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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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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青緹未曾想過自己有一竟會修仙,且只待今於瑤池洗去凡塵再去大羅天青雲殿拜過東君,他便將成為一個仙。

葉青緹猶記得,自己為人的那一世已是四百多年前。

他生於縉朝葉氏,乃永寧侯府的嫡長子。永寧侯府以武傳家,每一代永寧侯皆是死在戰場上,他爹亦在三十五那年血濺沙場,他襲爵之時,年方十七。

彼時縉朝已是強弩之末,高門子弟泰半紈絝,葉氏子孫卻實打實是一眾爛葱頭裏的一窩好葱,葉青緹是這窩好葱裏頭拔尖的。照理説葉青緹人長得俊,品好,門第又高,當為京城諸名門擇婿的首選,奈何自縉朝建朝以來,永寧侯府出了名的多寡婦,真心疼女兒的世家大族都不大願以嫡女相嫁,以至代代永寧侯皆是婚姻艱難,只得寄望於皇帝賜婚。

葉青緹襲爵時,正值邊地禍患不歇,是以襲爵後的葉小侯尚來不及等到皇帝的賜婚娶上媳婦兒,便開往戰場鎮守邊關去了,這一鎮就鎮了五年,徹底將擾邊的韃韃族給端了。

葉青緹建了奇功,皇帝自然高興,待他歸京後不僅對永寧侯府大加封賞,還將齊國公府嫡出的大小姐賜婚給他,又賜他一名美人為妾。本朝前代皇帝中倒是有愛賜臣下美人的,但今上活了四十多年在位二十多年卻從未賜過美人給臣子,他雖是武將不若文官在官場上的心思繞,此事也覺有些蹊蹺。

一番暗查下來方曉得,賜給他的這位美人竟是皇帝宮中儲着的一位陳貴人,原本並不得寵,只因在四年前韋陀護法誕上救了不慎落水的今上,倒令今上對她青眼相加起來。據説陳貴人不得寵時對今上仰慕得要死要活,卻不知為何,待今上對她情深起來時,又是一副冷淡做派,處處惹怒今上。

有一樁內帷私密,説即便陳貴人一副冷臉,今上也甚為寵愛,寵她四年,這四年間陳貴人卻一晚都未讓今上近過她的身。

彼時葉青緹正坐在牆頭喝酒看月亮,聽暗探説到此處,手中的酒罈子啪一聲摔碎在地上,愣了良久道:“倒是位奇女子,既然她如此今上都忍了,她還能犯上什麼大錯,叫今上將她賜我為妾?”暗探斟酌片刻方道:“她給…貴妃娘娘寫了封情。”抬妾不若娶,從納彩到親,依着六禮走下來,將媳婦兒娶進門慣要數月,個妾進門不過選定子從後門抬進來即可。葉青緹自小一心撲在戰場上,難得對風月事有什麼興趣,然於這位陳貴人倒是頗有幾分好奇。

陳貴人進門這一,葉青緹下房時雖已是深夜,亦打算前去碧雲院會會這位奇女子。

因懶得折騰丫頭婆子們前來開院門,葉侯爺直接從碧雲院的牆頭翻了進去,腳未沾地,卻聽見一聲銀鈴般的輕笑,循聲望去,眼前鋪開一方碧的荷塘,塘中蓮葉田田,數丈之外,竟有白衣女子腳步輕盈,正踏水踩蓮追逐塘中的螢火蟲。

的月光下,那女子偶爾轉過臉來,舒展的黛眉間一朵花鈿,明眸似溶了星輝,間一抹笑靨令絕的臉愈增其妍。葉侯爺腦中轟的一聲,少年時讀過的兩句文章驀然撞入心間,彷彿兮若輕雲之蔽月,飄搖兮若風之迴雪。

他翻牆落地時正落在一株老梨樹後頭,意中踏出一步,踩中樹下一截斷枝,靜夜中啪的一聲格外引人注意。果然見塘中的女子臉上現出驚慌,一道和暖白光直向荷塘中的水亭,白光後女子倏然蹤。

他匆忙趕至荷亭,亭中一位青衣女子着惺忪睡眼從一個石凳旁邊站起來,青衣女子一張圓臉,模樣只能算清秀,呆呆望他半晌,道:“葉侯爺?”他卻注意到女子額間的花鈿。不,那並非花鈿,看上去像胎記,極豔的一朵花,似展開的鳳翎,和方才白衣女子額間的一模一樣。

