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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黎明前的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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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黎明前的等待呂紹令人扛來了幾十筐饅頭,饑民們如惡狼般撲來。沒有力氣的,在地上爬着領到饅頭。咀嚼的聲音沙沙作響,啃噬着每個人的神經。有人吃得太猛,噎在喉嚨一口氣上不了。無人幫助,等我們發現時,竟已活活憋死。呂紹沉着臉宣佈了呂光分田地麥種的號令,要求民們五內登記,即刻回鄉耕地。

沒有恩戴德,所有人皆是哭着去領麥種的。我抱着狗兒等在登記處,一天下來,沒有見到叫秦素娥的女子。向人打聽,也無人知道。我又去找段業,他手上有所有士兵的花名冊。找了很久,終於看到被一條紅槓劃去的幾個字:敦煌柳園,魏長喜。

抱着狗兒回家,一路上盡見已領了糧準備回鄉的人。站在路邊仔細打量每個走過我身邊的女子,希望能見到狗兒的娘。他已經失去了爹,我真的不希望他變成孤兒。天漸暗,風揚起塵土,無情地吹打在這些活下來的人身上。他們煢煢孑立,形隻影單,眼裏是不知所處的惶惶然。回想起看過的一首北朝民歌《隴頭歌辭》,心中悲慼。

隴頭水,離山下。念吾一身,飄然曠野。

朝發欣城,暮宿隴頭。寒不能語,舌捲入喉。

隴頭水,鳴聲嗚咽。遙望秦川,心肝斷絕。

念着這首蒼涼的詩,彷彿看到這些回鄉的人孤獨飄零地在險峻山路躑躅,寒料峭比不上心中的悽惶。他們,恐怕這輩子都無法睡個安穩覺了。

回到家發現,兩百餘人走了一大半,他們都急於離開這個噩夢般的地方。剩下的時間裏,我哄着哭泣的狗兒,與羅什一起接受他們的拜別。到了晚上發現,終於無須再跟人同擠一間卧室了。這麼長時間以來,我們第一次在自己家中有了兩人世界。

我把熱水端進來,讓他漱洗。這是呼延平費了一個下午在城外到處尋來的柴火燒的。他一直站在窗前凝思,聽到我叫喚後,默不作聲地漱洗。完畢後,又站回窗前。

“在想什麼?”我本想打掃房間,清理一下,卻是不放心他這樣的沉默。

他沒有看我,定睛在窗外的寒月上,聲音清冽如冷泉:“艾晴,還記得饑荒剛起時,我發願不讓一個人餓死麼?”我嘆氣,他還在想這件事。

“羅什,莫要再自責了…”

“非是自責。”他柔聲打斷我,眼光灼灼:“為了救人,我已傾盡所有。原以為可以不讓一個人餓死,卻只庇佑了兩百人。十多萬災民,我用自己的財物,只救得兩百人。最後一月,還是靠你售賣君主之術存活至今。”他舉起骨節纖細的雙手,將手反覆仔細地查看。苦澀地笑了:“原來我自己之力,是如此弱小。”他將手放下,又凝神對着窗外:“若羅什當初肯依附呂光,編些玄虛的讖緯合他。肯放下所謂自尊暗中為民謀得立身之處活命之糧,能多救得多少人?”我抬頭凝視,沐浴在朦朧月光中的他猶如一株孤樹,月華剪出的側影稜角分明。他苦笑出聲,無奈中透着悽清:“起碼,不止這兩百人吧。”心中各種念頭翻湧,不及匯成句,聽他繼續苦澀地説:“再如果,我能説服呂紹放棄關閉城門之舉,又能多救多少人?”他轉身面對我,嘴角依舊掛着淒冷的苦笑:“艾晴,我一直堅持心中所信,潔身自好,以為這樣便是對的。經歷此事,才發現原來我一直不懂權衡得失。”他仰頭,月光照亮他眸子中的明瑩,聲音泠泠:“你教蒙遜的君主之術,為達目的可不擇手段。大乘佛法亦有方便權益之説。可我太在意自尊,不屑與呂氏為伍。卻忘記了無論他們多昏庸,仍是一方霸主,百姓之命掌在他們手中。我本可救更多人,卻以一己之力螳臂擋車,豈不可笑?”

