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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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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年秋天,盧小龍帶着鐵路局的招工指標回到隊的縣裏遷户口辦手續,招工指標是已在臨近一個地區當地委副書記的父親託關係幫他搞的。當他來到縣城時,多少有一點重返故土的覺。在劉堡近兩年的隊生活中,縣城他不多不少來過幾次,趕集,給隊裏、給知青點買東西,偶爾也到縣知青辦公室看一看,劉堡村離縣城不過十里路,站在縣城外的長途汽車站,遠遠就能看見劉堡村的一片山。隔着秋天黃褐的空氣望過去,盧小龍心裏升起一股説不上來的滋味。這一片山的氣息還是親切的,他用力鼻子,似乎要將劉堡村的氣味到了肺腑裏,他看了看土裏土氣又熙熙攘攘的小縣城,他先要去縣城辦事。

因為對招工的手續一點不摸門路,他先到了縣委辦公室。辦公室的主任姓尚,是一個神很飽滿的中年幹部,據説過去曾是農村小學的語文老師,見面先出七分親熱。尚主任過去見過盧小龍,也曾賞識過盧小龍在劉堡村的作為,至於那時為什麼沒能保護盧小龍,他攤了一下手,笑着解釋道:“那時北京來了材料,我們也不瞭解情況,你們和大隊、公社關係又搞得糟了一點,所以讓你吃了苦頭,不過,也算是鍛鍊嘛。”知道盧小龍這次回來是招工遷户口的,他顯出義不容辭的熱情,立刻拿起電話給縣計委主任打了電話,然後對盧小龍説:“你一會兒過去辦就是了,沒有任何問題。”放下電話,他又親熱地給盧小龍倒茶,大有留他聊一會兒的意思。一盒專門招待貴賓的中華煙也從他的屜裏拿了出來,遞到盧小龍手中。盧小龍點着了煙,坐在那裏説起話來。沒有幾句,尚主任就講到了盧小龍的父親,他説:“你爸爸差點就到咱們地區來當地委副書記,現在他那個地區和咱們地區緊挨着,管着十幾個縣,今年夏天去省裏開農業會議,我還見到你爸爸了,我向他説起你在我們縣隊,你爸爸是個很有水平的老幹部,很有水平。”盧小龍在和滿臉紅光的尚主任的談話中明顯到,作為盧鐵漢的兒子,他在縣委辦公室如何受到了尊重,這既讓他不舒服也不服氣,又使他有一種很舒服、很暖烘的覺。從這開始,他知道這次回縣裏辦招工手續將遠不像預先想得那麼麻煩。尚主任的長圓臉上堆滿了笑容,一雙神采奕奕的大眼睛讓人想到“風”二字,稀疏的頭髮薄薄地鋪在頭頂,很高的髮際出飽滿的額頭。他將盧小龍幾年前在劉堡村的作為大大讚揚了一番,説笑着將盧小龍送出了縣委辦公室,又送出了小院,指着不遠處的一個院子説道:“縣計委在那個院子裏。”盧小龍剛要稱謝道別,尚主任又伸出暖烘烘的肥手扶在盧小龍的肩背上,説道:“走,我送你過去。”這一瞬間,盧小龍有種坐上轎子的舒適,尚主任熱烘烘的身體像孵小雞的老母雞一樣烘暖着他。大概是有經常洗換衣裳的衞生習慣,尚主任的衣服發出濃的肥皂味,稀疏的花白頭髮下脖頸的皮已經鬆弛囊腫,一顆肥大的黑痣在脖頸上兀立着。

