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橘子—&md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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蘿蔔溪滕家橘子園,大清早就有十來個男男女女,爬在樹椏間坐定,或用長竹梯靠樹,大家摘橘子。人人各把小籮小筐懸掛在樹枝上,一面談笑一面工作。
黑中俏夭夭不歡喜上樹,便想新主意,自出心裁找了枝長竹杆子,杆端縛了個小小撈魚網兜,站在樹下去搜尋,專揀選樹尖上大個頭,發現了時,把網兜貼近橘子,搖一兩下,橘子便落網了,於是再把網兜中橘子倒進竹筐中去。眾人都是照規矩動手,在樹椏間爬來轉去很費事,且大大小小都得摘。夭夭卻從從容容,舉着那枝長竹杆子,隨心所到處樹下走去,選擇中意的橘子。且間或還把竹杆子去撥樹上的嫂嫂和姐姐,驚擾他們的工作。選取的橘子又大又完整,所以一個人見得特別高興。有些樹尖上的偏枝的果實,更非得她來辦不可。因之這裏那裏各處走動,倒似乎比別人忙碌了些。可是一時間看見遠處飛來了一隻碧眼藍身大蜻蜓,就不顧工作,拿了那個網兜如飛跑去追捕蜻蜓,又似乎閒適從容之至。
嫂嫂姐姐笑着同聲喊叫:“夭夭,夭夭,不能跑,不許跑!”夭夭一面跑一面卻回答説:“我不跑,蜻蜓飛了。你同我打賭,摘大的,看誰摘得最多。那些尖子貨全不會飛,不會跑,等我回來收拾它!”總之,夭夭既不上樹,離開樹下的機會自然就格外多。一隻蚱蜢的振翅,或一隻小羊的叫聲,都有理由遠遠的跑去。她不能把工作當工作,只因為生命中儲蓄了能力太多,太需要活動,單隻一件固定工作羈絆不住她。她一面摘橘子還一面撿拾樹邊蟬蜕。直到後來跑得腳上兩隻鞋都被水濕透,褲腳鞋幫還膠上許多黃泥,走路已覺得重重的時候,才選了一株最大最高的橘子樹,了鞋襪,光着兩個白腳,猴兒一般快快的爬到樹頂上去,和家中人從數量上競賽快慢。
橘子園主人長順,手中拈着一支長長的軟軟的紫竹鞭煙桿,在冬青籬笆邊看家中人摘橘子。有時又走到一株樹下去,指點指點。見小女兒夭夭已上了樹,有個竹筐放在樹下,滿是特大號火紅一般橘子。長順想起商會會長昨天和他説的話,仰頭向樹枝高處的夭夭招呼:“夭夭,你摘橘子不能單揀大的摘,不能單揀好的摘,要一視同仁,不可稍存私心。都是樹上生長的,同氣連理,不許偏愛。現在不公平,將來嫁到別人家中去做媳婦,做母親,待孩子也一定不公平。這可不大好。”夭夭説:“爹爹,我就偏要摘大的。我才不做什麼人媽媽媳婦!我就做你的女兒,做夭夭。偏心不是過錯!他們摘橘子賣給乾爹,做生意總不免大間小,帶得去的就帶去。我摘的是預備送給他,再盡他帶下常德府送人。送禮自然要大的,整莊的,才臉面好看!十二月人家放到神桌前上供,金晃晃的,觀音財神見它也歡喜!”棗子臉二姑娘在另外一株樹上接口打趣説:“夭夭,你原來是進貢,許下了什麼願心?我問你。”夭夭説:“我又不想做皇帝正宮娘娘,進什麼貢?你才要許願心,巴不得一個人早早回來,一件事功行圓滿。”另外較遠一株樹上,一個老長工正爬下樹來,搭口説:“子樹上厚皮大個頭,好看不中吃。到了十二月都成繡花枕頭,金鑲玉,瓤子同棉花紫差不多,乾癟癟的,外面光,不成材。”夭夭説:“松富滿滿,你説的話有道理。可是我不信!我選好看的就好吃,你不信,我同你打賭試試看。”長順正將走過老伴那邊去,聽到夭夭的話語,回過頭來説:“夭夭,你趕場常看人賭博,人也學壞了。近來動不動就説要賭點什麼。一個姑娘家,有什麼可賭的?”夭夭被爹教訓後不以為意,一時回答不出,卻咕嘰咕嘰的笑。過一會,看爹爹走過去遠了,於是輕輕的説:“辰溪縣巖鷹有個聚寶盆,一條烏黑大蟒蛇守定門口,閒人免入,誰也進不去。我哪天爬到裏去把它偷了來,想要什麼就有什麼。只要我會想,就一定有萬千好東西從盆裏取出來。金子銀元寶滿箱滿櫃,要多少有多少,還怕和你們打賭?”另外一個嫂嫂説:“聚寶盆又不是醬油罐,你哪能得到?
