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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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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陌葉收回茶海,倜儻一笑:“我為何要告訴你?”鳳九仔細辨認一陣他的神,方道:“好罷。”斟酌一陣,道“其實,此時過來尋你,是有個事勞你幫一幫。昨夜你將我劈昏好歹對付過去一夜,但也不能夜夜如此,聽説今晚船將靠岸,有個景緻奇好之地我想前去一觀,但倘若阿青糾纏,定然沒戲,來的路上我已想出一個絕妙辦法,你且聽聽。”蘇陌葉同情道:“為了避開青殿,難為你這麼用心。”鳳九想出的這個法子,着實用心,也着實要些本錢。

青殿的眼神不好,尋她一向靠的嗅覺。

傍晚,龍船將在斷腸山攏岸,斷腸山有個斷腸崖,斷腸崖下有個鳴溪灣。

鳳九今夜,勢必要去鳴溪灣賞月令花,她雖然也想過在身上多撒些香粉以躲過青殿,但青殿的子,尋不着她必定大發雷霆,屆時將整艘龍船下去也未可知。

思來想去,找個人穿上她的裙子染上她的氣味替代她這個法子好,但思及青殿的威猛樣,找誰,她都有點兒不忍心。不過皇天不負苦心人,正待她糾結時,嫦棣適時地出現在了她的面前…

鳳九向蘇陌葉道:“據我所察,嫦棣暗中似乎對息澤生了些許情愫,今晚我以息澤的名義留一封,邀她河畔相見,陌少你身形同息澤差不了多少,扮扮息澤,應是不在話下。”頓了頓,周密道:“我們事先在岸旁你身前數步打個,引些河水灌進去,再做個障眼法,屆時嫦棣朝你奔來時,必定掉進中。我那個小畫舫體量小,也靈活,正可以泊在附近。我在畫舫中備好衣物,你跳下水將她撈起來,再領她進畫舫中換下濕衣即可。這事辦成了,你算我一個大恩人,我帶你去看月令花。”蘇陌葉瞧着鳳九認認真真伸手蘸茶水在茶席上給他畫地形圖,撲哧笑道:“你小叔從前常説,青丘孫字輩就你一個,以致得寵太多,養出個混世魔王格,什麼禍都敢惹。此前我還不信,今次一見,倒果然是名不虛傳。”鳳九憤憤然:“小叔仗着有小叔父給他撐,才是什麼禍都敢惹,他這樣還有臉來説我。”委屈地道“其實,我和姑姑,我們每次惹禍前都是要再三斟酌的。”悲苦道“姑姑近因為有了姑父撐,比較放得開了,但我,我還是要再三斟酌的。”蘇陌葉嗆了一口茶,讚道:“…也算是個好習慣。”眉心續道“不過你這個計策,旁的還好説,但將息澤神君扯進去…”神秘莫測地道“息澤神君不是個容易算計之人,若他曉得你設計他,怕惹出什麼麻煩。”鳳九嚴肅地考慮了半晌,又考慮了半晌,慎重地給出了三個字:“管他的。”是夜,鳳九頭上頂一個面具,蹲在河畔一個綠油油的蘆葦蕩裏頭,雙目炯炯然,探看蕩外的形勢。

思行河遇斷腸山,被山勢緩緩一擋,擋出一個平靜峽灣來,灣中漂着許多山民許願的河燈,盞盞如繁星點將在天幕之中。

今夜恰逢附近的山民做玉女誕。玉女誕是個男女歡會的姻緣誕,此地有個延續過萬年的習俗,誕辰夜裏,尚未婚嫁的年輕男女皆可戴着面具盛裝出遊,寂草閒花之間,或以歌或憑舞傳情,定下一生良配。

因要辦這麼件大盛事,今夜斷腸山據傳封山。

鳳九一手指挑着頭上的面具玩兒,心中暗笑,得虧自己有骨夠靈,搞來這個面具,今夜頂着它,潛進山中還不易如反掌?