縣計委也是一個圓圓的月亮門,裏邊一排青磚房半忙碌半悠閒地坐落着,有兩三個幹部在忙碌,也有兩三個幹部在閒談,暖壺在往茶杯裏倒水,茶杯裏在冒水汽,香煙在每個人的嘴裏着,煙霧則在公有的空間裏瀰漫。計委主任姓計,這是一個大家一説就哈哈大笑的話題。與尚主任不同,他瘦得脖子着青筋,臘黃的臉上刻着山谷一樣的皺紋,頭髮卻很茂密,一雙眼睛也炯炯有神,夾着香煙的手指燻得焦黃。看見尚主任進來,站起來親熱相。尚主任將盧小龍介紹給計主任,計主任伸出雞爪般的手和盧小龍相握,那雙手又濕又熱,握在手中十分不舒服。計主任對盧小龍也十分親熱,尚主任還十分風趣地對他説道:“盧小龍可是我們縣的一個人才,那幾年受了點冤屈,我剛才還和他説呢,如果不走,我們留在縣裏要好好安排安排。”計主任説:“讓他到計委來就行,先幹個副主任,過兩年我這身體不行了,他就幹個主任。”尚主任坐在那裏靦出腹説道:“真要留下,那就不一定放在你這裏了,最理想的是放在我這縣委辦公室當個副主任,再在底下兼個公社書記,連基層帶上層一塊兒鍛鍊。”盧小龍又有了一種太陽底下坐轎子的覺,轎子曬得暖烘烘的,自己像烤爐裏的麪包一樣鬆軟皮脆。計主任眨着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説道:“什麼時候你再回劉堡,一定來縣裏看看,那時請你爸爸也來轉轉。”尚主任笑着一揮手,説:“他爸爸差點就來咱們地區。”計主任點點頭説:“我知道,咱們這個地區小,他去的那個地區大。”三個人説來説去,才説到盧小龍要辦的手續上。他拿出了隨身帶來的招工指標及一系列相關的報表材料,計主任叫來一個長方臉的幹事,吩咐道:“小童,你把這些去辦了,該蓋什麼章就蓋什麼章。”小童接過盧小龍手中的牛皮紙大信封拿去辦了,沒過一會兒,小童便將一摞報表材料連同那個牛皮紙信封遞到盧小龍手中,説道:“計委的章都給你蓋了,你再去縣知青辦公室把檔案取出來,就可以去公社遷户口了。”盧小龍問:“這兒的事就都完了?”小童説:“是。”又將一頁一頁已經蓋了章的報表材料翻給盧小龍看,最後把它們疊在一起,到牛皮紙大信封裏,説道:“別丟了,全在裏面。”盧小龍又陪着幾個人説了會兒話,尚主任和計主任説説笑笑地將他送出了計委小院。

盧小龍與一胖一瘦兩個主任揮手告別,走過一段磚牆相夾的磚路,進了一個老舊的院門,門坎幾乎有膝蓋高,黑木門糟糟地散發着幾十年的陳味,面一塊破影壁擋在那裏。

繞過影壁,院中一棵黑蒼蒼的老樹將濃重的樹蔭罩在整個院子上,四面的房子都很舊,牆角堆着幾個破筐和一個歪歪斜斜的破桌子。他四面打量了一下,確認了這就是過去的知青辦,記得過去知青辦就是朝左的那排房,一扇門一扇窗,門開着,裏邊黑地似乎沒有人。他剛要張嘴打聽,就聽到屋裏其實有説話的聲音。他踏上房前的石階,扶着糟舊的木門框探進頭去,問:“這是知青辦嗎?”裏邊有人回答:“是,你有什麼事?”晦暗的房間裏辦公桌上趴着一個正在寫字的幹部,旁邊還坐着三四個影影綽綽的男女。聽見這幾個男女正嘟嘟囔囔地央告着什麼,聽口音知道也是北京知識青年。

