今年雨水好,太陽好,霜好。雨水好,穀米雜糧有收成,碾子出米多,我要唱本戲敬神。霜好就派歸你頭上,你那橘子樹虧得好霜,顏一片火,一片金。你作頭行人,邀份子請浦市戲班子來唱幾天戲,好不好?‘事情推不得,只好答應了。其實阿彌陀佛,自己這台戲就唱不了!

“年青船匠是個唱願戲時的張骨董,最會無中生有,因此笑着説:“喔,大老闆,什麼人不知道你是蘿蔔溪的滕員外?錢是長河水,去又來,到處: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你們村子裏正旺相,遠遠看樹尖子也看得出。你家夭夭長得端正乖巧,是個一品夫人相。黑子的相五嶽朝天,將來走運會做督撫。民國來督撫改了都督,又改主席,他會做主席。做了主席用飛機接你去上任,十二個盒子炮在前後護衞,好不威風!”這修船匠冬瓜葫蘆一片藤,牽來扯去,把個長順笑得要不得,一肚子悶氣都散了。長順説:“大哥,過年還早咧,你這個張骨董就唱起來了,民國只有一品鍋,那有一品夫人?三黑子做了都督,只怕是水擒楊麼,你扮岳雲,他扮牛皋,做庭湖的水師營都督,為的是你們都會划船!”船匠説:“百丈高樓從地起,怎麼做不到?鳳凰廳人田興恕,原本賣馬草過子,時來運轉,就做了總督。桑植人賀龍,二十年前是王正雅的馬伕,現在做軍長。八面山高三十里,還要從山腳下爬上去。人若運氣不來,麻繩棕繩縛不住,運氣一來,門板鋪板擋不祝(説到這裏,那船匠向長順拍了個掌,)滕老闆,你不信,我們看吧。”長順笑着説:“好,大哥你説的準帳。我家三黑子做了官,我要他拜你做軍師。你正好穿起八卦衣,拿個鵝扇子,做諸葛卧龍先生,下常德府到德山去唱《定軍山》。”老船匠搭口説笑話:“到常德府唱《空城計》,派我去掃城也好。”今天恰好是長順三兒子的生,話雖説得十分荒謬,依然使得蘿蔔溪橘子園主人到喜悦。於是他向那兩個船匠提議,邀他們上邊街去喝杯酒。本地習慣,攀情話説得投機,就相邀吃白燒酒,用砂炒的包谷花下酒,名“包穀子酒”兩個船匠都欣然放下活計,隨同長順上了河街。

蘿蔔溪橘子園主人,正同兩個修船匠,在呂家坪河街上長條案邊喝酒時,家裏一方面,卻發生了一點事情。

先是長順上街去時,兩個女兒都背好竹籠,説要去趕青溪坪的場,買點麻,買點花線,並打量把銀首飾帶去,好把城裏來的花銀匠洗洗。長順因為前幾天地方風聲不大好,有點心虛,恐怕兩女兒帶了銀器到場上招搖,不許兩人去。二姑娘為人忠厚老實,肯聽話,經長順一説,願心就打消了。三姑娘夭夭另外還有點心事,她聽人説上一場太平溪場上有木傀儡戲,看過的人都説一個人躲在布幕裏,敲鑼打鼓文武唱做全是一手辦理,又熱鬧,又有趣。玩傀儡的飄鄉做生意,這場算來一定在青溪坪。她想看看這種古里古怪的木偶戲。花銀匠是城裏人,手藝特別好,生意也特別興旺,兩三個月才來一次,洗首飾必須這一場,機會一錯過,就得等到冬臘月去了。夭夭平時本來為人乖順,不敢自作主張,凡是爹爹的話,無不遵守。這次願心大,自己有點壓伏不住自己了,便向爹爹評理。夭夭説:“爹,二姐不去我要去。我掐手指算準了子,今天出門,大吉大利。不相信你翻翻曆書看,是不是個黃道吉,驛馬星動,宜出行!我鐲子,戒指,圍裙上的銀鏈子,全都烏漆墨黑,真不好看,趁花銀匠到場上來,送去洗洗光彩點。十月中村子裏張家人嫁女吃戴花酒,我要去做客!”爹爹當真把掛在板壁上的歷書翻了一下,説理不過,但是依然不許去。並説天大事情也不許去。