作算你夭夭有本領,當真得到了它,不會念咒語,盆還是空的,寶物不會來的!
“夭夭説:“我先去齊梁橋齊梁,求老師父傳誦咒語,給他磕一百零八個響頭,拜他做師父,他會教給我念咒語。”嫂嫂説:“好容易的事!做老君徒弟要蹲在煉丹爐灶邊,拿芭蕉扇扇三年火,不許動,不許眫眼睛,你個猴兒做得到?”老長工説:“神仙可不要象夭夭這種人做徒弟。三腳貓,蹦蹦跳跳,翻了他的鼎灶,千年功行,化作飛灰。”夭夭説:“嗨,唐三藏取經大徒弟是什麼人?花果山水簾猴子王,孫悟空!”
“可是那是一隻真正有本領的猴子。”
“我也會爬樹,爬得很高!”
“老師父又不要你偷人蔘果,會爬樹有什麼用?”
“我敢和你打賭。只要我去,他鑑定我一番志誠心,一定會收我做個徒弟。”
“一定收?他才不一定!收了你頭上戴個緊箍咒,咒語一念,你好受?當年齊天大聖也受不了,你受得了?”
“我們賭點什麼看,隨你賭什麼。”父親在另外一株樹下聽到幾個人説笑辯嘴,仰頭對樹上的夭夭説:“夭夭,你又要打賭,聚寶盆還得不到,拿什麼東西輸給人?我就敢和你打賭,我猜你得不到聚寶盆。且待明天得到了,帶回家來看看,再和別人打賭不遲!”把大家都説笑了。各人都在樹上高處笑着,搖動了樹枝,這裏那裏都有赤紅如火橘子從枝頭下落。夭夭上到最高枝,有意搖晃得厲害,掉落下的橘子也就分外多。照規矩掉下地的橘子已經受損,必另外放在一處,留給家裏人解渴。長順一面撿拾樹下的橘子,一面説:“上回省裏委員過路,説我們這裏橘子象搖錢樹。夭夭得不到聚寶盆,倒先上了搖錢樹。”夭夭説:“爹爹,這水泡泡東西值什麼錢?”長順説:“貨到地頭死,這裏不值錢,下河可值錢。聽人説北京橘子兩錢一個,上海一塊錢兩斤;真是樹上長錢!若賣到這個價錢,我們今年就發大財了。”
“我們園裏多的是,怎麼不裝兩船到上海去賣?”
