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小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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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讓吳爾庫尼準備紙墨,只在房中練字,對外間一切不聞不問。到了巳時,外面開始熱鬧起來,樂隊吹吹打打,又附有許多恭賀笑聲傳來。聽在耳中卻令我異常煩燥,將亂寫的紙一張張扔的滿地都是,吳爾庫尼從未見我這樣,只得在一旁看着,不敢上前。過了一會,又聽額娘來勸,説是前廳正要行禮,於情於理我也應當前去拜見。我聽了卻更加難受,一時間只覺悲從中來,竟伏在桌上哭出聲來。額娘怕驚擾父親,不敢再勸,只得走了。
這宴席足足擺了三天,前院水般人來人往,笑聲不斷。我整呆在房中,一步也不願離開。額娘無暇顧及,只得叮囑吳爾庫尼多加照料。每聽到隱約傳來的歡笑聲,令我幾乎夜夜不能安睡,想到大娘,又不知哭濕了多少枕巾。
不過這喜宴終有結束的一。這一天,我早早起來,發現那喧鬧已經消失,院裏院外一片寂靜。
我打開房門,五月的早晨,剛下過一陣濛濛細雨,空氣中尚有些煙霧蒸騰,早起的僕人們也許都在前院忙碌打掃,庭院裏竟靜悄悄地看不到一個人影。
我獨自向院中慢慢走去。小池塘裏,微風吹動水面,波光盪漾,水紋與水中樓台假山的倒影匯在一起,猶如水晶簾在微微擺動。
我向池中久久凝望,腦海中卻泛現大娘的臉龐,才幾個月的光景,她已經被父親遺忘了,此時的王府中也許不知何處倦縮着她怯怯的幽靈,正獨自哭泣呢!我抬起淚眼,卻看到長廊的窗格中印出一個高大的身影,我忙退入身旁的假山之後。
只聽的腳步聲漸近,不多時,父親便來到了我剛剛站立的地方,他身上的衣衫隨風微微蕩動,更顯得他的身型十分消瘦。我看着他的背影,心中百集,一心想撲到他的懷裏大哭一場,又想責問他如此的薄情寡意,大娘屍骨未寒,為何卻要這般忙着續絃…
就在這時,我聽到他深深地一聲長嘆,不知為何,這一聲輕輕的嘆息竟忽然打斷了一切存在於我心中的對他的埋怨,這嘆息聲中透着濃稠的化不開的東西。我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明白了…那是寂寞。
就在這一刻,我原諒了他,甚至在我的心底,覺得大娘一定也會原諒他,我不由自主的想伸出手去,輕撫他的背,正要邁步。忽聽到池塘那邊傳來的家奴稟報聲。父親應了一聲,轉身離開了。
我獨自站立許久,自院中回來,囑咐吳爾庫尼為我梳一個漂亮的旗頭,穿戴整齊,向前院走去。父親正和他的新婚福晉在用早餐。他看到我,異樣欣喜。我向他們盈盈拜下,第一次晉見我的新“大娘”順義公主。這公主非常年青,生的嬌小清秀。她聽我説着她家鄉的語言,頓時和我十分親近,出雪白的貝齒,是一個羞澀温存的女人。
額娘在我回房時,已在我的房裏等待,她一邊輕拭淚水,一邊笑讚我做的很好。我換下裝束,自枕下取出大娘的錦帕。我將它細細的疊好,小心翼翼的放在口最妥貼的位置。額娘在一旁看着,難以自地又落下淚來.