河蕩中一陣風吹過,鳳九打了個刁鑽噴嚏,摸出錦帕擰了擰鼻涕,一抬眼,瞧見下午她做出的水跟前,蘇陌葉扮的紫衣息澤已徐徐就位。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不一刻,青衣少女也款移蓮步飄然而來,恰在做出障眼法的水跟前停了腳步,樵燈漁火中,與蘇陌葉兩兩相望。

鳳九握緊拳頭暗暗祈禱:“再走一步,再走一步…”青衣的嫦棣卻駐足不前,含羞帶怯,軟着嗓子訴起了情衷:“息澤大人先時留給嫦棣的信,嫦棣看到了,大人在信中説,説對嫦棣傾慕久,每每思及嫦棣便輾轉反側,夜不能寐…”鳳九看到蘇陌葉的身子在夜風中晃了一晃。

嫦棣羞澀地抬頭:“大人還説白人多繁雜,總是不能將嫦棣看得仔細,故而特邀嫦棣來此一解相思,但又唯恐唐突了嫦棣…”鳳九看到蘇陌葉的身子在夜風中又晃了一晃。

嫦棣眼風温軟,嬌嗔輕言:“如今嫦棣來了,大人卻何故瞧着人家一言不發。

大人…大人只這樣目不轉睛地盯着人家,真真…真真羞殺人家了…”鳳九看到蘇陌葉的身子再次晃了一晃還後退了一步,着急地在心中為他打氣:“陌少,撐住啊。”嫦棣盯住蘇陌葉,媚眼如絲,婉轉一笑:“其實大人何必擔憂唐突嫦棣,嫦棣對大人亦…”情難自地向前邁出一步。

“嗷啊…”嫦棣掉進了水中。

鳳九愣了一愣,反應過來,一把抹淨額頭的虛汗,瞧蘇陌葉還怔在水前,趕緊從蘆葦蕩裏跳起來同他比手勢,示意君已入甕,雖然入甕得有些突然,但他下一步該跳水入救人了。蘇陌葉見她的手勢,躊躇了片刻,將隨身的簫在手裏化作兩丈長,探進水裏戳了戳。

裏傳出嫦棣甚委屈一個聲音:“大人,你戳到嫦棣的頭了…”蘇陌葉趕緊又戳了幾戳才慢道:“哦,對不住對不住,那你順着杆子爬上來罷,走路怎麼這麼不小心啊,我領你去換身衣裳。”鳳九復蹲進蘆葦蕩中,從散開的蘆葦間看到嫦棣一身是水順着蘇陌葉的簫爬出來,噎噎跟在蘇陌葉身後,向着她預先泊好的小畫舫走去。

此事有驚險,算是成了一半,只是陌少後續發揮不大穩定,鳳九心中略有反思,難不成,那封仿息澤筆跡留給嫦棣的情信果然太猛,猛得連陌少這等情場子都有些受不住?要是以後有一天,讓息澤曉得自己以他的名義寫了這麼一封情信給嫦棣,不曉得他又受不受得住。

鳳九嘆了一聲,嘆息剛出口,身旁卻響起個聲音與之相和:“你在這裏做什麼?”鳳九轉頭一望,瞧見來人,欣然笑道:“自然是在等你,不是説過事成後帶攜你去看月令花嗎?”遠目一番小畫舫:“你動作倒,莫非才將嫦棣領進去就出來了?”回頭看他:“怎麼還是息澤的樣子,變回來罷,又沒有旁人。”拂開蘆葦走了兩步,又折回來從懷裏取出個檜木面具,伸手罩到還是息澤的一張俊臉上:“差點兒忘了,要進山看月令花,得戴着這個,我給你也搞了一個。你不認路,跟緊我些。”拍一拍他的肩:“對了,倘有不認識的姑娘歌聲邀你,記住八個字,‘固本守元,穩住仙’,倘有不認識的小夥子來劫我,也記住八個字,‘別客氣將他打趴下’。這一路咱們前狼後虎困難重重,要做好一個互相照應,咳咳,當然,其實主要是你照應我。”蘇陌葉嗯了一聲。

鳳九偏頭:“你這個聲兒怎麼聽着也還像息澤的?不是讓你變回來嗎?”一望天幕又道“罷了罷了,時辰不早,咱們些,不然看不到了。”待入深山,漸沒,夜星,鳳九祭出顆明珠照路,見沿途巧木修竹,倒是自成一脈頗得眼緣的風景。

鳴溪灣這個好地方是鳳九從宮中一本古上看來,古貼心,上頭還附了一冊描畫入微的地圖。此時這冊地圖被拎在鳳九的手中,權作一個嚮導。

斷腸山做合歡會,月老卻忒不應景,九天穹廬似頂漆黑的大罩子罩在天頂上,他老人家隱在罩子後頭,連個鬍鬚梢兒也不曾出來,受累鳳九一路行得踉蹌。

越往深山裏頭,人煙越發寂寥,偶爾幾聲虎狼咆哮,鳳九慨此行帶上蘇陌葉這個拖油瓶幫襯,帶得英明。

清歌聲遠遠拋在後頭,行至鳴溪灣坐定時,入眼處,四圍皆黑,入耳處,八方俱寂,與前山盡是紅塵的聲繁華樣大不相同。

鳳九將明珠收進袖子裏,挨着微帶夜的草皮躺定,招呼蘇陌葉過來亦躺一躺。幾步遠一陣慢悠悠的響動,估摸陌少承了她的指教。

陌少今夜沉定,鳳九原以為乃是嫦棣唸的那封情信之故,方才路上聽得叢林中飄出一闋清曲,她聽出個首聯和尾聯,兩聯四句唱的是“結髮為夫,恩愛兩不疑。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清曲嫋嫋飄進她耳中,剎那間如靈光灌頂,她方才了悟。

