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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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年夏天,澤東的生命已經非常衰弱了,他受肺心病等多種疾病的困擾,已經長期卧牀不起了。當他呼
着氧氣躺在寬大而陰暗的房間裏時,覺得自己像一盞黑夜中的航標燈,在洶湧的海濤中寂寞地顛簸着。大海十分寬闊,海
無邊無際,他的顛簸也是無盡的。護士李秀芝在牀邊守護着。侄子
遠新移動着
拔的身體神情嚴謹地輕輕走了進來,他俯在
澤東耳邊説道:“他們一個小時以後都到。”
澤東點了點頭,他知道自己的生命行將結束,今天趁
神比較
快,他要將中央在京的重要領導成員召集到身邊做一點安排。
屋子裏光線十分晦暗,空氣也顯得寂悶,李秀芝俯身在他耳邊輕聲説道:“聽一段戲吧。”他合了閤眼,表示點了頭。李秀芝又説:“聽《白蛇傳》吧。”他又合了閤眼,表示同意。
李秀芝挑選出一張唱片放到唱機裏,悉的戲曲立刻在耳邊響起。粵劇名角郎筠玉演唱的《白蛇傳》悽清婉轉,
澤東悠悠揚揚地聽着,這是一個他每看每聽必
淚的戲曲,每次看戲,到了許仙和白娘子生死離別的痛苦場面,
澤東就會滿臉淚水。有一回在上海看《白蛇傳》,當演到法海將白娘子收在缽中,鎮壓在雷峯塔下時,他抑捺不住自己的憤怒,一拍沙發扶手,在戲院第一排站了起來:“不革命行嗎?不造反行嗎?”這成為身邊工作人員的一個趣聞。此刻,眼淚又從眼角
了出來,順着臉頰向下淌着。李秀芝拿過濕
巾,輕輕為他擦去眼淚,輕聲問道:“換一個聽吧。”
澤東微微地搖了搖頭,他要聽下去。
《白蛇傳》聽了幾段,澤東閉上了眼。李秀芝用
巾將他眼角的淚水擦乾,俯在他耳邊説道:“換一段高興的?”
澤東閉着眼微微搖了搖頭。李秀芝問:“你要聽什麼?”
澤東張了張嘴,含糊地説了一個“霸”字。李秀芝一下聽出來了,説道:“聽《霸王別姬》?”
澤東睜開眼,又合了一下眼,表示了肯定。李秀芝拿出《霸王別姬》的錄音帶,這是用
本近代樹脂株式會社的磁氣錄音帶錄製的,由梅蘭芳劇團樂隊演奏。當梅蘭芳演唱的《霸王別姬》在
澤東耳邊響起時,他眼睛眯縫着,朦朧看着光線幽暗的房間。梅蘭芳唱的《霸王別姬》悽越悲涼,將楚霸王項羽失敗前的悲壯蒼涼氣氛栩栩如生地描繪了出來。秋風萬里蕭瑟,沙場橫屍遍野,落
孤寂,長空曠大,千年歷史風雲瓜瓜葛葛爬滿牆,一聲牛角劃破月空,一輪孤月空照古城。
澤東聽了一會兒,又咕嚕咕嚕地説了幾個字,李秀芝俯下身聽了出來,問道:“換《滿江紅》?”
澤東合了一下眼。這是文化部錄製的岳飛的《滿江紅》,由上海崑曲演員、岳飛第二十七代孫嶽美緹演唱:“怒髮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
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莫等閒白了少年頭,空悲切。”《滿江紅》的曲子高亢
越地響了起來,
澤東朦朧地聽着,這也是他百聽不厭的一首曲子,像一江
水滾滾滔滔地託着他顛簸起伏,太陽沉入大江,滿江紅了,紅到天邊,千古壯觀。他閉上眼,李秀芝俯在他耳邊問道:“不聽了吧?”他眨動了一下眼皮,做了回答。唱機便關上了。
“唸書嗎?”李秀芝輕聲問。澤東睜開眼,又合了一下眼,表示了回答。李秀芝又問:“念《魯迅全集》?”
澤東微微搖了搖頭。
“念《資治通鑑》?”澤東又微微搖了搖頭。
“念《詩經》?”澤東還是面無表情。
“念《離騷》?念《紅樓夢》?”這些都是澤東最常看的書,
澤東搖了搖頭,含糊不清地説了一個“報”字。李秀芝問:“念報紙?”