父親忙碌的程並沒有因為新婚而稍有停滯。可是六月開始他的身體就一直不好,剛入七月他便又病倒了。這一次的病他卻好似早有預,早在之前便已將宮中的一切事務安排給了理事三大臣合議協商。
自他病後,更是拒絕了所有外務,除了每詳聽三大臣的一次奏報,其餘時間他都遵從太醫的建議卧牀養病。
這,我正在自己的房中畫好一幅山水,想拿到父親那裏去,剛剛走出房間,卻見到額娘一臉惶恐,她將我攔下道:“這會兒,可不能去那邊。”我奇道:“為什麼?”她眉頭微皺道:“是…是皇上來啦。”我聞言驚喜異常,心想福臨能親來看望父親,父親一定會很高興。正想着,卻見額娘一臉憂,我向她詢問原因,她只是搖頭,還不時的朝父親房中張望。
我心懷疑問,很想去那裏看看,但想到這畢竟不是在宮中,福臨親臨府詆,總是不能無傳自見的。我只得回到房中,卻又無論如何不能靜下心來,更奇怪的是這會兒連吳爾庫尼都不知去了哪裏。我問身邊的侍女,卻都説剛剛還在,眼下也不知到何處去了。
就這樣在房中呆了一會,我再也忍耐不住,趁額娘有事走開的間歇,忙朝前邊去了。快至父親房外之時,卻正好見到福臨由太監引領着,在離我不遠的長廊邊走過,我停下步子,靜看他自眼前緩緩而過。
他低着頭,面好似含有愠怒,身旁的一眾太監侍女們也個個是驚慌的神。我倍好奇,朝他注目看去,眼角帶過,卻又似在前面的長廊之側瞥有一個青身影一閃而過,這背影十分悉,可我無暇細想,只看着福臨。
便在這時,我身後的侍女也紛紛趕到了,見到不遠處正慢慢走過的福臨,她們大驚失,忙停下步子,站到我的身後。福臨好似受到這陣紛亂所擾,抬頭朝我這裏看來,他頓時停下了腳步。我見他看到自己,忙鞠身行禮,卻見他臉上似有歡顏一閃,一腳向前,像是要走過來。卻又忽然生生的止住了。
我與他隔廊對望,他的目光卻從未如此深沉,雙眸的光亮之中,好似有無數言語言又止。我受到這目光染,不知怎地竟忽然覺得有一絲悲傷向我們二人慢慢靠近,且越縮越緊。心底竟有些莫名的慌亂起來。
七月的炎夏,原是沒有一絲風聲。此時卻不知從哪裏吹過一陣微風,這輕風帶着一朵自樹上落下的碩大的玉蘭花,飄飄蕩蕩着自我與他之間緩緩落到地上。我們的目光不由的被它引,隨着它的落勢,極慢地移動開來。恍惚間,我仿似看到福臨的嘴角微動,像是説了一句什麼,可是相隔太遠,卻未曾聽見。
此時一個太監走上前來,在他身邊垂首説了什麼話。他再看一眼,向我極微的點頭,便轉身走了過去,我看着他的背影漸漸消失在長廊盡頭。心中滿是疑惑,忙轉身向父親房裏走去。
他的房間裏為擋光,掛着密密的竹簾。室內一片暈暗,我靜靜走向裏間,見到父親躺在睡椅上,正閉着眼睛。我不敢打擾,只得退出。
直到當的夜晚,我方才從額娘那裏知道,原來今福臨前來看望父親時,不知為何,父親忽然大反常態,將他訓斥了一番。本來父親自病卧以來,因他的病症時好時壞,心情也隨之變的十分惡劣,時常聽到他責吆下人,眾人都不敢輕易靠近。也許他因此而遷怒福臨,至使福臨含怒而返。
可我心裏那隱隱的不安之卻久久無法消散。但父親自那之後,卻時時陷入深思之中,常常整一言不發。即便是我陪伴在側時,他也總是如此。我再無暇去想別的,只一心撲在他的病體調養之中。
可是他的病這般持續反覆,太醫換了數十種藥方,也沒有明顯的改善病情。一整個夏天便這樣匆匆而過。期間,宮中送來曇花,我將它種植在花院中,也沒有心情去打理它。