陌少何人?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翩翩然一風紈絝爾,不過一封略出格的情信,何至於就驚得他一路話?陌少話,乃是見此良辰佳夜、玉人雙的好景緻,想起了逝去的阿蘭若,故而傷情話。

徒留陌少一人在靜寂中鑽牛角尖不是朋友所為,盡找個什麼話題,將他的注意力轉一轉方是正經。

滿目黑寂入眼,鳳九輕咳一聲,打破沉靜向陌少道:“上説月令花戌時末刻開花,可能還要等個一時片刻。有首關於月令花的歌謠你聽説過沒有。”話間用手指敲着草皮打拍子唱起來:“月令花,天上雪,花初放,始凋謝,一刻生,一刻滅,月出不見花,花開不見月,月令花不知,花亦不識月,花開一刻生,花謝一刻滅。”鳳九幼年疲懶,正經課業修得一筆糊塗賬,令白止帝君十分頭疼,但於歌舞一項卻極有天分,小時候也愛顯擺,只是後來隨着她姑姑白淺看了幾冊話本,以為人前歌舞乃戲子行徑,此後才罷了。今夜為安蘇陌葉,不惜在他跟前做戲子行,鳳九自覺為了朋友真是兩肋刀,夠豪情,夠仗義。

歌謠憂傷,鳳九唱得亦動情,蘇陌葉聽罷,卻只淡淡道了句:“唱得不錯。”便再話。

今夜陌少有些難搞,但他這個模樣,就需要她安了。瞧着入定般的黑夜,鳳九沒話找話地繼續道:“我嘛,對花草類其實不大有興趣,但上記載的這個月令花卻想來看看。你可能不曉得,傳説這種花只在玉女誕上開花,開花時不能見月光,所以每年這個時候都沒有月亮。其實和月令花比起來,你和阿…”阿蘭若這個名字已到嘴邊,鳳九又咽了回去。陌少此時正在傷情之中,傷的正是阿蘭若,照她的經驗,此時不提阿蘭若的名字好些。她自以為聰慧地拿出一個“她”字來代替,道:“你和她,你們擁有過回憶已經很好了,你看這個月令花,傳説它其實一直想要見一見月光,但是月出不見花,花開不見月,一直都見不到,有情卻緣,這豈不是一件加悲傷的事情嗎?”蘇陌葉沒有回話,靜了一陣,鳳九待再要説話,語音卻消沒在徐然漸起的亮光之中,眼睛一時也瞪大了。

漸起的熒光顯出周圍的景緻,一條溪灣繞出塊遼闊花地,叢聚的月令花樹間,細小的重瓣花攢成花簇,發出朦朧的白光,落枝頭盈盈飄向空中,似染了層月霜華。一方花地就像一方小小天幕,被浮在半空的花朵鋪開一片璀璨的星河。

原來這就是月令花開。這等美景,在青丘不曾見過,九重天亦不曾見過。

鳳九動地偏頭去瞧蘇陌葉,見陌少手枕着頭,依然十分沉默,沉默得很有氣度。不在心中唏噓,將一個情場子傷到這步田地,兩百多年過去了,這個子依然這麼傷,阿蘭若是個人才。

瞧着頹然落寞一言不發的陌少,鳳九不大忍心,蹭了兩蹭捱過去,與蘇陌葉隔着一個茶席遠,抬手指定空中似雪靄飄揚的月令花,將開解的大業進行到底:“唔,你看,這個月令花開為什麼這麼漂亮,因為今天晚上什麼都沒有,只有它在開放,是唯一的光亮彩,我們的眼睛只能看到它,所以認為它漂亮。”她轉過頭來看着蘇陌葉臉上的面具,誠懇勸道:“這麼多年你也沒有辦法放下她,因為你讓你的回憶裏什麼也沒有,只有她,你主動把其他的東西都塵封了,她就加清晰,加深刻,讓你加痛苦。”她認真地比畫“但其實那樣是不對的,除了她以外還有很多其他的人,其他的事,其他的東西,有時候我們執念太深,其實是因為一葉障目。陌少你不是不明白,你只是不想把葉子撥開而已。”説到這一步,陌少這麼個透徹人若還是不能悟,她道義已盡,懶得舌再點撥了。

