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章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喊崔羅石的是周捷軍的一個令兵。崔羅石不認得他,只能從他的服中辨明身份。原來麾下八百名鷹旗步軍,哪一個的名字他叫不出來?可現在統率了三千殘兵,連將校的姓名他也記不周全。也別説是他,就是手下的將校都尉也多是互不相。
青石筱千夏的私兵有萬二之數,分為六軍,名號是修豪、金距、周捷、黃亭、孤飛、青曹;城衞另有四千;加上兩千扶風營的鋭野兵,號稱宛州軍力最強。河絡修建的城池佈局嚴謹,結構堅實,若只論建造,只怕號稱“中州第一關”的殤陽關也不敢在青石前稱固。這樣的堅城雄兵,又是個以逸待勞的防守勢態,前半個月裏誰也不曾想到會有今天的局面。城牆是早就放棄了的,各路的守軍也早已打亂了建制,各自為戰,就算是主帥尚慕舟那邊也未必能找出一旅完整的建制來。
那令兵見了崔羅石,一迭聲地喊着“崔將軍”跑了過來,身上的甲冑兵器撞擊得嘩嘩作響,引得街道兩邊的難民齊刷刷地往他們兩個身上看。崔羅石大步上前,伸出手去按住了那令兵的肩頭,沉聲問道:“什麼事情這麼驚慌?”令兵結結巴巴地説:“可算找到您了,崔、崔將軍…可急死我了…”崔羅石心頭有氣,也不知道是哪裏來的令兵,該説的不説,廢話倒是不少,要還是他那些鷹旗步軍,他早就罵了過去。
令兵見他臉上嚴峻,也知道自己多嘴,大力了兩口,好容易才定下神來道:“青曹軍過來了。”崔羅石心中一下轉不過來,瞠目道:“青曹軍?”令兵“嘿”了一聲,攤一攤手説:“就是咱們的青曹軍啊,從藉田那裏衝出來啦!”一邊説一邊比劃,按捺不住滿臉的興奮。
崔羅石知道這個令兵説不清楚,腳下加速往停晶棧走了過去。
青曹軍是青石六軍中惟一的騎軍,也是筱千夏下了血本的一軍,一向自負“兵甲宛州”可是伏波門一戰,青曹軍剛出戰就正面撞上了鐵浮屠。手下來,十損其六,連都統都葬身在七百鐵浮屠的蹄下。雖然還剩下了數百人馬,卻已經沒有多少戰力可言。尚慕舟全面放棄城牆,騎兵在河道縱橫閭巷錯的青石城中也沒有多少用武之地。因此青曹殘軍駐守在了藉田附近,名義上是協防望山門,實際上是為了一旦突圍時用作開路尖兵。
可是破城那一天,姬野繞城半匝,首先踏破的居然就是望山門。望山門內藉田二十畝,稱得上開闊,區區千餘城守和青曹殘軍怎麼擋得住如的天驅軍?戰不足半,望山門的守軍就斷了消息,到現在差不多已經是第八天了,人人都以為青曹軍早就全軍覆沒。哪裏想到這個時候還會有青曹軍突圍出來,聽起來便如傳説一般,難怪崔羅石初聞之下覺得意外了。
停晶棧是崔羅石的中軍,離文廟的距離不遠。只是青石城裏水巷縱橫,繞來繞去也頗走了一會兒,到了停晶棧的門口,崔羅石腦門上微微都是汗意。這一路那個碎嘴的令兵總算把事情的大概講得明白了些。原來衝出來的不過是三十餘騎,由一個姓成的都尉帶着,難得的是所有士兵都還有坐騎。望山門到停晶棧,如果放馬疾行的話,不過是半個時辰的路程。這些士兵卻走了八天,其中的故事,就是想想也覺得驚心動魄。那令兵雖然麻煩,講起來卻是繪聲繪,好像自己親身經歷一樣。