澤東合了一下眼。
“念今天的報紙?”澤東用眼睛的搖動做了否定。他又含糊不清地説了幾個字,李秀芝聽明白了,便去書房翻找。過了一會兒,她拿來一張今年四月初的報紙,上邊有一篇“中國吉林省下了隕石雨”的新華社通訊。李秀芝問:“就唸這段通訊吧?吉林隕石雨。”
澤東合了一下眼,靜靜地等待着。李秀芝唸了起來:“1976年3月8
,在中國吉林省吉林市降落了中國歷史上也是世界歷史上罕見的隕石雨。15時1分59秒,一顆隕星在吉林市金珠鄉上空發生爆炸。隕星爆炸後,以輻
狀向四面散落,大量碎小的隕石散落在吉林市郊區大屯鄉李家村和永吉縣江密峯鄉一帶;而最大的三塊隕石沿着原來飛行的方向繼續向偏南方向飛行,先後落在吉林市郊區九站鄉三台子村、孤店子鄉大荒地村和永吉縣樺皮廠鄉靠山村,最後一塊隕石在15時2分36秒墜地時,穿破1。7米厚的凍土層,陷入地下6。5米深處,在地面造成一個深3米、直徑2米多的大坑,墜地時震起的土
高達數十米,土塊飛濺到百米以外,隕石雨降落的過程中,可觀察到火球,並伴隨爆裂的巨響。至4月22
,收集到隕石100多塊,總重量為2600公斤。其中最小的重量在0。5公斤以下,有3塊重量分別超過100公斤的隕石,最大的一塊隕石重量為1770公斤,大大超過了美國收藏的、當時世界上最大的隕石重量(1078公斤)。”報紙唸完了,
澤東陷入安靜的遐想。今年四月初看到這篇新華社通訊後,他頗受觸動,沉思良久。在後來的很多天內,這顆巨大的隕石墜落的情景一直在眼前浮現。他能夠
到隕石落地的震動,也能夠
到隕石沉重的分量,那和自己身體的沉重是一樣的,在天上呆不住了,就要落到地上,落到地上安穩。他的心臟有如一塊土地,隕石便落在這塊土地上。天安門“四。五”事件過去了,聽
遠新彙報,江青、王洪文、張
橋等人興高采烈地舉着酒杯慶祝勝利,然而,他在孤寂的房間中卻更加心事重重,革命的天幕在他眼前比過去黯淡多了。李秀芝放下報紙,輕聲問:“還念嗎?”他搖了搖頭。他在朦朧中經常想到的是:自己身後的中國將是什麼樣子?一個人到氣力衰竭時,就對天下萬事沒有推動之心,而是聽憑自己在天下的事情上浮動。
李秀芝聽到了外面的動靜,匆匆走到門口,遠新又在門口出現,和李秀芝輕聲説了幾句話。李秀芝輕捷地走到
澤東身邊,俯身説道:“他們來了。”
澤東點了點頭。李秀芝朝門口的
遠新招招手,
遠新出去了。過一會兒,先走進了高大魁梧的華國鋒,這是在天安門“四。五”事件之後,在免去鄧小平黨內外一切職務的同時,任命的中共中央第一副主席、國務院總理,他最初的職務是
澤東老家湖南湘潭地委書記。在他的身後,出現了王洪文、江青、張
橋、姚文元和汪東興等人,他們小心翼翼地走到
澤東的牀前。
澤東抬了一下手,讓他們坐下,李秀芝將
澤東的意思翻譯給大家,大家便輕輕端過椅子來坐在牀邊。華國鋒莊重拘謹地坐在離
澤東最近的牀頭,他的一左一右坐着江青和王洪文,其他人也都左右相挨着坐下。
澤東覺出自己要囑託後事了,他説:“今天叫你們來,要把以後的事説一説。”李秀芝坐在牀的另一邊,將
澤東的話逐句翻譯給眾人。華國鋒連連説:“主席會恢復健康的。”江青也覺得有表示的必要,她説:“主席講過,自信人生二百年,我們相信主席的生命力。”
澤東搖了搖頭,説:“我自己知道,我快去向馬克思報到了,有些話應該和你們説一説。”
遠新在李秀芝身旁坐下,拿出了記錄本,眾人也都在膝頭攤開了自己的記錄本。
澤東説:“人生七十古來稀,我八十多歲了,人老總想後事。中國有句古話叫蓋棺論定,我雖未蓋棺也快了,總可以定論了吧!”李秀芝將
澤東含糊不清的話語重複給大家。
澤東看着一張張面孔,等李秀芝翻譯完了,又接着説道:“我一生幹了兩件事,一是與蔣介石鬥了那麼幾十年,把他趕到那麼幾個海島上去了,抗戰八年,把
