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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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王南約三十里處,有一座牛首山,此山本是籍籍無名,後因名將岳飛設伏兵於此,大敗建康(金兀朮),即岳飛部下猛將高寵在那一戰中(挑滑車)的故事。
這一天二更左右,牛首山下有個人影疾掠如飛,很快地到達山頂。
此人正是當了十餘年武林盟主的龐起,他四下望了一陣,焦灼不安地踱來踱去,喃喃地道:“今天恐怕又是白等了…”月明星稀,空山寂靜,龐起乾脆坐了起來,似準備坐以待旦。
大約三更稍過,山下來了一人,幾個起落就上了山頂,但因此人奔行不帶風聲,龐起坐在那裏,竟絲毫未覺。
此人衣着十分華麗,海藍長衫鑲着銀線邊,粉底快靴,束髮金冠,面白晰頗有氣派,但身材不高。
他微微打量四周,緩緩向龐起走去,好象一個虛無漂渺的幽靈。
相距一丈左右,龐起仍未發現身後有人,只見那中年人微微一哂,輕喚了一聲,龐起坐式不變,雙手按地彈起,斜掠四五步,回過身來沉聲道:“尊駕何人?”那華衣文士冷冷地道:“應由本人問你是何人才對?”龐起面一緩,抱拳道:“在下龐起!”那文士點點頭道:“數月不見,龐大俠的輕功大有進境了…”
“哪裏!”龐起肅然道:“請問尊駕是否…”那文士冷冷跑道:“本人就是你所希望找到之人,據我所知,你近來失蹤一段時間,不知何故?”龐起肅然道:“原來是前輩,恕我寵起失敬了!咳…”他深深一嘆,道:“前輩有所不知,上次與婁森出巡,遇上一個奇人,警告龐某,立刻放棄盟主職位,不然必遭橫禍,龐萊當然不服,哪知龐某與婁森二人聯手,仍然敗在人家第七招上…”
“第七招?”那文士微微一愕,道:“那人是什麼樣子?”龐起肅然道:“依龐某觀察,那人可能年紀很大,因他戴有面罩,所以…”中年文士負手踱了一陣。似乎未想起那奇人是誰,沉聲道:“你近來曾在此等我數次,你有什麼事?”龐起心想,你既然知道我等你數次,為何避不見我,顯然你也怕那“太華幫”正副幫主。
龐起虔容道:“龐某自被那人折辱之後,自知相差甚遠,那奇人去後,婁森也藉故逃逸無蹤,是以龐某也不敢再回盟主府,在金陵隱了一段時間…”他微微一嘆,續道:“龐某承前輩提掖,乃能主盟武林達十餘年之久,知遇之情,不敢言報,是以龐某今後只想追隨前輩,聽候使喚…”中年文土微微一哼,道:“你近來是否隱在金陵,本人必須調查一下,若所言不實,哼…”龐起連忙躬身道:“前輩只管調查,晚輩自承獎掖,出人頭地,對前輩向以衣食父母視之,豈能欺騙前輩!”中年文士冷冷一哂,道:“龐起,老夫昔年提掖於你,並非因你武功有過人之處!”
“是的…晚輩知道!”
“那麼,你知道本人為何單獨看上了你?”龐起微微一愕,無以為答。這問題他想了十餘年了,仍未得到答案,不錯!他為什麼單單看上我呢?