“夭夭,去上海有多遠路,你知道不知道?兩個月船還撐不到,一路上要有三百二十道税關,每道關上都有個稽查,伸手要錢。一得罪了他,就説,今天船不許開,要盤艙檢查。我們有多少本錢作這個蠢事情。”夭夭很認真的神氣説:“爹爹,那你就試裝一船,帶我到武昌去看看也好。我看什麼人買它,怎麼吃它,我總不相信!”另外一個長工,對於省城裏來的委員,印象總不大好。以為這些事也是委員傳述的,因此參加這個問題的討論,説:“委員的話信不得。這種人下鄉來什麼都不知道!他告我們説:”外國洋人吃的雞不分公母,都是三斤半重;小了味道不鮮,大了老不中吃。‘我告他:“委員,我們村子裏閹雞十八斤重,越喂得久,越老越肥越好吃。’他説:”天下哪有這種事!‘到後把我家一隻十五斤大閹雞捉上省裏研究去了。他可不知道天下書本上沒有的事,我呂家坪蘿蔔溪就有,一件一件的放在眼裏,記在心上,委員哪會知道。
“當家的長順,想起爛泥地方人送大蘿蔔到縣城裏去請賞,一村子人人都知的故事,不由己哈哈大笑,走到自己田圃裏看菜秧去了。
大嫂子待公公走遠後,方敢開口説笑話,取笑夭夭説:“夭妹,你六喜將來在洋學堂畢了業,回來也一定是個委員!”六喜是夭夭未婚夫的小名,現在省裏第三中學讀書,兩家還是去年的香。
老長工幫腔下去説:“作了委員,那可不厲害!天下事心中一本冊,無所不知。外洋的事也知道!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可就不知道我呂家坪事情。閹雞有十八斤重,橘子賣兩塊錢一挑,一定要眼見方為實。委員到我們這裏,眼見的不少,口吃的可更多。”夭夭的三黑嫂子也幫腔説笑話:“為人有才學,一顆心七竅玲瓏,自然凡事心中一本冊!”那大嫂子有意夭夭辯嘴,便説:“嗨,一顆心子七竅玲瓏,不算出奇。還有人心子十四個竅,夭夭你説是不是?”她指的正是夭夭,要夭夭回答,窘那麼一下。
夭夭隨口回説:“我説不是!”三黑嫂子為人忠厚老實,不明白話中意思,卻老老實實詢問夭夭,下省去時六喜到不到河上來看她。因為聽人説上了洋學堂,人文明開通了,見面也不要緊。在京城裏,文明人還挽着手過街,可不怕人見了笑話。
夭夭對於這種詢問明白是在作她,只裝不曾聽到,背過身去採摘橘子。橘子滿筐後,便溜下樹來倒進另外一個空籮裏去。把事情作完時,在樹下方很認真似的叫大嫂説:“大嫂大嫂,我問你話!”大嫂子説:“什麼話?”夭夭想了想,本待説嫂嫂進門時,哥哥不在家,家中用雄雞代替哥哥拜堂圓親的故事,取笑取笑。因為恰恰有個長工來到身邊,所以便故意言不對題:“什麼畫,畫喜鵲噪梅。”説完,自己哈哈笑着,走開了。
住對河坳上守祠堂的老水手,得到村子裏人帶來的口信,知道長順家賣了一船橘子給鎮上商會會長,今天下樹,因此趕緊渡河過蘿蔔溪來幫忙。夭夭眼睛尖,大白狗眼睛更尖,老水手還剛過河,人在河坎邊綠竹林外,那隻狗就看準了,快樂而興奮,遠遠的向老水手奔去。夭夭見大白狗飛奔而前,才注意到河坎邊竹林子外的來人,因此也向那方面走去。在竹林前和老水手面碰頭時,夭夭説:“滿滿,你快來幫我們個忙!”這句話含義本有兩種,共同工作名為幫忙,橘子太多要人吃,照例也説幫忙。鄉下人客氣笑話,倒常常用在第二點。