他長年駐守邊地,什麼樣的稀奇事沒有見過,看她扮知扮得可愛又可笑,眯了眼睛開門見山向她道:“你是妖?”他其實覺得她會否認,像他二十歲那年在邊界一個村子裏見過的嫁與一個獵户的蛇,即便尾巴都出來了卻還委屈着極力辯解。但她只是愣了半刻,愁眉苦臉問他:“我這樣的,看着竟像是妖?”不及他回答又長嘆一聲“如今混得越發不像樣了,從前還只是額間花被判做朵妖花,如今連真身都被人認作是妖。”嘆完又追問他“我果真像妖?我哪裏像妖?你有見過長得像我這樣漂亮的妖嗎?”正因她美得不似凡人,他才篤定她是妖,她卻問他有見過她這樣漂亮的妖沒有,他心中一動,雖覺得這個推測有些離譜,卻還是眼中含笑問她:“難不成你是天上的神仙?”她抿了抿嘴:“你們凡人是不是都以為只有天上有神仙?我不是天上的神仙,是青丘之國的神仙,東荒你聽過沒有?我是東荒的神女鳳九。”她説這個話的時候,清澈的眼中跳着揶揄,雖頂着陳貴人一張圓臉,卻叫人忘了那張臉而只看到她清澈的眼睛。

腔內一顆心劇烈地跳動起來。

葉青緹活了二十三年,從不曉得情是什麼,初識情滋味,卻是愛上一位神仙。這位神仙長得美,子活潑柔順,廚藝高超,喜舞槍,同他很談得來,據説此回專程下界,乃是為他們的今上造一個情劫。

她問他:“哎,你懂不懂什麼是造劫?我其實不是專司造劫的,哪曉得這麼背運,本來下凡報恩來着,結果正遇上我姑姑來改人的命格,一時不慎被牽連進去。”她同他抱怨皇帝“司命非得讓我臨時抱佛腳來給他造情劫。

你明白我造劫的辛苦嗎,司命給我一本戲文,上頭那些負心小姐們作踐才子的法子我都用盡了,他竟依然對我情深不悔。”她打了個冷戰“我沒有辦法,只好出個下策,給他的貴妃寫了封情信。”她嘆口氣:“這種事情我都做了,你説他難道不該賜條白綾或賜盞鴆酒給我嗎,他到底怎麼想的才能將我賜給你做妾啊,搞得我此時走也不敢走,還怕走了連累你!”她將他當朋友,誠誠懇懇地同他發牢騷,他就提着酒罈子邊一口一口灌酒邊笑。他記不得在何處曾聽過一句話,説仙本情,做神仙的既七情又六慾,他愛上個神仙,註定是什麼結果。他有時會恨那一夜他為何動心,又恨那一刻心動為何竟能延綿五年,深深扎入肺腑,讓他除門。

他彷徨過,掙扎過,去聽國師講過道,亦去隨高僧坐過禪,但末了還是想到她身邊,哪怕遠遠看着她也好。她説她是來為皇帝造情劫,又何嘗不是為他造情劫。

他其實不想給她什麼負擔,原想着這份情到他臨老臨死就隨他一併掩入黃土罷,可真到了臨死的時刻,他卻未能壓抑住。

自陳貴人傷了皇帝的心後,皇帝開始喜研道法,尤信重一位老道士,還將此道封為國師,修了個皇家道觀,每月十五與國師於觀中坐而論道。

他也是在那一夜方知此道卻是個惡妖,看中了皇帝的魂魄意佔來煉丹,潛心圖謀五年,打算趁着該夜這個近十年難見的至陰天象取了皇帝的命,是以在皇帝依常例來觀中論道時,水到渠成地提着妖刀嵐雨朝皇帝發了難。

他沒想過她手中長年繫着的銀鈴卻是知皇帝危險的法器,他也沒想過神仙竟能有情。妖刀嵐雨劈頭朝皇帝砍過去時,她臉分明蒼白,撲上去為皇帝擋刀時一聲“東華”幾乎裂肺撕心。皇帝不叫東華,那是他第一次聽到東華這個名字。

她毫猶疑擋在了皇帝跟前,而他毫猶疑地擋在了她的跟前。

嵐雨的刀尖扎進他心肺,刀刃卻被他緊緊握在手裏。

他怕刀尖穿心而過傷到他身後的她。

妖道死在她反手揮出的劍下,觀外的侍衞姍姍來遲將皇帝團團護住,而他終於支撐不住倒在她懷裏。

她同他嘮叨時他一向愛笑,臨死前他蒼白臉卻依然帶笑:“他們説…

神仙情,我便…信了,其實…神仙是可以有情的,對…否?”他見她哭着點頭,就生了妄心:“今世…已緣,可否…能與你結下…來生之約?”她仍是哭,眼淚落在他的臉上,卻沒有給他他想要的回應,她哽咽着説:“青緹,我欠你一條命,定還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