“貌不驚人,技不壓眾!無論憑哪一點,都不夠資格高踞盟主之位…”龐起肅然道:“晚輩不知!”文士冷冷一哂,道:“你唯一的長處,就是心毒手黑!六親不認!老夫看在這點長處,破例提掖你,你可知道老夫為何這樣做麼?”龐起依然一驚,吶吶地道:“晚輩愚昧…”文士冷冷地道:“説起來也很簡單,本人要利用你,使武林黑白兩道分裂而成對峙之勢,互相仇視而不能相容,自必大動干戈!十餘年來,死亡人數固然不少,但仍未達到本人預期目標,因此,本人不得不改變主意!”龐起駭然退了一步,吶吶道:“不知前輩改變主意之後,意…?”文士低沉着嗓音,道:“那就是殺你滅口,因為到現在為止,也只有你和婁森見過本人三次之上,雖然都不是本人真正面目,卻仍是留你不得!”龐起魂飛魄散,駭然後退,那文士似乎不信他能出手去,冷冷地道:“本人要殺你,大羅神仙也救不了你!跪下!”龐起震顫了一下,道:“前輩,十餘年來,晚輩對您言聽計從,從無反抗事情,前輩…”文士朗朗一笑,道:“表面看來,你確是一個十足的奴才,但是,本人一生閲人無算,悉人類本,較常人猶深一層。象你這種見利忘義之人,本人犯不着為你擔心!你還不跪下!”龐起一陣顫慄“卜”地跪在地上,連連叩頭道:“前輩高指責手,晚輩對您確是忠心耿耿…”文士冷冷地道:“真的麼?就憑你這句話,就該連死三次,我且問你,你這輕功是何人教你的?難道是隱在金陵自己悟出來的?”龐起心頭一定,知道凶多吉少了,牛眼一眨,淚水暴湧而出,道:“前輩有所不知,這輕功確是晚輩自己苦練的…”文士重重地哼了一聲,伸手向龐起肩頭抓去。
龐起跪着不動,競被抓住肩上的衣衫,被提了起來。
文土本以為龐起會出手反抗,不微意外,他此刻並非不忍心,而是正在考慮,是否尚有利用的價值?
龐趙剛才本可利用輕功,閃過那一抓!但他也十分小心,即使能閃過,能否逃過對方下一次攻勢,仍有問題,因此,他冒着奇險,任對方抓住。
現在他不暗自慶幸,這樣一來,就比較容易暗下辣手了。
龐起一臉委屈悲忿之,道:“前輩若連龐某也不能相信,恐怕當今之世,再也沒有一個人能為前輩效勞了!所以晚輩除了悲哀之外,又不能為前輩惋惜…”他説得十分悲愴,就連文士這等深沉之人,也不出微微心動。但他深知龐起的斤兩,憑他的資質,能自己研出這等輕功麼?
因為文士早已發現龐起的輕功大有進境,只是未跟到華山去而已,冷笑道:“老夫豈能相信這輕功是你自己練出來的?”龐起咧着大嘴悲泣道:“前輩不信,晚輩也沒有辦法!況且前輩對晚輩恩深似海,晚輩就是死在前輩手中,也可以安心了!前輩請動手吧…”文士冷峻地道:“本人做事,一向乾淨俐落,絕不給自己留下麻煩。龐起,你當了十餘年盟主,享盡了榮華富貴,以你的身手來説,也該知足了!所以今夜老夫成全了你,也是你的造化!”龐起大聲哭道:“前輩不必説了!晚輩無以為報,只有一死表白心跡,前輩快點動手吧!不過…”他以下顎指指對面山坡上,道:“那山坡上風水頗佳,我死之後,請前輩念在十餘年的情,代掘一坑,把晚輩埋在那裏,晚輩就…”文土向那山坡上望去,果然風景極佳,樹木陰鬱,水淙淙,而且正是朝南。
哪知就在他微微分神之際,龐起左臂一格,出對方之手,疾退一丈。
文士不由微微一震,立即仰天狂笑一陣,道:“龐起,老夫深信所謂命運!一個人壽限到了之後,誰也無法挽回!哈…”他每笑一聲,龐起就顫抖一下,冷峻地道:“龐起,本來你尚有一線生機,卻被你自己斷送了,剛才老夫已經動了善念,以為你對老夫終生不變,準備饒你一命,哪知你沉不住氣,斷退了自己的生機…”龐起知道再向他低頭也沒有用了,冷笑道:“你少來馬後炮,我不信你會饒了我!”文士冷哂一聲道:“告訴你吧!我若要殺你,在那一抓時,就可以叫你變成一灘呢,那不過是試驗你,因為俗語説:人急造反,狗急跳牆,即使你對我確是忠心耿耿,在我殺你之時,也會反抗,這是人類求生本能!但你沒有,所以老夫深信你沒有貳心…”龐起大為後悔,深信對方確是這個意思。