所以老水手回答夭夭説:“我幫不了忙,夭夭。人老了,吃橘子不中用了。一吃橘子牙齒就發酸。你家屋後那爛甜白杏子不推辭,一口氣吃十來個,眼睛閉閉都不算好漢。”話雖如此説,老水手到了橘園裏,把頭上棕葉斗笠掛到扁擔上後,即刻就參加摘橘子工作,一面上樹一面告給他們,年青時如何和大賭吃狗矢柑,一口氣吃二十四個,好象喝一罈子酸醋,全不在乎。人老來,只要想想牙齦也會發疼。
夭夭在老水手樹邊,仰着個小頭“滿滿,我想要我爹裝一船橘子到武昌去,順便帶我去,我要看看他們城裏文明人吃橘子怎麼下手。用刀子橫切成兩半,用個小機器擠出水來放在杯子裏,再加糖加水吃,多好笑!他們怕什麼?一定是怕橘子骨骨兒卡喉嚨,嚥下去從背上長橘子樹!我不相信,要親眼去看看。”老水手説:“這東西帶到武昌去,會賠本的。關卡太多了,一路上税,一路打麻煩,你爹發不了財的。”夭夭説:“發什麼財?不賠本就成了。我要看看他們是不是花一塊錢買三四個橘子,當真是四個人合吃一個,一面吃一面還説‘好吃,好吃,真真補人補人!’我總不大相信!”老水手把額紋皺成一道深溝,裝作嚴肅卻忍不住要笑笑。
“他們城裏人吃橘子,自然是這樣子,和我們一塊錢買兩百個吃來不同!他們捨不得皮上經絡,就告人説:”書上説這個化痰順氣,‘到處是痰多氣不順的人,因此全都留下化痰順氣了。
真要看,等明年六喜哥回來,帶你到京城裏三貝子花園去看。
那裏洋人吃橘子,羊也吃橘子,大耳朵兔也吃橘子,大家都講衞生,補得神神,文文明明。
“夭夭深怕人説到自己忌諱上去,所以有意挑眼“滿滿,你大清早就放快,鹿呀馬呀牛黃馬寶化痰順氣呀!三輩子五倍子,我不同你説了!”話一説完,就揚長走過爸爸身邊看菜秧去了。
棗子臉二姑娘卻向老水手分疏“滿滿,你説的話犯夭夭忌諱,和我們不相干。”長順問夭夭:“怎麼不好好做事,又三腳貓似的到處跑跑跳跳?”夭夭藉故説:“我要回家去看看早飯燒好了沒有。滿滿來了,燉一壺酒,煎點乾魚,滿滿歡喜吃酒吃魚!等等沒有吃,爹爹你又要説我。”黑中俏夭夭走後,長順回到了樹下,招呼老水手。老水手説:“大爺,我聽人説你賣一船橘子給會長,今天下船,我來幫忙。”
“有新聞沒有?”當家的話中實有點説笑意思,因為村子裏唯有老水手愛打聽消息,新聞格外多,可是事實上這些新聞,照例又是並不值得大驚小怪的。因這點好事情,老水手在當地人看來,也有趣多了。
老水手昨天到蘆葦溪趕場,抱着“一定有事”的期望態度,到了場上。各處都走遍後,看看凡事還是與平時一樣,到處在賭咒發誓講生意。除在賭場上見幾個新來保安隊副爺,狗撲羊毆打一個米經紀,其餘真是凡事照常。因為被打的是個米經紀,平時專門剝削生意人,所以大家樂得看熱鬧袖手旁觀。老水手預期的變故既不曾發生,不免小小失望。到後往狗攤邊一坐,一口氣就吃了一斤四兩肥狗,半斤燒灑,腳下輕飄飄的,迴轉楓樹坳。將近祠堂邊時,倒發現了一件新鮮事情。原來鎮上燒瓦窯的劉聾子,不知帶了什麼人家的野娘兒們,在坳上樹林裏撒野,不提防老水手趕場回來的這樣早,驚竄着跑了。
老水手正因為喝了半斤燒酒,血在大小管子裏急急的,興致分外好。見兩個人向山後拚命跑去時,就在後面大聲嚷叫:“燒瓦的,燒瓦的,你放下了你那瓦窯不管事,倒來到我這地方取風水。清天白不怕羞,真正是豈有此理!你明天不到祠堂來掛個紅,我一定要稟告團上,請人評評理!”可是燒瓦的劉老闆,是鎮上出名的聾子,老水手忘了聾子耳邊響炸雷,等於不説。醉裏的事今早上已忘懷了,不是長順提及“新聞”還不會想起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