夭夭自己轉不過口氣來,因此似笑非笑的説:“爹,你不許我去,我就要哭的!”長順知道小題大做認真不來,於是逗着夭夭説:“你要哭,一個人走到橘子園當上河坎邊去哭好了。河邊地方空曠,不會有人聽到笑你,不會有人攔你。你哭夠了再回家。夭夭,我説,你怎麼只選好子出行,不記得今天是什麼人的生?你三哥這幾天船會趕到家的,河邊看看去!我到鎮上望望乾爹,稱點回來。”夭夭不由得笑了起來,無話可説,放下了背籠,趕場事再不提一個字。

長順走後,夭夭看天氣很好,把昨天未曬乾的一罈子葛粉抱出去,倒在大簸箕中去曬。又隨同大嫂子簸了一陣榛子殼。本來既存心到青溪坪趕場,不能去,願心難了,好象這一天天氣就特別長起來,怎麼使用總用不完。照當地習慣,做媳婦不比做女兒,媳婦成天有一定家務事,即非農事當忙的子,也得餵豬放雞,推漿打草。或守在鍋灶邊用稻草灰漂棉布,下河邊去洗作醃菜的青菜。照例事情多,終忙個不息。再加上屬於個人財富積蓄的工作,如績麻織布,自然更見得子易過。有時也趕趕場,多出於事務上必需,很少用它作遊戲取樂質。至於在家中作姑娘,雖家務事出氣力的照樣參加,卻無何等專責,有點打雜質,學習翫票質。所以平時做媳婦的常嫌子短,作女兒的卻嫌子長,趕場就成為姑娘家的最好娛樂。家中需要什麼時,女兒辦得了,照例由女兒去辦,辦不了,得由家中大人作,女兒也常常背了個細篾背籠,跟隨到場上去玩玩,看看熱鬧,就便買點自己要用的東西。有時姊妹兩人竟僅為上場買點零用東西,來回走三十里路。

嫂嫂到碾坊去了,娘在倉屋後繞棉紗。夭夭場上去不成,竟好象無事可作神氣。大清早屋後楓木樹上兩隻喜鵲喳喳叫個不息,叫了一陣便向北飛去。夭夭曬好葛粉,坐在屋門前一個倒覆籮筐上想心事。

有什麼心事可想?

“爹爹説笑話,不許去趕場,要哭往河邊哭去。好,我就當真到河邊去!”她並不受什麼委屈,毫無哭泣的理由,河邊去為的是看看上行船,逍遙逍遙。自己家中三黑子的船縱不來,還有許多銅仁船、高村船、江口船,和別個村莊鎮上的大船小船,上灘下灘,——可以看見。

到了河坎上眺望對河,雖相隔將近一里路,夭夭眼睛好,卻看得出楓樹坳上祠堂前邊小旗杆下,有幾個過路人坐在石條凳上歇憩。幾天來楓樹葉子被霜透了,落去了好些,坳上便見得疏朗朗的。夭夭看不真老水手人在何處,猜詳他必然在那裏和過路人談天。她想叫一叫,看老水手是否聽得到,因此鋭聲叫“滿滿”叫了五六聲,還得不到回答,夭夭心想:“滿滿一定在和人挖何首烏,過神仙癮,耳朵只聽地下不聽水面了。”平常時節夭夭不大好意思高聲唱歌,今天特別興致好,放滿喉嚨唱了一個歌。唱過後,坳上便有人連聲吆喝,表示歡。且吹卷桐木皮作成的哨子,作為迴響,夭夭於是又接口唱道:你歌沒有我歌多,我歌共有三隻牛多,唱了三年六個月,剛剛唱完一隻牛耳朵。

但事極明顯,老水手還不曾注意到河邊唱歌的人就是夭夭。夭夭心不悦服,又把喉嚨拖長,叫了四五聲“滿滿”這一來,果然被坳上楓木樹下的老水手聽到了,踉踉蹌蹌從小路走下河邊來,站在一個烏黑大石墩子上,招呼夭夭。人隔一條河,不到半里路寬,水面傳送聲音遠,兩邊大聲説話聽得清清楚楚。

老水手嘶着個喉嚨大叫夭夭。夭夭説:“滿滿,我叫了你半天你怎麼老不理我?”

“我還以為河邊扇把鳥雀兒叫!你爹呢?”