文士續道:“一個人的成敗關鍵,往往都在最後一剎那決定,這也正是‘行百里半九十’的道理!因此,老夫十分慶幸,不然的話,老夫今後的麻煩可大了…”龐起賊眼直轉,向四下打量,暗暗提足了所有的內力,準備全力一搏。
文士獰笑連連,緩緩走近,兩臂一張,罡風大作,未見他邁步,已到了龐起左側,伸手猛抓龐起的面部。
龐起嘶呼一聲,有如困獸悲嘯,兩臂一分,也攪出一團罡風“蓬”然大震,山石暴,草木齊飛,罡風旋渦中人影倏分,只見龐起的身子飛出兩丈多遠,打個踉蹌,回頭疾奔。
文士厲喝一聲“你還想走麼!”有如一頭大鳥,凌空飛掠,頭攔住。
龐起面如灰,呼籲牛,道:“姓龐的即使死在你的手中,也要叫你帶點傷!”文士哈哈笑道:“龐起,你有多少斤兩,早在老夫意料之中,按你的輕功和剛才那一招奇學,確是驚人!但老夫深信,你只會那一招,設若你會三五招,也不會急急忙忙逃命了!”龐起冷笑道:“本人共有三招,這不過是第一招,不信你就試試看!”文士哂然一笑,顯然也不敢太大意,緩緩期近,道:“龐起,這一招武功和輕功,是誰傳你的?”龐起心念一動,忖道:“我何不透一點,唬他一唬,也許還有生還的希望…”他冷冷一哂,道:“告訴你吧!你的一切,早在另一位高人意料之中,他傳了我三招武功及輕功,要我擒你付於他!”文士哈哈笑道:“龐起,你少吹大氣——你若會三招奇學,剛才豈能悲號淚?”龐起冷笑道:“那奇人説過,你這人心機太深,若不用點技巧,極難得手,所以我才故作怕你之態,況且我學成此學之後,還是第一次施展,未能發揮至大成力,但下次可就不同了!”文土冷冷凝視着他,道:“那人是什麼樣子?”龐起道:“因他戴有面戴,無法看到他的面貌!身材頗高,略顯佝僂…”文士微微一震,道:“他在何處?”龐起哈哈狂笑道:“可見你也不見得高明,奇人在你身後,你竟…”文士悚然一驚,臂轉身,拍出一道罡風,在此同時,龐起象一頭大鳥,向山下疾掠。
文士再次上當,不出然大怒,厲嘯一聲,三個起落,又越過龐起頭頂,頭擋住,嘿嘿獰笑道:“龐起,我還記得當年吳明的女嬰被鄧子瑛扯着兩腳,倒摜下百丈絕崖麼?”龐起厲聲道:“記得又怎樣?姓龐的和你拚了!”文士搖搖手,道:“別忙!我會成全你!待會我擒住你,也以同樣方法,制住你的道,摜下百丈絕壁!”龐起冷笑道:“鹿死誰手,還在未定之天,看掌…”又是那一招,全力拍出,文士狂笑一聲,不退反進,堪堪抓到龐起前,突聞一聲“住手!”二人同時駭然大震,急退三步。
來人一身重孝,眉宇籠煞,年在二十以下,正是跟蹤龐起而來的岳家宇等人,他的身後,分站宋象乾和萬紫琴。
龐起和文士都未把岳家宇等三人放在心上,只是龐起暗自慶幸,三少這一出現,又多了一線生機。
岳家宇對宋象乾和萬紫琴道:“二位先動手把龐老賊擒住,讓我先問問這個魔頭…”文士冷冷地道:“你就是岳家驥的後人?”
“不錯!”岳家宇切齒道:“家父犯了何罪?竟遭滅家之禍?”文士輕蔑地道:“岳家驥身遭橫禍,取死有由。只是你小子還不夠資格參與這件宿仇!”岳家宇厲聲道:“狗賊!你到底是誰?難道仍不敢以真面目示人?”文士冷笑:“老夫數十年來一向如此,豈能為你一人破例!”岳家宇回頭厲聲道:“象幹、紫琴快動手,別讓龐起跑了!”宋象乾和萬紫琴二人同時厲喝一聲,和龐起打在一起,龐起本非他們二人的敵手,只因輕功進步,又會了一招奇學,使二人無法近身。
岳家宇沉道:“據説家父昔年曾有夢遊症,那是不是你的陰謀?使他失去神智,故意叫他信口胡説,以便藉口殺他?”文士哂然道:“夢遊之病確是老夫作了手腳,但他偷學某人的絕學,卻是千真萬確之事,個人只是要他自動説出來,使武林同道曉得他的為人,至於武林中人羣起而攻,殺害岳家四十一口,那是你們之間的事,與老夫何尤?”岳家宇突然想起梅友竹的話來,記得梅友竹在西藏幽谷中曾説,老化子昔年與岳家之事,不便深究。言下頗有隱衷,莫非爹爹昔確曾背信偷學了那個奇人的絕學?