本人請回老家去了。打進北京,總算進了紫
城。”李秀芝將他的話一句一句如實翻譯着,
澤東看着人們記錄。
等李秀芝翻譯完了,他又接着講道:“對這些事持異議的人不多,只有那麼幾個人,在我耳邊嘰嘰喳喳。無非是讓我及早收回那幾個海島罷了。”他停了停,等待李秀芝把話翻譯完,又慨嘆地説道:“另一件事你們都知道,就是發動文化大革命。這事擁護的人不多,反對的人不少。”他又等待李秀芝的翻譯和眾人的記錄,而後接着説道:“這兩件事沒有完,這筆遺產得給下一代,怎麼
?和平
不成功就動盪中
,搞得不好後代怎麼辦?就得血雨腥風了,你們怎麼辦,只有天知道。”
澤東把最主要的話講完了,轉過眼來安詳而疲憊地看着眾人。
屋子裏開了燈,昏黃地照耀着。華國鋒敦厚地説道:“主席多保重。”王洪文看着澤東,像排長向連長彙報一樣眨着眼説:“我們緊跟
主席的革命路線,永遠鞏固和發展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成果。”江青也覺得不能落後,對
澤東説:“革命的遺產我們要一代一代傳下去,要千秋萬代地傳下去。”
澤東微微搖了搖頭,像是一個行將離開世界的家長一樣,看着守護在自己牀邊的子女們。他們似乎處在凝重的氣氛中,然而,他們其實對未來的世界沒有做好真正的思想準備。誰知道他們今後會怎樣繼承遺產?也不知道他們會不會因為瓜分遺產而爭鬥起來?在中國這個大的政治舞台上,只有他才深刻了解這裏的力量對比。當江青、王洪文、張
橋等人慶祝鎮壓天安門事件的勝利時,他就不無慨嘆地搖過頭。
他們以為他們取得了勝利,但只有他知道,中國的政治大局是靠他躺在這裏維持的。只要他一息尚存,他的影響和威望就可以鎮服整個國家;然而,一旦他沉重的身軀失去生命,中國完全有可能出現大的動盪。自己現在躺在一塊看來安靜、其實騷動不已的土地上,一旦失去了他的重量,各種壓抑不住的騷亂隨時可能發生。然而,他已然管不了那麼多了,在他活着的時候,他可以安排一切;當他死了,這個世界並不由他安排,只能聽之任之。
想到這裏,他不免有些蒼涼的嘆。自己的身體空大而虛弱地躺在這裏,他的思想與這個身體若即若離,他現在的
神已經無法達到身軀的各個部位,也管不了自己的手和腳,它只聚集在自己的大腦、額頭、眼睛和麪孔這樣有限的部位。他想起笛卡爾説的“我思故我在”此刻,他在意識到“自我”時,其實只是意識到自己的眼睛和臉上的表情以及在這個表情上聚集的思想。這個部位是明亮的,而整個身軀從脖頸以下都已黑暗虛無,與“自我”
離。他恍恍惚惚地説起自己一生革命的經歷,那是斷斷續續的言語,當他咕咕嚕嚕將這些話自言自語地説出來時,聽見李秀芝在一旁翻譯給眾人。他回憶起最初如何走出韶山沖的小房子,又回憶起如何到北京找到李大釗,又回憶起秋收起義、井崗山會師,後來是幾次反圍剿,又後來是遵義會議,二萬五千里長徵;到了延安,就算是一個新階段,接下來是八年抗戰,然後是幾年內戰,最後進了北京,進了紫
城;然後是解放後的事情,一直到文化大革命。他慨嘆地説:“湘江遊不了了,長江也遊不了了,海也遊不了了。”聽見江青的聲音説:“主席恢復了健康,還是可以遊的。”他嘆了口氣,喃喃地説:“我恐怕是連游泳池也永遠遊不了了。”他又咕嚕咕嚕説了幾句話,李秀芝聽明白了,轉身拿起放在一邊的那張登有“吉林隕石雨”消息的報紙,遞給了眾人。華國鋒看了看,江青又接過去看了看,其他人又依次轉圈接過去看了看。
澤東睜開眼,目光安靜地説道:“大自然的規律不可抗拒,你們不能不讓隕石掉下來。”報紙最後傳到姚文元手裏,他那胖胖的圓臉看完報紙後抬了起來。