“到鎮上去了。”

“你怎不上青溪坪趕場?不説是趁花銀匠來場上洗洗首飾,好吃酒嗎?我以為你早走了。”

“早走了?爹不讓我去。我説:”不讓我去我要哭的!‘爹爹説:“你要哭,好,一個人到河坎邊去哭,好哭個盡興。’我就到河邊來了。”

“真哭夠了嗎?”

“蒸的不夠煮的夠;為什麼我要哭,我説來玩的。滿滿,你怎麼不釣魚?”

“天氣冷,大河裏水冷了,魚都躲到巖眼裏過冬了,不上鈎的。夭夭,我也還在釣魚,我坐在祠堂前楓樹下,釣過坳人,扯住他們一隻腳,閒話一説半天。你多久不到我這裏來了,過河來玩玩吧。我這裏楓木葉又大又紅,比你屋後那個還好看,你來,我編頂帽子給你戴。太平溪老爺楊金亭,送了我兩大口袋油板栗,一個一個有雞蛋大,掛在屋檐口邊風乾了半個月,味道又香又甜,快來幫我個忙,把它吃掉。一人吃不了,邀你二姐也過河來吧。”夭夭説:“那好極了,我來幫你忙吃掉它。待一會兒我就來。”夭夭迴轉家裏,想邀二姑娘一起過河,並告給她:“滿滿有雞蛋大栗子,要人幫忙吃完它。”二姑娘正在院壩中太陽下篦頭,笑着説:“我有事,不能去。夭夭你想去,答應了滿滿,你就去吧。”幫二姑娘篦頭的大嫂子,也逗夭夭説:“夭夭,滿滿為人偏心,格外歡喜你。

栗子雞蛋大,鴨蛋大,回來時帶點吃剩下來的,放在衣兜裏,讓我們也嚐嚐吧。

“夭夭不説什麼,返身就走。母親從側屋扛着個大棉紗篗子走出來,卻叫住了她。

“夭夭,帶點橘子送滿滿吧。外人要,十挑八挑派人送去,還怕人家不領情。自己家裏人倒忘記了。

堂屋裏有大半籮頂好的,你自己背去送滿滿。

“夭夭當真就用她那個細篾背籠撿了一背籠頂大的橘子,預備過河。河邊本有自己家裏一隻小船,夭夭不坐它,反而走到下游一點金沙溪溪口邊去。其時村子裏正有個年青小夥子在裝菜蔬上船,預備到鎮上去出賣。夭夭説:“大哥,我要渡河到坳上去,你船開頭時,我坐你船過河,好不好?你是不是到鎮上去?”一村子人都認識夭夭,年青漢子更樂於攀話獻殷勤,小船上行又照例從對河容口走,並不費事,當然就答應了這件小差事。夭夭又説:“大哥,我不忙,你把菜裝滿船,要開頭時再順便送我過河。我是到坳上去玩的。我一點不忙!”夭夭放下了背籮,坐在一堆南瓜上,來悠悠閒閒的看河上景緻。河邊水楊柳葉子黃布龍冬,已快光了,小小枝幹紅赤赤光溜溜的,十分好看。夭夭借刀削砍了一大把水楊柳細枝,預備編籃子和鳥籠。溪口水比往分外清,水底沙子全是細碎金屑,在陽光下爍爍放光,瑪瑙石和蚌殼,在水中沙土上尤其好看。有幾個村中小孩子,在水中搬鵝卵石砌堤壩堵水玩,夭夭見獵心喜,也了襪子下溪裏去踹水,和小孩子一樣,從沙礫中挑選石子蚌殼。那賣菜的青年,曾經幫夭夭家哥哥船下過常德府,想和夭夭談談話,因此問夭夭:“夭夭:你家三黑子多久回來?”夭夭説:“一兩天就要攏岸了。今天喜鵲叫,天氣好,我猜他船一定歇銅灣溪。”

“你三哥能幹,一年總是上上下下,忙個不停。你爹福氣好。”

“什麼好福氣?雨水太陽到頭上,村子裏大家不是一樣?”

“你爹兒女滿堂,又好又得力,和別人家不一樣。”夭夭明白麪前一個人話中不僅僅是稱羨爹爹,還着實在恭維她。可是話不會説,所以説得那麼素樸老實。夭夭因此微微笑着,看那年青人搬菜,好象在表示:“我明白你的意思,再説説看。”然而那漢子卻似乎秘密已給夭夭看穿,有點害羞,不好意思再説什麼,只顧作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