“不論是否偷學,此人以夢遊症使爹爹失去神智,再讓武林數十高手殺害岳家四十一口,終是不可原諒…”岳家宇厲聲道:“你就是老化子的化身了?”
“老化子?”文士微微一怔,道:“誰是老化子?”岳家宇冷峻地道:“狗賊!你不必顧左右而言他!嶽某自認識你之後,你處處示恩討好,而且還救了嶽某的女友,無非是想免得一死!你簡直等於作夢…。”文士冷冷地道:“我看你才是胡説八道,老夫雖然變化萬千,卻不知老化子是誰?小子,你納命來吧!”岳家宇掖起孝衣,兩臂一張,身子己在文士身子四周轉了兩匝。文士驚噫一聲,面大變,身形疾轉,上三道掌勁。
“蓬蓬蓬”兩人稍分即合,地上砂石塵土一蓬蓬地捲起,掌影飛瀉,四臂猛掃橫劈,象巨隼搏冤,大雕破雲下瀉攪取獵物。三丈以內沒有一絲完整的空間。
黃塵中一藍一白兩團影子,穿掠飛馳,忽上忽下,倏左倏右,只聞“唿唿”罡風呼嘯。
彼此看不清對方的面貌,更看不到對方的出招,只憑意識施展絕學,化解對方的奇招和無儔的壓力。
僅是五招,岳家宇已劈出九十餘掌,但對方掌上的力道,亦使他頭髮悶,全身骨骼隱隱作痛。不容思考,更不存猶豫,只要一瞬間的遲緩,必定粉身碎骨。
月亮躲入雲層中,山野中又罩上一層黑紗,松濤陣陣,如千百人吶喊助威。
岳家宇俊目充血。眉宇籠熬,十餘年的血債,岳家四十一口,終於找到了對頭。仇恨象一股熱,在他的血中竄,磨切着牙齒,好象準備着啃嚼着對方的。
那邊宋、萬兩少雙戰龐起,只因龐起那一招太怪,只要出手,兩少必定手忙腳亂,但因他連施五六次,已經減少了威力了,所以略佔上風。
但兩少要想生擒他,三五百招之內仍然辦不到。但龐起此刻大為驚駭,一個文士已無法身,如今岳家宇竟能和文士打成平手,隨便哪一個來招呼他,他都無法接下三四招。
這販子心念一轉,決定馬上逃走,大喝一聲,接着“嗖嗖”兩聲,自衣袖中飛出兩顆黑球,徑奔兩少眉心。
兩少左右一分閃開,兩顆鐵鏈子呼嘯而過,龐起身形如箭,掠下山坡。萬紫琴正要追趕,宋象幹大聲道:“萬姑娘,快別追了,我們不能離開家宇!”萬紫琴立即打住,這時岳家宇和文士已打得難分難解,其實也僅施出六招,也就是“鶴形八掌”的第六式。
因為每一式都有很多變化,每一變化又藴藏着數十個支作,所以這種力搏的場面,並非鬥力,而是鬥智,全在招式之變化,以及應用是否妥當?
岳家宇大汗淋漓,也有些息,這是他出道以來最硬的大敵。他現在只希望知道對方的真正身份和麪貌,所以兩掌總是不離對方的面部。
然而,對方的招式太奇,反應太快,幾乎他的招式還未施出一半,對方已經猜透而化解開去。
“鶴形八掌”第六式即將用完,一式“鶴立雞羣”左腳微提,左掌一,幾乎是屏息閉目掄出。
“蓬”地一聲,塵土捲上數丈高空,岳家宇踉蹌退了三大步,前好象針刺一般,張口吐了一口鮮血。
但他看不到對方,也看不到宋、萬二人,以為對方已經逃走。
“家宇…家宇…”萬紫琴的呼聲有些沙啞和顫慄,哪裏面藴藏着太多的關切。
“家宇!你好吧?”宋象幹也大聲喊着。
“我…還好…”又是一口鮮血,都淌在孝衣之上。這時塵霧已薄,隱隱看到那文士站在一丈之外,嘴雖然泯得緊緊地,但卻因呼急迫,嘴角冒着血泡。
那血泡見風就破,變成血絲。破了再冒,冒了又破,就匯成兩股血,順着嘴角下。但他的身子卻象一鐵一樣,得直直地,只有他的海藍長衫在夜風中“刷刷”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