澤東安安靜靜地將身旁的人慢慢掃視了一遍,説道:“還是我剛才説的那句話,你們怎麼辦,只有天知道。”一屋子人圍繞在他的身邊規規矩矩地坐着,誰也不敢多説話。
澤東任自己的思想慢悠悠地浮蕩着,繼續自言自語式地斷斷續續講着,他像在敍述一個夢,一邊回憶,一邊用語言追蹤着。夢講完了,空氣中昏黃的燈光像夢的餘音一樣安詳地瀰漫着。他覺得累了,便説:“今天就講到這裏,以後你們都好自為之。”一屋子人相互看了看,華國鋒率先站了起來,説道:“主席安心休息。”其他人也都小心地站立起來,並小聲説了類似的話。他們像是怕驚擾了安穩的空氣一樣,每個人拿起坐的椅子輕輕放到原來的位置,而後又一次團聚在
澤東的牀邊。
澤東抬起沉重的手説道:“地球離了誰都會轉的,離了
澤東,也一樣轉。”華國鋒俯身伸出雙手輕輕握住
澤東的手,説道:“主席保重。”眾人也都説道:“主席保重。”
澤東點了點頭。眾人悄無聲息地移動着撤退了,臨離開房門時,又都回過頭來看一看。
澤東目送着他們,微微點了點頭,彼此都知道這樣的見面談話不會很多了。
遠新俯身問道:“您還有什麼指示?”
澤東擺了擺手,讓
遠新也離開了。
人走屋空,只剩下李秀芝還陪着他。這麼多年過去,李秀芝已經由年輕姑娘變成成年女子了。看着她一臉賢淑辛勞的樣子,澤東又微微搖了搖頭,這是對自己一個隱隱思緒的否定。李秀芝步履輕盈地在屋子裏走動着,將眾人坐過的椅子放得更妥貼一些,又將
澤東頭下的枕頭整理得更舒服一點,而後,就在牀頭留下的一張椅子上坐下來。
她掀開蓋在澤東身上的白布單看了看,問:“要不要給您
一
腿?”
澤東看了看李秀芝,沒有什麼表示。長期卧牀不起,他兩腿的肌
已經萎縮,膝蓋也變得僵直,他對自己生命力在身軀上的衰退也已經到了聽之任之的程度了。李秀芝説:“還是
一
吧,讓血
通一下。”
澤東説:“什麼事情都要靠自力更生,自力不行了,有多少外援也救不了。”李秀芝説:“主席講的,內因為主,外因為輔,外因通過內因起作用,所以,外因也是需要的呀。”説着,她又將被單掀了起來。
澤東穿着一條寬褲
寬褲腿的薄棉
褲,李秀芝隔着棉
褲按摩起
澤東的腿來,從上到下,又從下到上。按摩一次又一次經過膝蓋,
澤東安安靜靜地躺着,那兩條腿像是他的,又不像是他的,在麻木不仁中有着些微的痠痛
覺。當一個人的生命力無法到達身體的某個部位時,它對那個部位不僅失去了驅動力,也失去了完整的
覺。他現在思維還是
捷的,身軀卻已經是笨重的了,兩條沉重而麻木的腿擺在牀上,讓他想到“尾大不掉”這個成語。想到十年前發動文化大革命時,他還暢遊長江,那時風光萬里;現在,他卻只能在幽靜空
的房子裏安卧了。
李秀芝又着重按摩起他的兩隻腳來,那對於自己的身體已經成為一個遙遠的疆域。過去按摩腳時,痠痛麻脹總是鮮明地傳達過來,現在則顯得麻木不仁,若有若無。自己的身軀就是自己的國土,當它對大腦這個首都的指揮顯得如此消極淡漠時,大腦的權力正在消亡。想到李秀芝曾經説過,她料理這雙腳已經料理出了
情,
澤東有些
慨。曾經肥胖的腳現在乾瘦多了,像兩隻奄奄一息的鴨子停在那裏。按摩了一會兒,畢竟有了更多的
覺,兩條腿又變得麻木了。
看到李秀芝已經滿臉大汗,澤東説道:“停一停吧,你休息休息。”李秀芝又從下往上按摩起腿來,將兩條腿上下按摩幾遍,這才拉上布單將
澤東蓋住,抬起短袖襯衫外
的手臂擦了一下額頭和臉上的汗,在旁邊坐下。
澤東看了看她,説道:“去把汗擦一下。”李秀芝站了起來,拿過
巾擦了擦臉上的汗,又擦了擦手臂上的汗,問
澤東:“您要擦擦嗎?我擰一把熱水
巾。”
澤東點了點頭。李秀芝走到一旁的臉盆架旁,拿起暖壺倒上熱水,擰了一把
巾,走過來將
巾展開,輕輕擦拭起