崔羅石不是思慮極為慎密的那類智將,初初聽來,只是微微覺得不對。到門口立住腳步想了想,終於問出一句來:“那些戰馬呢?”那令兵正講得高興,被他一下打斷,頓時又有些口吃:“在、在、在馬廄,廄裏。”停晶棧原本是青石城中數一數二的大客棧,馬廄裏可以容納牲畜百餘匹,三十多匹戰馬自然不在話下。
崔羅石皺一皺眉:“那我們先去馬廄看看。”那令兵愣了一愣道:“何將軍和杜將軍説是要儘快找到您才行,今夜的…”崔羅石笑了一笑説:“不過是三十餘騎,戰術上也沒有那麼大的變化,走走走。”那令兵本來還想説自己先進去稟報,不料卻被崔羅石推着一直走到後院馬廄那邊去了。
筱千夏在青曹軍身上很下本錢,一水的北陸良馬,就是跟鷹旗軍相比也不遑多讓。這三十多匹戰馬也是,身高腿長,油亮。按照令兵的説法,這些騎兵方才是從城東疾馳過來的,路上還斬殺了不少赤旅的步卒。可這些馬一點沒有久戰疲憊的樣子,都神得很哪!令兵再是魯鈍,這時候也看出崔羅石那份疑心來,輕聲問:“崔將軍,您可是覺得…”崔羅石問他:“哪一廢的六井?”令兵想也不想就回答:“十一月初一。”這令兵雖然多舌,自己傳遞過的命令消息倒是記得一清二楚。
崔羅石接着問:“哪一下令配給用水?”令兵説:“十月二十八。”這聲回答就小了許多。
青石六井水量豐沛,又兼水渠網布,家家用水都是門口提門口倒,從來沒有問題。若不是界明城當時堅持,誰會想到儲水。十月二十八下令配給用水,人們卻一直到十一月初才漸漸把用水的習慣給改了過來,那是因為只見水出不見水入,心中當真惶恐。配給用水開始到今已經足足有二十天了,加上開頭幾的費,別説是牲畜用水,就是人喝的水也早成了問題。如今的存水都集中在各坊各里,兵士每天一斛飲水,民眾便只有半斛,勉強只夠止渴的。
望山門最早破城,不足半就斷了消息,再也沒有糧水補給。這些子,青曹軍又要作戰又要藏身,談何容易。況且裏坊早成了戰場,原先的存水存糧大概也不易得。可是這些戰馬膘肥體壯的樣子,竟然不像吃過什麼苦頭。
崔羅石走近一匹黑馬,輕輕撫摸着它的脖子,也不知道説些什麼。
令兵在後面看得張大了嘴:早聽説鷹旗軍的崔羅石有着驅禽役獸的神奇本領。不過人們一向喜歡將傳言誇大,神箭索隱並沒有一箭死燮軍的大將息轅,界明城更是率軍拋棄了青石,不敢與姬野對決,可見傳言總是信不得的。可是看那黑馬的模樣,好像真的在和崔羅石説着什麼。
崔羅石轉過頭來,臉上像是罩了一層嚴霜。令兵按捺住心中的震撼,趨前一步,低聲問:“崔將軍,難道真是叛徒麼?”崔羅石看了令兵一眼,眼中的寒意得令兵不由自主後退了兩步,牙齒“得得”作響,竟然説不出話來。
崔羅石的妥協青石城內的防衞大致分為三塊:六龜井至四眼井,以清波渠為界,以西至西關門壩頭門一線,是尚慕舟的防區。尚慕舟麾下有修豪、孤飛兩軍並西營城守約兩千,共計六千人。因為面對天驅軍團,這是城防最強的部位。當然,六千守軍是城破之前的數字,眼下還剩下多少人就無從得知。不過,從廝殺聲聽起來,城西的防衞仍然堅強。尚慕舟用兵老道,城西又是青石經營舊地,這樣的結果也不意外。
安樂井到甘澤井、市恩堂、筱府一線至中陽門以東,是筱千夏的防區。麾下是金距、黃亭兩軍並東營城守約一千,計五千人。金距軍於器械弓弩,黃亭軍長於機關陷阱,筱千夏的兵力雖然不如尚慕舟,因為掌握這兩軍用於城中據守,倒是更從容些。筱千夏身為青石城主,宛州數得上的大商人,也堪稱豪客。只是用兵打仗終究還不是他每練的。鏖兵幾,城東已經漸漸安靜了下來。