九月的一天,我陪着父親一同用過晚飯,這他的神卻好,便不願卧牀,我扶他到搖椅坐下,為他蓋好毯子。窗上珠串的簾子下透進朦朧的月光。
父親看向窗外,忽然嘆道:“又是中秋了。”我坐在他的身旁答道:“是呀,真快,去年的秋天多尼哥哥方才成婚,可如今他卻就要做父親了。”父親看着我出難得的笑意道:“是嗎?在什麼時候?”我道:“聽説就在十月呢。”他道:“難怪前些子我常看他獨自笑着,原來是這麼回事,他怎麼不和我説。”我笑道:“多尼哥哥怕您怕的厲害,又生來像個女兒家,因此才不敢告訴你的吧。”他點頭笑道:“是吧。”又微微的笑了笑,轉頭看我道:“東莪,你看阿瑪是個難以相處的人麼?”我道:“怎麼會,在東莪的眼裏,阿瑪是最最慈和的人。小時候嘛,倒真有過一陣子怕您呢!”他饒有興味問道:“哦,那是什麼時候?”我道:“剛剛來京城的那幾年。一聽説您在書房,我就不敢經過。您站在我的面前就像一座小山一般,我連抬眼看您都怕呢!”他朗聲笑起來,歇了一歇道:“那後來為什麼又不怕了呢?”我道:“還不是大娘她説…”我愕然驚覺,忙掩住嘴。父親笑了一笑道:“你大娘又和你説些什麼?”我看他神如常,便道:“大娘説阿瑪看似嚴厲,實則是最最心軟的人。對家人更是無比疼愛。她還説起三叔小時候十分頑皮,將您馴養的第一隻小雕死了,他自己先嚇的大哭,倒反而是阿瑪您反過來安他。大娘説明明自己傷心,卻先去撫別人。只有心中滿是親情愛護的人才會這樣做。”父親道:“她總是把我説的太好。”説罷,他對着我笑了一笑。他的神悽苦,笑容之中滿是苦澀之意。我不忍再看,將頭伏在他的手臂上,眼眶卻漸漸紅了。
只聽父親嘆了口氣,説道:“你心中曾經怪過阿瑪吧。你大娘她病故未久,阿瑪便娶了新人。”我不敢抬淚眼看他,只輕輕搖頭。
他伸手輕撫我的頭髮道:“阿瑪雖是她的夫君,卻更是這大清的掌舵人。有許多需要顧及的事,卻唯獨無力顧及這種種傷心。”他不再説話,停了好一會,才又道:“你大娘病重之時,你一定在她身旁吧,她都説了些什麼?”我抬頭看他,他伸手輕撫我的臉道:“你不用擔心顧忌,只管説吧。你大娘知道咱們這會兒説起她,必定十分歡喜。”我點了點頭,將大娘病重以來的點點滴滴一一轉訴。
父親聽完,目光凝結不動,臉卻異常蒼白平靜。我暗暗擔心,只盯着他的每一分神情變化,一言不發。
過了良久,他輕嘆了一聲道:“我從未有過這樣的想法,竟盼望時光可以倒,能讓我趕的急回來,聽完她要説的話…倘若時光真能回頭,我發誓我多爾袞只做這一件事而已…你説上天可會聽到!”我的心裏如受重擊,久久説不出話來。
靜了一會,他又緩緩説道:“説來奇怪,你三叔亡故之時,我雖十分痛心,但卻暗自詛咒上天,為何對我如此不公,只留下我孤苦一人…可如今你大娘又去,我卻…我卻開始乞求上蒼,唉!莫非我真的是老了麼?”我緊緊握住他手輕聲道:“阿瑪,還是讓東莪扶您去歇息吧!”他望向窗外道:“這麼好的夜,怎麼能這樣費,你陪阿瑪去院裏走走吧!”我反覆相勸也沒有奏效,只得扶着他朝院中走去。