“羅什…”他似乎未聽見我的柔聲呼喚,仍舊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少時在罽賓求學,曾聽過一個故事。昔罽賓王獲一鸞鳥,王想聽它鳴唱,卻三年不鳴。王后説:‘聽聞鳥見同類便會鳴,何不懸面鏡子,讓它以為見到同類?’王用這個方法,結果鸞鳥看見鏡中的自己,哀響沖霄,鳴唱而絕。”他對着窗外清冷的月,百轉千纏的孤寂籠罩周身。沉寂片刻,飄零的聲音再度響起:“艾晴,自從來到姑臧,羅什救人不得,傳法不得。環顧四周,只我一人倉皇獨立。如同那隻受困的哀鸞,孤鳴於枯桐之上。我非得要依附於這些殺人如麻視人命為草芥的所謂國主,才能救人,才能傳法麼?”淚水湧進眼眶,酸楚沖鼻。他這樣品高潔不染俗塵之人,若不是親眼目睹苦難,怎可能放下自尊去思考這些不得以的取捨?

靠上那能令我安心的肩,嘆口氣説:“依附苻堅的名僧釋道安曾説過,‘不依國主,則法事難立’。你以前在西域受盡尊榮,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你的出身,龜茲王室是你強大的後盾。整個西域以佛教立國,出身王室的你,自然無須考慮要依附權貴達到宣揚佛法的目的。可是中原與西域完全不一樣,你的優勢到了中原便消失殆盡。這裏本來就佛法不興,無人理會你的背景,沒有權貴來支持你的想法。”他望向我,眼裏的沉痛愈甚。我伸手撫摸他皺起的眉,心疼他漸深的皺紋。

“羅什,你該向佛陀學習。他與你出身背景相似,也是小國的王室成員。他在全民皆信婆羅門教的天竺傳揚佛教,比你在佛法不興的中原傳播更加困難。你現在好歹有二十四名弟子,佛陀在初期可是隻有五名弟子。他為達理想,用心良苦。”停頓一下,回憶着看過的資料:“對上,他結國王。瓶沙王之子阿闍世弒父自立,向佛陀懺悔,佛陀竟加以安。對中,他聯絡商人,爭取富商做居士,接受給孤獨長者贈送的袛林舍。對下,他同女也打道,女庵摩羅請他吃飯,並送花園,佛陀亦欣然接受。這些典故,你比我更悉。”(對佛陀如何傳法興趣的親親具體可參考季羨林的《論釋迦牟尼》)手指纏進他的手,微笑着告訴他:“佛陀三十五歲得道,傳法四十五年,至八十歲滅度時,最多也僅有弟子五百人。可是,你看,現在就算在中原,也絕對不止五百僧眾。十六年後,你在長安收徒三千。五十年後,北魏滅蒙遜的北涼,就遷了三千多名僧人到北魏都城去。可見,不過短短五十年,佛教在中原有多大的發展。”

“所以,你不是孤獨的鸞鳥。你有我,有一心追隨你的弟子們,有整片在思想上仍是荒蕪的苦難大地。不來中原,你只是綠洲小國裏一個受人尊重的高僧,時間的車輪滾動,你便消失在歷史長河中。這片佛法不興的地方,反而是你發展的舞台。這裏更需要你,只要你能忍受一切從零開始。”

