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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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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好家過年,有一種很不同的氣氛。這既不像是平常人家貼聯鬧得紅紅火火,大塊大碗酒,也不像是最近新興起來的一種做法,就是一大家子人都去酒店裏面定桌,享受一頓緻的年夜飯。

這是因為,陳家三口人,除了陳好之外,都是傳統的天主教徒。陳先生和陳夫人在每天吃完之前都要雙手握在一起謝上帝給他們這一天的飯食。而陳好從小在這裏長大,雖然不是教徒,但是也跟着唸唸有詞地説着什麼。

蘇羽坐在方桌的一邊,看着三個人説着什麼,渾身上下的不自在。

這不自在從昨天晚上的那頓晚飯就開始了。而今天晚上的年夜飯更讓蘇羽這個習慣了一幫人吵吵鬧鬧大説大笑的主更加的如芒在背。看着面前的88年martini和德式銀的蠟燭台上閃耀着光芒的燭花,蘇羽突然有一種想衝出去好好享受一下寧靜天空的衝動。

但是這還不算什麼,最讓蘇羽難受的,是今天午飯之後,陳先生把蘇羽叫到房間裏去談話的時候,他所見到的那整整兩面牆的古古香的大書架。

實際上平心而論,連陳先生自己都承認,他的藏書並不算多。但是在蘇羽這個從小無學的孩子來看,這也夠讓人震驚的了。

而陳好説,這些書不算什麼,都是他父親平時看得。在大連高院,陳先生有一個專門放書的房間,裏面全都是關於法律的書籍,那才是滿屋子的書香。

蘇羽走近過去看了看書架上的書,在他看到的,就有資本論、君主論、凱恩斯文集、列寧文集、選、鄧選,還有78商務版的二十四史,十三經注疏這些夠他看一輩子的書。

這些,就少半面牆了。

蘇羽這個孩子,從小就是在河裏摸魚在山上抓鳥長大的,這些書在他看來,本就是洪水猛獸。看看那些放在那裏的歷史,蘇羽頭皮嗡的一緊,差點迸出腦漿來。

當時陳先生笑着請手腳發緊的蘇羽坐在陽台上的藤椅上,自己則輕輕坐在他的對面,手裏端着還在熱氣騰騰的咖啡杯輕輕抿了一口,和藹的説:“小羽,我在報紙上常常看到你的新聞消息,不過並不都是好消息…”蘇羽心臟繃得跳了幾下,他的肺立刻收縮,那個小傷口則馬上告訴他:我快崩潰了,你看着辦。

蘇羽連忙捂着口緩緩的吐氣,平緩一下心情。

陳先生看着蘇羽臉紅,知道他心裏緊張,笑了笑:“別緊張。我沒想過揭你的短,也沒打算在你那個從不看體育新聞的丈母孃面前説這些。只是好兒是我唯一的女兒,有些問題,我覺得我必須問問你。免得好兒所託非人。”説到後面,臉已經嚴肅了起來。

蘇羽對這幾句話有點過,心裏面不太舒服。但是他也知道,這一關早晚要過,所以也就坦然地説:“沒什麼,有什麼事情,您就説吧。”陳先生似乎很欣賞他的直率的態度,從口袋裏面掏出香煙,遞給蘇羽被婉拒之後自己點上了一説:“你是真的喜歡好兒,還是…我在報紙上看到説你14歲就開始談戀愛,我對此有些擔心。”蘇羽想了想:“我可以發誓,我只喜歡陳好一個。至於報紙上寫的,那是他們説,我從來沒説過也沒幹過。”陳先生的目光透過厚厚的眼鏡片,一直看到蘇羽的眼睛裏,一直看到他的心裏。

過了很久,陳先生哈哈大笑起來,説:“聽好兒説,你的志願是成為圍棋世界第一人,是麼?”蘇羽淡淡地笑着:“是的,這是我從小學棋的時候,就立下的志願。現在我是中國名人,有朝一,我會成為世界名人。”他的頭輕輕的昂着,好像在他面前,就是所有對手。

陳先生饒有興趣的看着臉再一次變得紅,手捂着口的蘇羽,點點頭説:“那麼,你先在這裏陪我看看書,等好兒和她媽媽回來,咱們就一起做年夜飯吃。”伸出手示意讓蘇羽去那邊的大書架去拿本書看。

原本因為闖關成功而很興奮的蘇羽立刻變成了霜打的茄子,臉蒼白的向書架走過去。

實際上,蘇羽這傢伙如果不是他媽媽着,再加上一直養病,所以才窮極無聊的去上學,最後靠着職業棋手的名字才從高中畢業。他無論如何也是不會對二十四史、十三經注疏一類的書興趣的。

職業棋手裏面,好像就沒有人看這些東西。

但是既然泰山大人發了話,蘇羽也不敢再拖沓,只好東看看西看看,最後找了一本看上去半新不舊的簡裝本三國演義。

陳先生不知道是真心實意還是冷嘲熱諷,慨説:“好,好,運籌帷幄,決勝千里,這本三國演義正是我打算送給你的見面禮,既然你自己就可以找到,説明你的眼光還是不錯的。”蘇羽低下頭,看看這本三國演義,不明白為什麼陳先生要把這本書送給他。

陳先生慨嘆地説:“這本書,還是我在德國留學的時候,在我的導師家裏面看到的,他告訴我,這是當年他的老師從中國帶回來的光緒年間刊印的珍本。”蘇羽驚歎一聲,慢慢的打開了書頁。

看看之後,蘇羽悲哀:全是繁體字,他本看不懂。

他這一下午是怎麼過來的,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只知道,當陳好帶着冷風走進門的時候,他興奮得快哭出來了。