庭院裏樹影扶疏,明月窺人。遠處頻頻傳來假山上泉水動的聲音。我們在石徑上慢慢行走,微風中有些淡淡的花香襲來。父親道:“這不知是什麼花的香味?”我道:“興許是許多種花混在一起的味道。我曾聽人説,花香到了夜間便會更加濃郁!”父親道:“哦,你在學種花麼?”我聽他一問,頓時想起一件事來,忙答道:“不是的,是前些子在宮中時聽宮裏的花匠説的,我還看中一種特別的花,拿到院子裏種着呢!”父親問道:“是什麼花?”我邊走邊看道:“要找一找才行,天太黑了,阿瑪你走慢些。”父親笑道:“你還是像個孩子。”我笑笑不答,一路上留神行走,終於找到種花的地方。我扶着他漸漸走近,眼前花壇中,昂立着幾株白的花朵。這花朵如拳頭大小,形狀有些似菊,但花瓣又與花菊不同,通體潔白,伴有濃郁的香氣在夜中四下散開。我蹲下身子聞了聞道;“是了,就在這裏。阿瑪,它開了。”我怕他看不見,指給他看。父親稍稍彎下身體看了看道:“這是什麼花?”我答:“這是曇花,聽説只在六月到九月間才開,只在夜裏開花,而且開過四個時辰便既枯萎了”父親道:“曇花!原來是這個模樣。”我怕他彎身太久,忙站起來扶他,他道:“只能在夜間開四個時辰,白晝裏的大好時光都無法經歷。這花之美或許便是美在它的短暫一生。曇花一現,原本也就是這個意思。”他站直身子,極目遠眺,目光落在了假山邊的小亭子上,卻又不再説話。我知他又念及大娘,心知勸無效,只得站在一旁。
夜風習習,輕拂而過,靜了一會,聽他幽幽地道:“我這一生實是負你大娘良多。她為我求謀的,我沒有應允。她想要的,我又沒有辦到。若早知人生如此短促,便是圓了她的心願…哪怕她只能過一天…過一天那樣的子,到如今,我也不會如此痛心疾首!”他轉身向我柔聲道:“東莪,你有什麼願望麼?阿瑪一定為你做到!”我怔怔地看着他,他的臉揹着月光,看不清面貌,但在這黑暗之中,閃着盈盈地亮,使那星光亦為之黯然了。
我道:“東莪沒有他求,只願阿瑪早離病痛,孩兒能陪伴在您的身旁,那就是了。”他點頭道:“我都答應,我都答應。”我扶住他慢慢迴轉,朝房中走去。
這一夜,我輾轉難眠。父親的言語總在耳際饒,心裏隱隱有些不安,長夜漫漫,我一時想着父親一時想着大娘,幾乎整夜未眠。好不容易等到了天亮,我便起身往父親房中,在半路上碰到他房中的侍女,向他問及,她笑道:“王爺今早好的多了,一大早便上院子裏去了呢!”我將信將疑,忙向院中尋去,果見父親正坐在池塘旁的石凳上,他看到我便招手喚我過去,顯得十分高興。我走到近處,看他臉雖白,神卻好,滿臉是笑向我説道:“一覺睡醒,覺得身子輕快了許多。你看阿瑪,是不是好多了。”我在他身旁道:“這麼早便在石凳上坐着,阿瑪可要小心着涼了。”他站起身子道:“那好吧,咱們就回房去吧。用過早飯,你讓人去請林太醫來,看看我是不是好多了,”我看他談笑間言語輕鬆,心中壓着的大石漸漸放下。
遲些林太醫趕來診治後喜道:“任何病症,皆與心緒有關。只要心態輕和,再配以對症下藥,身體康復,只是早晚的事而已。”父親只看着我笑道:“這丫頭只信林太醫的,你瞧她聽了你的話頓時眉開眼笑,早上我説我好的多了,她還不信呢!”林太醫笑道:“格格關切王上,其心足以天!有格格承歡膝下,王上的病指便可痊癒了。”父親微笑點頭,我看他神情愉悦,方才真正地鬆了口氣。
果然,接下來的時。父親不再長期卧牀,除去午休晚寢,其餘的時間他都努力活動身體。慢慢的甚至開始晨練。我從旁督促他每按時進藥,眾人見他漸漸恢復神采,無不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