“艾晴…”他嘆息一聲,眼裏的孤獨飄遠,目光漸回暖,將我進懷中,聲音不復哀傷。

“你總能讓羅什在最惑之時走出困境。從零開始,好,羅什從今起一切從零開始,不再怨尤,不再自命清高。”他看向我,温暖的笑意浮上清癯的臉龐:“得你為,定是佛陀之意。”他貼到我耳邊,輕聲低喃:“謝謝你,我的…”我被呼入耳中的熱氣惹得有些臉紅,定一定神,想想還是得告訴他:“可是呂氏父子與你惡太多,他們也不是可依託之人。你在涼州十七年卻記載寥寥,也説明他們與你格格不入無法相容。”他微微昂頭,摟住我的,手臂上傳來堅定的力量:“那我就等,等到有君主能聽我之言善待百姓,能助我完成傳揚佛法的使命。”

“等到姚興聘你為國師,還有十六年呢。”適才的苦笑變成一貫堅韌淡定的微笑,削尖下巴擱在我頭頂,潤澤的略低中音傳入耳中:“不過十六年而已。等,對羅什來説不是什麼難事。羅什可以韜光養晦,等到那一天。”動莫名,卻無法言語。只能用雙手圍着他的,緊緊地將自己與他貼合成一體。

“我陪着你,我們一起等…”

“好…”他撫摸着我的頭髮,輕輕在我額頭落下一個吻:“艾晴,姑臧城內沒有一座像樣的寺廟,我早就想募捐籌建了。今在城南那片災民集中的山上,羅什有了個想法。”他思索一下,説道:“羅什想在那裏建石窟寺,以超度那些死於饑荒者早離苦海,轉投他世。”

“好啊。”我抬頭看他,為這個想法而高興。這樣,他便有了目標,這麼多年便能支撐下去了。

“不如明天我們就去拜訪李暠吧。如果他能像給孤獨長者那樣送個園子,再用億萬金錢鋪滿園,那就一步到位了,哈哈。”説道後來,我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他敲一下我的腦門,也不失笑:“這怎麼可能?他能捐助便不錯了。”我腦門,終於讓他開心起來了。我憧憬着,熱切地搖着他的胳膊:“我們還可以去找杜進和段業,讓他們也捐錢。”看到他又恢復了自信,滿心喜悦。今天早上在城外山崗的鼻血,不是什麼預兆,我不過是太累太恐懼了而已…

我們在李暠家中受到了很好的招待。李暠對我們非常尊敬,神情中能看出他始終有絲歉意。羅什將來意告訴李暠後,他果真贊同,不住點頭:“法師這想法甚好。那天梯山的確是…”我突然“啊”一聲,叫喚起來:“李公子,你説那山叫什麼山?”李暠有些莫名:“叫天梯山。”

“可是,不是叫饅頭山麼?”

“那是百姓俗稱。真正山名為天梯,是前涼張軌所起。只不過百姓多年叫慣了,一直未改口。”他奇怪地看我,“夫人為何對此山名如此興趣?”

“啊?呵呵,沒什麼,好奇而已。”我訕笑着喝茶,不再言語,讓羅什與他談具體細節。

現在才知道,我們一直跟着百姓叫的饅頭山便是歷史中有記載的天梯山。武威的天梯山石窟,因為戰亂太多地震頻繁,雕刻壁畫保護不力,在現代並不出名。但卻是中原地區第一座石窟寺,意義深遠。北魏滅北涼後,將大批僧人遷到北魏首都平城(今山西大同),一批開鑿石窟的工匠和雕塑家、彩繪家也一同東移,成為大同雲岡石窟的技術力量。後來北魏孝文帝遷都洛陽,洛陽的龍門石窟,也承襲了涼州模式。

涼州的僧人除遷平城外,還有一部分向西遷往敦煌,莫高窟的開鑿也深受天梯山石窟的影響。所以,天梯山石窟説是中原石窟藝術的鼻祖也不為過。可是,一個疑問湧上心頭。我記得天梯山石窟是公元412年,蒙遜由張掖遷都至姑臧後下令建造的。據説是蒙遜母親病重,蒙遜為了祈福,特在窟中為其母雕鑿五米高石像一尊,形似泣涕之狀,表示懺悔。

