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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人日記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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獅子似的兇心,兔子的怯弱,狐狸的狡猾,…

我曉得他們的方法,直捷殺了,是不肯的,而且也不敢,怕有禍祟。所以他們大家連絡,佈滿了羅網,我自戕。試看前幾天街上男女的樣子,和這幾天我大哥的作為,便足可悟出八九分了。最好是解下帶,掛在樑上,自己緊緊勒死;他們沒有殺人的罪名,又償了心願,自然都歡天喜地的發出一種嗚嗚咽咽的笑聲。否則驚嚇憂愁死了,雖則略瘦,也還可以首肯幾下。

他們是隻會吃死的!——記得什麼書上説,有一種東西,叫“海乙那”⑺的,眼光和樣子都很難看;時常吃死,連極大的骨頭,都細細嚼爛,嚥下肚子去,想起來也教人害怕。

“海乙那”是狼的親眷,狼是狗的本家。前天趙家的狗,看我幾眼,可見他也同謀,早已接洽。老頭子眼看着地,豈能瞞得我過。

最可憐的是我的大哥,他也是人,何以毫不害怕;而且合夥吃我呢?還是歷來慣了,不以為非呢?還是喪了良心,明知故犯呢?

我詛咒吃人的人,先從他起頭;要勸轉吃人的人,也先從他下手。

其實這種道理,到了現在,他們也該早已懂得,…

忽然來了一個人;年紀不過二十左右,相貌是不很看得清楚,滿面笑容,對了我點頭,他的笑也不像真笑。我便問他“吃人的事,對麼?”他仍然笑着説“不是荒年,怎麼會吃人。”我立刻就曉得,他也是一夥,喜歡吃人的;便自勇氣百倍,偏要問他。

“對麼?”

“這等事問他什麼。你真會…説笑話。…今天天氣很好。”天氣是好,月也很亮了。可是我要問你“對麼?”他不以為然了。含含胡胡的答道“不…”

“不對?他們何以竟吃?!”

“沒有的事…”

“沒有的事?狼子村現吃;還有書上都寫着,通紅斬新!”他便變了臉,鐵一般青。睜着眼説“有許有的,這是從來如此…”

“從來如此,便對麼?”

“我不同你講這些道理;總之你不該説,你説便是你錯!”我直跳起來,張開眼,這人便不見了。全身出了一大片汗。他的年紀,比我大哥小得遠,居然也是一夥;這一定是他孃老子先教的。還怕已經教給他兒子了;所以連小孩子,也都惡狠狠的看我。

自己想吃人,又怕被別人吃了,都用着疑心極深的眼光,面面相覷。…

去了這心思,放心做事走路吃飯睡覺,何等舒服。這只是一條門檻,一個關頭。他們可是父子兄弟夫婦朋友師生仇敵和各不相識的人,都結成一夥,互相勸勉,互相牽掣,死也不肯跨過這一步。

大清早,去尋我大哥;他立在堂門外看天,我便走到他背後,攔住門,格外沉靜,格外和氣的對他説,“大哥,我有話告訴你。”

“你説就是,”他趕緊回過臉來,點點頭。

“我只有幾句話,可是説不出來。大哥,大約當初野蠻的人,都吃過一點人。後來因為心思不同,有的不吃人了,一味要好,便變了人,變了真的人。有的卻還吃,——也同蟲子一樣,有的變了魚鳥猴子,一直變到人。有的不要好,至今還是蟲子。這吃人的人比不吃人的人,何等慚愧。怕比蟲子的慚愧猴子,還差得很遠很遠。

“易牙⑻蒸了他兒子,給桀紂吃,還是一直從前的事。誰曉得從盤古開闢天地以後,一直吃到易牙的兒子;從易牙的兒子,一直吃到徐錫林⑼;從徐錫林,又一直吃到狼子村捉住的人。去年城裏殺了犯人,還有一個生癆病的人,用饅頭蘸血舐。

“他們要吃我,你一個人,原也無法可想;然而又何必去入夥。吃人的人,什麼事做不出;他們會吃我,也會吃你,一夥裏面,也會自吃。但只要轉一步,只要立刻改了,也就是人人太平。雖然從來如此,我們今天也可以格外要好,説是不能!大哥,我相信你能説,前天佃户要減租,你説過不能。”當初,他還只是冷笑,隨後眼光便兇狠起來,一到説破他們的隱情,那就滿臉都變成青了。大門外立着一夥人,趙貴翁和他的狗,也在裏面,都探頭探腦的挨進來。有的是看不出面貌,似乎用布蒙着;有的是仍舊青面獠牙,抿着嘴笑。我認識他們是一夥,都是吃人的人。可是也曉得他們心思很不一樣,一種是以為從來如此,應該吃的;一種是知道不該吃,可是仍然要吃,又怕別人説破他,所以聽了我的話,越發氣憤不過,可是抿着嘴冷笑。

這時候,大哥也忽然顯出兇相,高聲喝道,“都出去!瘋子有什麼好看!”這時候,我又懂得一件他們的巧妙了。他們豈但不肯改,而且早已佈置;預備下一個瘋子的名目罩上我。將來吃了,不但太平無事,怕還會有人見情。佃户説的大家吃了一個惡人,正是這方法。這是他們的老譜!

