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沉睡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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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池沒有見到盧越。
原因仍然來自程之方。就在盧越已經打扮停當準備出門的時候,他及時地出現在盧家門前,令這一次渴望了整整兩年的見面計劃胎死腹中。
他用一種近乎威脅的口吻警告琛兒:“別再胡鬧了,如果天池出了事,你負得了這個責任嗎?”
“你少來這套!”琛兒對程之方的不滿在這一刻徹底發作了出來,她已經忍無可忍,只差沒有罵髒字“你算什麼身份,一而再再而三地管頭管腳?我才是天池的監護人!”
“如果你關心天池,就不該讓她冒險!”程之方仍然使用他心理醫生的獨門暗器,一槍中的“盧越是天池當年投海的本病因,難保不會成為她引發病灶的導火索,這個險,你不能冒!”
“我不是冒險,是試驗。程之方,你説過要讓天池順其自然地記起或忘記,可是現在,你本就不是在順其自然,而是人為地阻止她記起過去。你刻意地阻止她和外界接觸,不讓她出來工作,不讓她和吳舟見面,迴避所有能引起她記憶的地點和人物,就是為了讓她永遠生活在忘記中。你害怕,你怕她記起吳舟,記起我哥哥,你怕她會重新愛上他們,離開你。你是個懦夫,膽小鬼,你算什麼情人,你
本就是獄卒!你把着天池記憶大門的鑰匙,既不放她出來,也不放別人進去,難道你想讓她就這樣一輩子被你
錮,做個獄中人嗎?”
“盧琛兒,你在説什麼?”程之方惱羞成怒“你不覺得你的措詞太過分了嗎?我是她的醫生,不是什麼獄卒。天池是我最愛的人,我比任何人都更關心她,愛護她,難道我會害她嗎?”
“我不知道你這算不算關心愛護,我只知道,你的做法相當自私,而且無理。你是心理醫生,那麼,你就找個犄角旮旯捫心自問吧,你問問你自己,你這樣做,到底是為了天池更多還是考慮你自己更多!”
“別吵了!”盧越忽然大吼起來,他抱住頭,沉痛地説“都別吵了,這裏面,我是最沒有資格發言的人。老程,琛兒,你們都別説了,就讓老天爺來做主吧。如果天池要記得我,把她發送到撒哈拉沙漠她也會重新想起來;如果上天註定我們已經緣盡,我就是站在她面前,她也只會當我是燈柱。”燈柱?琛兒忽然想起來“哥,天池説有個男人常常跑到我們樓下來站崗,那個人是不是你?”
“天池説?”盧越眼睛一亮“天池看到我了?她注意過我?她説起過我?”
“真的是你?”琛兒慨起來“哥,苦了你了。”
“你説呀,天池説起過我嗎?她説了什麼?”
“什麼也沒説。”琛兒歉疚地看着哥哥“她不記得你是誰。”盧越放棄地站起身,搖搖晃晃地走了。自從天池發病後,已經整整兩年,他每天都會站在天池的樓下,仰望着那悉的窗子,他曾經的新房。可是,他不敢上去。他沒臉上去。天池醒了,他更加頻繁地去看她,卻仍然只有站在樓下,他一直希望天池可以看到他,想起他。
現在,他知道了,天池是見到他的,可是,她沒有想起來。她已經把他忘了,忘得那麼徹底,那麼幹脆。他,還有什麼理由糾纏下去呢?
琛兒看着哥哥的背影,眼圈兒漸漸紅了,她轉向程醫生,無奈地説:“你看到了?天池就算看到我哥哥,也不會記得他。你還怕什麼呢?”程之方自己也覺得遲疑,他對天池的保護,對盧越和吳舟的排斥,究竟是為了專業知識還是個人偏見?他不願意紀天池走到人羣中去,是為了天池,還是為他自己的心?