大方井至平井,以湧金渠為界,以南至伏波門,就是崔羅石的地盤了。他麾下只有周捷一軍並城守數百,共計兩千餘人,也不過就比望山門藉田那裏的青曹軍殘部稍微強些。然而望山門那裏原只是留一點守門的兵力,用作萬一的退路,不能算做防區。不過城東失陷,潰兵紛紛湧入崔羅石的防區,他也直接跟追着潰兵過來的赤旅上了手。湧金渠一線的拉鋸戰已近七,他的部屬倒是越打越多,最壯大的時候幾乎有四千餘人,眼下也還剩下三千,不僅有金距、黃亭的殘部,就是孤飛軍的也有,而周捷軍自身的部屬則有不少捲入了尚慕舟的戰線,可見巷戰已經打亂了套。
停晶棧的雅軒裏氣氛僵硬,像是才發生過大的爭吵。
周捷軍都統何天平的臉沉重,他默默地移動着紫檀桌上那些代表不同部隊的茶盞和茶壺,重複地演示着今夜反擊的過程。每一次,那柄代表攻擊主力的青花茶壺都停在了東元橋和百子巷那裏。金距軍的都統杜若瀾站在他的身邊,城東失陷後,他統率着金距和黃亭軍的殘部退入了崔羅石的防區。
“速度。”何天平抬起頭來對崔羅石説“如果可以在攻克紅門局的同時拿下東元橋,則有可能衝入尚代帥的防線,反擊才可以説取得了一點效果。”崔羅石的指節輕輕叩擊着紫檀桌面,良久才説:“你覺得燮軍還是一樣的配置麼?”前瓦子巷戰,金距軍伏擊了紅門局來增援的赤旅,殺無數,光是留在瓦子巷口的屍首就超過了兩百具。此戰之後,燮軍在湧金渠一線全線離了與青石守軍的接觸。而何天平的部署還是以前的燮軍部署為目標的,所以崔羅石有此一問。
杜若瀾霍地站起身來,大聲説:“崔將軍,那你説怎麼辦?不按前的燮軍設計,你倒是給個説法啊?”崔羅石攤了攤手:“杜將軍,我的説法你們明白,你們的説法我也明白…”他指着後院的馬棚“你們看見的是三十個騎兵,我看見的是三十名屠殺青石百姓的禽獸,你要我再怎麼説?”他的聲音不高,卻説得咬牙切齒,連頭髮都立了起來。
杜若瀾咬着牙沉聲道:“崔將軍,你這話可説得重。”崔羅石的目光與他會,冷冷的面容忽然換成了譏諷的笑意:“何將軍或許沒有陷入重圍的經驗,杜將軍你是知道的。倒要請教一下,你覺得三十多騎兵怎麼樣才可以在重兵圍困之中堅持八,活蹦亂跳地返回友軍的戰線呢?”杜若瀾愣了一下,一時答不上來。
崔羅石也站起身來:“一匹北陸良馬兩天沒有足夠的草料和飲水會變成什麼樣子,你們知道麼?”何天平與杜若瀾被他問住,都不由微微點頭。雖然他們不曾統率騎軍,可是筱千夏的臨夏堂做的就是馬匹的生意。北陸馬雖然矯健奮勇,卻最不耐飼,兩三天飲食不足就會變得黯淡,神不濟。青曹軍這些戰馬的樣子哪裏像是曾經受過餓捱過渴的?崔羅石指着他們道:“你們心中自是早有懷疑,無非是不想面對而已。不錯,三十名有經驗的騎兵,眼下是多麼難得的兵力。對面的燮軍又不知道他們的存在。若是用在今夜的反擊中,也未必不能扭轉局面。可是…”不待他説完,何天平截口道:“崔將軍,我是懷疑過他們的來歷,但是我懷疑的是他們是不是降過燮軍。成紫泉是我的舊部,我自問知道此人,也不敢輕忽信任。你從戰馬那裏得來的説法倒是印證了他的話…但我知道他是條血的漢子,便知道他是可用之人。崔將軍,你説他殺害青石的百姓,奪取他們的糧食飲水…我也聽説,你有這樣的奇才異能,可以通鳥獸的言語,可是生死關頭,你要用牲畜的説話來服眾麼?”