種種記載表明,羅什的籌建工作並沒有成功,反而是蒙遜完成了羅什這個願望。到底發生了什麼?為何羅什現在就有了這個心思,卻在姑臧十六年都沒有建成?沒有任何史料可以推測的我,也只能乾瞪眼。看着羅什神采飛揚地為李暠描繪石窟寺的未來形制,思量許久,還是不想告訴羅什。他現在好不容易找到一個目標,我不想破壞他的心情。

想起蒙遜,不由暗暗吐口氣。呂光回城當,杜進和段業就給我們送來了糧食和生活必需品。所以,我便不再去蒙遜家中教課。本來去他那裏就是為了糧食,現在不愁吃了,我就不想再每戰戰兢兢地與一個比狐狸還狡猾的人相處。可是,心下知道,他絕對不會就這麼輕易算了。也許,就這幾,便會與他再鋒吧?

我們從李暠家中出來,走過鼓樓時,看到還有不少神情悽慘的民在排隊。今天是最後一辦理民登記領糧,呂光的兒子們都不在,只有呂光弟弟呂保的次子呂超在監督。呂超剛二十出頭,跟他的堂兄們相比,心機更深。呂纂篡位不到三年,呂超便將呂纂殺死,扶持自己的親哥哥呂隆登上王位。想起《晉書》裏記載的關於羅什預言呂超殺呂纂,不失笑。

羅什低頭問:“笑什麼?”我湊到他耳朵邊輕輕説:“史書記載,你與呂纂下棋。呂纂吃了你一子,説‘殺胡奴頭’。你回答,‘是胡奴殺你頭’。”我對着人羣中的呂超努努嘴,“呂超小字胡奴,所以這段記載,便成了你鹹善陰陽的證明。”羅什目瞪口呆地看看我,又看看呂超,無奈地搖頭苦笑。

我在人羣中看見了呼延平。我這幾天抱着狗兒在登記處等他娘,卻一直沒有結果。今天要去李暠家,便請了呼延平幫忙來此等候。他也看到我們,向我們走來。

“法師,夫人!”他對着我們作揖,抬頭時一臉沉重,“夫人,剛剛有人説是秦素娥的同鄉,嚴某打聽到了狗兒孃的下落了…”

“怎樣?”我急切地問。

一絲不忍飄過他敦厚的臉,輕聲説:“已經…餓死…”閉一閉眼,偏過頭去。還是這個結局!才兩歲的狗兒,成了孤兒。

手被握住,是羅什,温暖地輕語:“艾晴,我們收養狗兒吧,這也是他孃的希望。”我點頭。狗兒是我們收容的年紀最小的民。這一個多月裏,我也對這個瘦弱的小嬰兒更多關心。教他説話走路,看他對我越來越依賴。如果我無法懷上自己的孩子,那就讓他做我們的孩子吧。

呼延平接過羅什手中李暠贈給我們的糧食,扛上肩膀。我們正要往回走,看到呼延平對着我們言又止。

“法師,夫人,嚴平一家老小…”他停頓住,臉上顯出為難的神

“嚴兄莫愁,你們非是民,無須搬走。”羅什看出他的心思,先説了出來。

我笑着補充:“户籍也不用擔心,我會託著作郎段業幫你們辦好的。”他大喜過望,質樸的臉上顯出:“法師和夫人大恩,嚴某實在無以為報。但有驅使,嚴某定萬死不辭。嚴某會盡早找到住處,以免過多打擾法師和夫人。”羅什温和地回答:“嚴兄何須客氣,羅什與早將你們視為一家人,但住無妨。你們離多年,也該有個安定些的地方停駐歇腳。”呼延平嘴裏不住説着的話,一面跟我們朝家的方向走。沒走幾步,突然聽到身後一聲大喊:“呼延平!”我們迅速回頭,看見民羣中有個人指着呼延平大喊:“你是呼延平!你居然還活着!”呼延平的臉霎時變成慘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