沒想到陌少竟然開了口。月令花盛開凋零此起彼伏,恍若緩逝的光,光底下,陌少涼涼道:“只將一個人放進回憶中,有何不妥?其他人,有值得我特別注意的必要嗎?”陌少能説出這麼一篇話,其實令鳳九心生欽佩。欽佩中憐惜之心頓起,不軟言道:“你這樣執着專一,着實難得,但與其這麼痛苦地將她放進心中…”陌少打斷她,語聲中含着些許莫名:“我什麼時候痛苦了?”鳳九體諒陌少死鴨子嘴硬,不忍他人窺探自己的脆弱,附和道:“我明白,明白,即便痛苦,這也不是一般的痛苦,乃是一種甜的痛苦。我都明白,都明白,但甜的痛苦易摧折人心,萬不可視睹,方知這種痛苦才是直入心間要命…”陌少默然打斷:“…我覺得你不太明白。”鳳九蹙眉:“唉,痛就痛了,男子漢大丈夫,做什麼這樣計較,敢痛就要敢承認。”恍然此時是在安人需温柔些,試着將眉緩下來,沉痛道:“你這個,就是在逃避嘛,如果不痛苦,你今晚為什麼反常地沒有同我説很多話呢?”陌少似乎轉頭看了他一眼,然後翻了個身,沒言語。

鳳九心中咯噔一聲,該不是自己太過若觀火,一雙火眼金睛掃出陌少深埋於的心事,令陌少惱羞成怒了罷?

唔,既然已經怒了,有個事情她實在好奇,她聽説過阿蘭若許多傳言,阿蘭若到底如何,她卻不曉得,趁着他這一兩分怒意,説不得能詐出他一兩句真心。

鳳九狀若平和,漫不經意道:“你方才説,只想將她一人存於回憶中,她是怎麼樣的?”夜極靜,前山不知何處傳來清歌入耳,隱隱綽綽,頗渺茫。陌少開口時聲音極低,她卻聽得真切。

“很漂亮。”他説“長大了會漂亮。”頓了頓,補充道“格也好。”像是陷入什麼回憶,道“也很能幹。哪方面都能幹。”總結道“總之哪裏都很好。”又像是自言自語“我挑的,自然哪裏都很好。”鳳九在心中將陌少這幾句話過了一遭,又過了一遭。長相好,格好,又能幹。怪不得阿蘭若年紀輕輕便魂歸離恨天,有句老話叫天妒紅顏,這等人早早被老天收了實在怨不得。幸好她同姑姑只是長得好看,格不算尤其好,也不算尤其能幹。但陌少説得這麼倍加珍重,鳳九覺得不好晾着他,該回他一句,也不曉得該回他個什麼,隨意咕噥道:“我以前也喜歡過一個人,印象中長得好像也很好看,但實在要算是個爛人。”添了一句“所以他可以活得很長。”陌少意義地附和:“有我在,她也可以活得很長。”鳳九心中嘆息,陌少這句話,從語聲中雖然聽不出什麼惋惜沉痛,但不能形於外的沉痛,必定已痛到了極致罷。當年若是陌少在,以陌少之能,必然可以保住阿蘭若,可嘆一句命運人,陌少講出這句話時,不知有多麼自責。

多麼痴情的陌少。多麼可憐見的陌少。

眼看月令花隨風凋零,如星光驟降,一場荼花開轉瞬即逝,正合着一刻生一刻滅六個字。

蘇陌葉率先起身道:“走罷。”鳳九亦起身整了整裙子,抬頭時,卻驀然愣在了月令花凋零的清輝中。

方才躺在草地上,她並未太過注意,此時面而站,卻見蘇陌葉紋飾清俊的面具遮擋住了面容,但面具外的頭髮,仍是一派皓月銀

有個念頭鑽進她的腦中,像炸開一個霹靂,她猛然一震。

良久,恍若晨靄的柔光中,她抬手到紫衣青年面前,顫抖的手一鬆,青年臉上的面具隨之而落,花朵的清輝化作光點鋪在樹間、草地、他們身上。

光點明滅間,鳳九啞着嗓子道:“息澤神君?”見青年沒有説話,又道“你做什麼騙我?”青年單手接住滑落的面具,淡淡道:“我從來沒有説自己是你師父陌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