崔羅石冷眼看着他,道:“你既然聽説我有這樣的本領,不知可曾聽説我出過錯沒有?”杜若瀾道:“崔將軍,你問我知道不知道成都尉他們如何逃生,我是不知道的。不過被圍困的滋味,我可清楚得很。飢渴、疲倦、絕望,若不是在那個環境中,你是體會不到的。你説成都尉可能殺傷了百姓,我不敢説他沒有,可我們誰都不知道那是什麼情況。戰關頭,忽然跑出幾個百姓來討饒,遮擋了我的士兵的界,讓我的士兵被燮軍屠殺,這種事情我遇見過。如果你現在問我會不會動手殺那些百姓…崔將軍,你會麼?”崔羅石面凝重,緩緩道:“我若説我不會,你信麼?”杜若瀾慘然一笑:“我信。可我也相信不是人人都會如此。”他頓了一頓,接着説“成都尉可以投降,甚至可以倒戈。他是青石本地人,這城中地理最是清楚,他若是帶着燮軍來攻打我們,你説我們該有多麼難過?可是他帶着人馬到你的地界來。崔將軍,你以為我們前一番小勝,就當真能撐下去?傻子也知道我們是要敗的。成都尉就算有千般不是,可是他和他的弟兄突出重圍來效死力。突擊東元橋那是什麼樣的任務,他自然明白,可是他一個‘不’字也不曾説。今夜之後,我們這三千將士可不知還能剩下一半不能。若是反擊成功了,明早突圍,大概還能帶些百姓出城逃生。崔將軍,就算你覺得他們罪孽深重,要處死他們,也不妨讓他們死在戰場上吧!反正騎兵扎眼,他們活下來的機會也不大啦!”崔羅石眼前一幕幕都是跌落塵埃的頭顱和屍首,那是戰馬目擊殺戮的情景,他只覺得呼都急促了起來。沉默了半晌,他才啞聲道:“人呢?”杜若瀾與何天平換了一個眼,答道:“成都尉去文廟納軍錄,他的人都在後頭休息呢!”崔羅石擺一擺手:“讓他們去打東元橋吧,若是能活過今夜再…”他忽然停了下來,漠然地笑了一笑“再做懲處。嘿嘿,還不知道我們幾個能不能活過今夜呢?”成紫泉的理由不知道尚慕舟那裏是什麼情形,六龜井炸開之後城西的殺聲不斷,但是沒有哪一處特別響亮,似乎還是個混戰的局面。按照最初的約定,若是城西炸了六龜井,斷開清波渠,就是破釜沉舟的局面。我這裏不過息了一,現在又必須全力以赴地支援尚慕舟。
計劃是在子夜時分展開反擊,何天平和杜若瀾都是很稱職的將領,早已安排好了休息和哨戒的部隊,戰線這邊靜悄悄的沒有多少人聲。按説現在要想的事情很多,不過我不是何天平,這種事情一向都懶得心,誰知道湧金渠那裏燮軍有了多少變化?戰場如水,沒有定勢,真打起來也只能把預備隊抓在手心裏一邊打一邊看了。
只是心裏頗不安定,回味了一下,原來還是那幾個青曹軍的事情掛在心上。成都尉還沒有回來,這總讓我心裏頭有個疙瘩。雖然對何天平和杜若瀾説放他一馬,我還是想看看這個騎軍都尉。
想到成都尉去納軍錄的事情我就忍不住苦笑。大概也只有宛州這樣富裕和平的地方才會有這樣奇怪的做法:除去官方的史令,各軍之中都還有自己的文書記錄軍中諸事。大事前後各軍的軍錄都要上史令謄抄。
不過,青石滅城就是眼前的事情,這個成都尉倒也奇怪,這時候還趕着去納軍錄。這樣一想,方才從戰xx眼中看見的景象也微微有些模糊。我不能否認自己是有些好奇的:這個成都尉可以把他的部下從重圍中完整地帶出來,想必也不是個尋常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