陳老五也氣憤憤的直走進來。如何按得住我的口,我偏要對這夥人説,“你們可以改了,從真心改起!要曉得將來容不得吃人的人,活在世上。

“你們要不改,自己也會吃盡。即使生得多,也會給真的人除滅了,同獵人打完狼子一樣!——同蟲子一樣!”那一夥人,都被陳老五趕走了。大哥也不知那裏去了。陳老五勸我回屋子裏去。屋裏面全是黑沉沉的。橫樑和椽子都在頭上發抖;抖了一會,就大起來,堆在我身上。

萬分沉重,動彈不得;他的意思是要我死。我曉得他的沉重是假的,便掙扎出來,出了一身汗。可是偏要説,“你們立刻改了,從真心改起!你們要曉得將來是容不得吃人的人,…”

十一
太陽也不出,門也不開,是兩頓飯。

我捏起筷子,便想起我大哥;曉得妹子死掉的緣故,也全在他。那時我妹子才五歲,可愛可憐的樣子,還在眼前。母親哭個不住,他卻勸母親不要哭;大約因為自己吃了,哭起來不免有點過意不去。如果還能過意不去,…

妹子是被大哥吃了,母親知道沒有,我可不得而知。

母親想也知道;不過哭的時候,卻並沒有説明,大約也以為應當的了。記得我四五歲時,坐在堂前乘涼,大哥説爺孃生病,做兒子的須割下一片來,煮了請他吃,⑽才算好人;母親也沒有説不行。一片吃得,整個的自然也吃得。但是那天的哭法,現在想起來,實在還教人傷心,這真是奇極的事!

十二
不能想了。

四千年來時時吃人的地方,今天才明白,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大哥正管着家務,妹子恰恰死了,他未必不和在飯菜裏,暗暗給我們吃。

我未必無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幾片,現在也輪到我自己,…

有了四千年吃人履歷的我,當初雖然不知道,現在明白,難見真的人!

十三
沒有吃過人的孩子,或者還有?

救救孩子…

一九一八年四月。

註釋⑴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一八年五月《新青年》第四卷第五號。作者首次採用了“魯迅”這一筆名。它是我國現代文學史上第一篇猛烈抨擊“吃人”的封建禮教的小説。作者除在本書(《吶喊》)《自序》中提及它產生的緣由外,又在《〈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説二集序》中指出它“意在暴家族制度和禮教的弊害”可以參看。

⑵候補:清代官制,通過科舉或捐納等途徑取得官銜,但還沒有實際職務的中下級官員,由吏部籤分發到某部或某省,聽候委用,稱為候補。

⑶古久先生的陳年水簿子:這裏比喻我國封建主義統治的長久歷史。

⑷“本草什麼”:指《本草綱目》,明代醫學家李時珍(1518—1593)的‮物藥‬學著作,共五十二卷。該書曾經提到唐代陳藏器《本草拾遺》中以人醫治癆的記載,並表示了異議。這裏説李時珍的書“明明寫着人可以煎吃”當是“狂人”的“記中語誤”⑸“易子而食”:語見《左傳》宣公十五年,是宋將華元對楚將子反敍説宋國都城被楚軍圍困時的慘狀:“敝邑易子而食,析骸而爨。”⑹“食寢皮”:語出《左傳》襄公二十一年,晉國州綽對齊莊公説:“然二子者,譬於禽獸,臣食其而寢處其皮矣。”(按:“二子”指齊國的殖綽和郭最,他們曾被州綽俘虜過。)⑺“海乙那”:英語hyena的音譯,即鬣狗(又名土狼),一種食獸,常跟在獅虎等猛獸之後,以它們吃剩的獸類的殘屍為食。

⑻易牙:秋時齊國人,善於調味。據《管子·小稱》:“夫易牙以調和事公(按:指齊桓公),公曰‘惟蒸嬰兒之未嘗’,於是蒸其首子而獻之公。”桀、紂各為我國夏朝和商朝的最後一代君主,易牙和他們不是同時代人。這裏説的“易牙蒸了他兒子,給桀紂吃”也是“狂人”

“語頗錯雜無倫次”的表現。

⑼徐錫林:隱指徐錫麟(1873—1907),字伯蓀,浙江紹興人,清末革命團體光復會的重要成員。一九o七年與秋瑾準備在浙、皖兩省同時起義。七月六,他以安徽巡警處會辦兼巡警學堂監督身份為掩護,乘學堂舉行畢業典禮之機刺死安徽巡撫恩銘,率領學生攻佔軍械局,彈盡被捕,當慘遭殺害,心肝被恩銘的衞隊挖出炒食。⑽指“割股療親”即割取自己的股煎藥,以醫治父母的重病。這是封建社會的一種愚孝行為。《宋史·選舉志一》:“上以孝取人,則勇者割股,怯者廬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