走在路上,琛兒的質問一遍遍響在耳邊:“你説過要讓天池順其自然地記起或忘記,可是現在,你本就不是在順其自然,而是人為地阻止她記起過去。你害怕,你怕她記起吳舟,記起我哥哥,你怕她會重新愛上他們,離開你。你是個懦夫,膽小鬼,你算什麼情人,你
本就是獄卒!你把着天池記憶大門的鑰匙,既不放她出來,也不放別人進去,難道你想讓她就這樣一輩子被你
錮,做個獄中人嗎?你問問你自己,你這樣做,到底是為了天池更多還是考慮你自己更多!”程之方不能回答。
當然,他可以舉出一百條理由援引成千個案例來告訴琛兒和所有人,他這樣做,的確是為了保護天池;但是對自己,他卻沒有答案。
他想着天池那個飄忽的眼神,自從她醒來後,她就頻頻會有那樣的眼神,茫然,略帶憂鬱,似乎想起了什麼,又好像在傾聽,傾聽那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聲音。
天池同他説過一些關於鬼魂的夢話。她説她在昏期間,遇到了許多鬼魂,她們一直向她問路,邀請她一起跳舞,她拒絕了,一直向前走。
程之方查遍所有的植物人甦醒以及普通人遇難“假死”的案例,並沒有發現任何相似的説法。倒是在文學作品中屢見不鮮:中國唐代有個傳奇角本《倩女離魂》,説是一位叫張倩孃的女子重病在牀,魂兒卻離開身私奔了,追隨心上人天涯海角地
了許多年,連兒子也生了兩個,這才想到要回家向父母謝罪請安。不料來到張府,老爺卻不肯承認,説自己的女孩兒一直卧牀在家,寸步未離——不知這是否便是最早的植物人記錄了?
無獨有偶,《聊齋志異》裏也有一位相思成疾的書生愛上了富家小姐,自知齊大非偶美夢難圓,竟然絕粒明志,魂離身,化為鸚鵡去與那小姐相戲;又有孝子悲念父親早亡,也是用自絕
身的辦法使靈魂出竅,追入地府向閻王叫陣…
但是這些人的魂兒都還有清醒的意志,見到的也都是自己要追隨的人,天池夢中所見的那些舞蹈的女子卻是何人呢?又與她有什麼關係?為什麼要邀她共舞?如果她答應了她們的邀請,是否就會從此不醒?
程之方覺得荒唐,因而忍住了沒有把天池的舞魂一説公佈於眾。缺乏案例援引,會使天池的説法更像是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拙劣謊言。
但是無論怎樣,天池對他而言越來越像一個謎,也越來越具有引力。早在天池患病前,他已經深深愛上了她,但那時她是朋友的
子,這使程之方強自壓抑了自己的
情,只遠遠地欣賞她,尊重她;直到她與盧越離婚,又隨之遇難昏
,才終於使他一改往
的隱忍,大膽地當眾表白了對天池的愛,並且發誓説,他會等天池醒來。
在等待天池醒來的兩年裏,他每天給天池讀報,跟她聊天,給她喂藥,甚至替她洗臉擦手,早已把她視作了自己的子,不管她同不同意——昏
的天池,沒有能力同意或者否認。
當一個人視另一個人為自己的責任的時候,很難不同時把她視為自己的擁有。程之方並不是臆想狂,但他為她付出得太多太多,多到已經把她當作自己的一部分,他怎麼能夠忍受她離開他而獨立存在呢?
程之方抱住自己的頭,他忽然意識到一個可怕的問題,一個當自己問自己時都會嚇到自己的問題:他是不是,並不希望天池醒來?
天池坐在咖啡館裏,要了一杯黑摩卡呆坐。
她是一個人溜出來的。琛兒不在,程之方沒來,核桃也去買菜了,鳥兒在窗外啁啾,風和麗,天池的心有點癢,她想她應該出去走走,走在陽光下,走在人羣中,看到更多的面孔。於是她就出來了。
出來了,卻又不知要到哪裏去,看到咖啡館,也就走了進來。她想,她是應該找一份工作,從頭開始的。可是她會做什麼呢?她想自己不僅是個病人,簡直就是一個廢物了,身無長技,一事無成,怎麼可以就這樣待了年輕的生命呢?她才只有27歲罷了,莫非往後的幾十年中,都這樣躺在病牀上度過?而她分明不再是一個病人,她四肢健全,頭腦清醒——因為失去數年記憶而略顯空白,也不能就算不清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