這時候,陳先生一聲“阿門”然後放下了手,結束了祈禱,讓蘇羽如釋重負的長出一口氣。

陳夫人微笑着向蘇羽點點頭説:“好了,讓你久等了,請自便吧。”説着,向自己面前的一隻碩大的德式燉肘開動起來。

當晚飯結束的時候,蘇羽悲哀的發現,自己這個在座個子最高塊頭最大的人,竟然還沒有陳夫人一個人吃的一半多。

就更別説陳先生和最愛媽媽手藝的陳好了。

在陳家住了三天之後——實際上是酒店,蘇羽和陳好離開了大連,回到了江蘇南京。

在那裏,蘇羽找到了自由自在的覺。在陳好的一力要求下,蘇羽也不斷的想念那山那水,於是又帶着她,回到了他的老家,去看看他家的老屋。

每個人回到以前悉的地方,都會有一種慨。蘇羽也不例外,他看着村子外面已經不再鬱鬱葱葱的大山,看着結了薄薄一層冰的幾乎沒有水的小溪,看着自己住了18年的老屋,蘇羽有一點莫名的傷心的覺:這是我所愛的家鄉麼?

蘇羽拉着陳好的手,看着村子裏的孩子們,和多少年來一樣的嬉笑歡跳的放着鞭炮,不停的追逐着,看着一張一張紅彤彤的有時會被小朋友掛上雪花的笑臉,蘇羽卻突然有一種陌生的覺:這就是我的家鄉麼?這就是我所一直牽掛的家鄉麼?為什麼,我卻再也不能覺到他們的歡笑,不能體會到他們的快樂了?

踩着家鄉的雪,蘇羽緊緊地摟着陳好,再也受不到以前自己和虎子一起吵吵鬧鬧的快樂覺,只是快步的走着。

我這是怎麼了?蘇羽問自己。我回來了,為什麼卻又覺離家更遠了呢?

他小心翼翼的走在一條新出現的水泥路上,不願髒新買的西裝的褲子下襬和鋥亮的新皮鞋。

走到了虎子家的院門前了,蘇羽站在那裏,輕輕的敲了敲門,喊着:“虎子,我是蘇羽,來給你家拜年來了。”虎子很快從屋子裏衝了出來,打開了門:“你可來了。我媽前天聽你在電話裏説要來,就一直給你準備好吃的呢。行了,別凍着了,進來吧。”他大聲招呼着蘇羽和陳好,把他們讓進屋子裏。這時候陳好已經凍得快不行了。

陳好在來到南京以後,認為已經到了南方,就換上了比較薄一些的衣服。而來的時候她不管蘇羽的嚴肅提醒,也只穿了一件不是很厚的白的羽絨服。

她很快就後悔了。在火車上,陳好拉緊了線帽子擋上了耳朵,又穿上了蘇羽的一件坎肩,把全身都縮在蘇羽懷裏,才好一些。

虎子媽媽看着凍得哆哆嗦嗦的陳好,心疼得連忙往小爐子裏扔進去幾塊劈柴,讓她暖和暖和。

蘇羽坐在他從小就坐過的椅子上,猛地覺得有一種生疏的覺。

這再也不是那個他生活了18年的小村子了。門外,一條鋪設了一半的水泥路,正暫時停在那裏,等待着回家過年的工人們回來繼續完成。晚飯也沒有了他在火車上跟陳好吹噓的兔子和蛇:兔子在山裏今年天開始修路的時候就沒有了,虎子爸爸説這是什麼果多不列什麼的後果——這是省城裏來的專家説的;至於本來家家愛吃的蛇,更是要保護動物,吃了要遭天譴。再加上這一段時間山上來了不少的施工隊,説是要開山修路,所以樹也少了很多,而那條小溪早就沒多少水了…

蘇羽不想再聽下去,乾脆出去幫着虎子媽媽和虎子做飯。

飯菜很普通。並不是農家的普通,而是城市裏的普通。虎子爸爸——也是這個小村子的支部書記,説:“自從出了蘇羽你這個大人物,嘿嘿,上邊也關心咱們了,咱們這裏也跟城裏一樣了,想買什麼好吃的都有。這個,烤鴨子,咱們祖祖輩輩沒吃過的烤鴨子,也能開開葷了。來,嚐嚐,看看跟你們城裏一樣不一樣。”蘇羽沒有動筷子,而是轉過頭看着堂屋正中那台27寸的彩電。

看到這個,虎子爸爸更加豪氣:“這是上次,省裏面來了大人物,給咱們送來的,一共10台。我家一台,老盧家一台,趙家一台…對了,省裏的專家還説了,咱們這個山,是能出石灰的,很少見。所以上邊給咱們投的資,村大隊就辦了一個開採公司,我是常務…啥來着,虎子?”虎子吃着臘説:“常務副總經理。”虎子爸爸更高興了,拍着大腿説:“對對,咱現在也是個下海了。來來,好姑娘,嚐嚐我家老婆子的臘,這可是你們城裏面吃不到的。”陳好對於臘的興趣遠遠大於擺在桌子正中間的那盤烤鴨子,抿着嘴吃個不停。

虎子爸爸拿着捲煙,點上説:“小羽,你一年沒回來了,咱這地方快變的你認不出來了吧?”蘇羽點點頭。他的確已經認不出來這裏了。

虎子爸爸興致十足:“省裏專家説了,等這條路修通了,這裏的石灰運出去,再辦個小造紙廠,咱這裏就算髮了。到時候,你們倒是常來看咱們這家鄉父老啊。”蘇羽有點言不由衷地説:“好的,好的,我等着看呢。”他不管陳好的抗議,沒有再回去看自己的老屋,匆匆的離開了這塊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