澤東的面孔來。那動作十分細緻輕巧,像是給自己擦臉一樣,將眼角、鼻溝、耳朵都十分舒服地擦到,又將脖頸下面擦了一遍,又去臉盆架旁
了一把
巾,走回來輕輕地將
澤東的面孔再擦一遍,還將
澤東的手擦了一遍。最後,她又到臉盆架旁將
巾
了一把,掛好,走回來,又在牀頭坐下來,輕輕拿過
澤東的手,給他按摩着。
澤東無力而安詳地握住李秀芝的手,説道:“你將來怎麼辦,也天知道。”李秀芝一邊按摩一邊説:“我這小小老百姓,不用您多
心。”
澤東嘆息地説道:“小小老百姓合在一起,就成了大大老百姓,可載舟,也可覆舟。”李秀芝説:“廣大人民羣眾都是要緊跟主席思想走到底的。”
澤東不置可否地眨了眨眼。李秀芝又説:“您的思想和您的著作一直會
傳下去。”
澤東搖了搖頭,説:“那不一定,有的可能
傳下去,有的就不一定了。”李秀芝問:“您寫的著作裏,什麼可以
傳下去?”
澤東伸出兩個手指。李秀芝問:“兩論:《矛盾論》,《實踐論》?”
澤東搖了搖頭:“是兩首詞:《沁園
》。”李秀芝問:“《沁園
。長沙》?”
澤東點了點頭。李秀芝説:“我給您背一遍吧。”
澤東合了一下眼,表示同意。李秀芝一邊從
澤東的手往上按摩整個手臂,一邊背誦着《沁園
。長沙》:“獨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頭。看萬山紅遍,層林盡染,漫江碧透,百舸爭
。鷹擊長空,魚翔淺底,萬類霜天競自由。悵廖廓,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攜來百侶曾遊,憶往昔崢嶸歲月稠。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書生意氣,揮斥方遒。指點江山,
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户候。曾記否,到中
擊水,
遏飛舟?”李秀芝背完了,
澤東的目光陷入朦朧遐想之中。李秀芝問:“還有一首呢,也是《沁園
》嗎?”
澤東點了點頭。李秀芝問:“《雪》?”
澤東合了一下眼。李秀芝説:“那我再給您背誦一遍吧。”她將
澤東疏鬆的手臂翻過來按摩着,同時背誦道:“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望長城內外,惟餘莽莽,大河上下,頓失滔滔。山舞銀蛇,原馳蠟像,
與天公試比高。須晴
,看紅妝素裹,分外妖嬈。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盡折
。惜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騷。一代天嬌,成吉思汗,只識彎弓
大雕。俱往矣,數風
人物,還看今朝。”
澤東聽着李秀芝的背誦,又陷入朦朧遐想。
李秀芝將這隻手臂按摩完了,又搬過椅子,坐到牀的另一邊,抓住澤東另一隻手臂按摩着。
澤東説:“可惜我現在寫不了字了,要不,我會把這兩首詞抄下來送給你。”李秀芝搖了搖頭,説道:“主席會恢復健康的,您不要沒信心。您不是講過自信人生二百年嗎?
您今年才八十三歲,還有一百一十七年。
“澤東説:”説那話是一口氣,現在這口氣已經沒有了。
“李秀芝又寬道:”人不舒服的時候就容易悲觀,等身體好了,就又樂觀了。
“澤東淡淡地
出一絲微笑,這是他這一兩年經常體會到的規律,莫非他的身體真會好起來嗎?他想了想,終於搖了搖頭,説道:“長江後
推前
。”李秀芝看了他一眼,問:“後
會是誰呀?”
澤東微微搖了搖頭:“天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