盧小龍又邁過一個高到半截小腿的門坎,跌入陰暗濕的房間裏,寫字的幹部抬起架着黑框眼鏡的長方臉問盧小龍:“你有什麼事?”盧小龍往前挪了幾步,站在幾個北京知識青年的背後説道:“我辦招工。”幾個知識青年立刻扭過頭來看他,其中一個男知青長着一張白皙的小臉,一個女知青長着一張豐滿的橢圓臉。那個幹部低下頭冷冷地説道:“去找計委。”盧小龍説:“我找過計委了。”那個幹部説:“你找計委就是了,這兒不管。”盧小龍説:“計委的手續我全辦好了,計主任讓我來這裏拿檔案。”對方這才鄭重其事地抬起頭來看着盧小龍,那幾個知青也都又仰起臉看着盧小龍。盧小龍站在黑暗中覺出一點戲劇效果。

他將牛皮紙信封遞了過去,對方接過信封問:“你是哪個村的?”盧小龍説:“劉堡。”對方又問:“你叫什麼?”盧小龍説:“盧小龍。”那個幹部還沒有出信封裏的材料,便吃驚地揚起了臉。那幾個知識青年也都站了起來,剛才他們看盧小龍的目光中還充滿着嫉妒和敵意,現在浮出一臉眼巴巴的奉承。

那個幹部扶了一下眼鏡,站起來説道:“你就是盧小龍啊,來來來,坐下,坐下。”説着,隔着桌子就把手伸了過來。盧小龍和他握了一下,對方拉着他在辦公桌前的一個凳子上坐下了。剛才這個凳子上坐着那個面孔白皙的男知青,現在三四個知青都站在桌子一側看他倆面對面説話。那個幹部説:“我姓金,你就叫我老金好了,我是去年調來負責知青辦的。”盧小龍禮貌地一笑,怪不得他不認識,他隨口問了一句“原來的賀主任呢?”金主任立刻擺了擺手,嗤之以鼻地説道:“別提他了,被判刑了。”盧小龍問:“什麼問題?”金主任扶了扶眼鏡,似乎這個問題不好回答,而後擺了一下手説道:“氓犯,迫害女知識青年。”盧小龍一下就明白了,為了圓過這個有些尷尬的話題,也為了和金主任套個近乎,他拘謹地笑笑,説道:“真是沒想到,看他的樣子倒老實的。”金主任一拍桌子説道:“所以看人不能看表面。”他對盧小龍説:“你怎麼一去兩年多也不回村了?”盧小龍説:“整我,受不了,跑了唄。”金主任搖了搖頭,説:“唉,那些人真沒水平,話説回來,也是貴人多磨難嘛!這回你招工去哪兒呀?”盧小龍説:“鐵路局。”金主任把大信封中的材料出來嘩嘩嘩地翻看了一遍,又摺疊好回信封,説道:“既然這樣,也留不住你了,只能放你走了。”他問:“你是直接去的縣計委?”盧小龍如實説:“我不知道招工程序,先找的縣委辦公室尚主任,他領着我到縣計委找的計主任。”金主任連連點着頭,盧小龍覺出自己的敍述在金主任這裏引起的尊重,在身邊這幾個知識青年中引起的比羨慕更復雜得多的反應,他為這樣的特權到不安,便轉過頭對那幾個知識青年友好地問道:“你們是哪個村的?”他們説:“我們不是一個村的,各説各的事。”盧小龍指着旁邊的凳子説:“你們也坐吧。”他們依然站着説:“你和金主任先説話吧。”他們背靠牆站在黑暗中。盧小龍與金主任面對面佔着窗户投進來的僅有的一方朦朧光明,他越來越到不安。金主任顯然忘記了周圍的這幾個知識青年,像在冷落中發現了一個讓他興奮的話題,冒出滔滔不絕的談興。他説:“你爸爸是不是要來咱們地區當地委副書記?”盧小龍到身側幾個同類的目光,侷促不安地回答:“沒有。聽尚主任説,原來要來咱們地區。”金主任恍然大悟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腦袋,説道:“噢,我知道了,是到了其它地區了,我知道,我知道。”又問:“那年你離開劉堡跑哪兒去了?”盧小龍説:“去了。”金主任用手梳了梳頭髮,神飽滿地哈哈笑了,一股子煙味和大蒜味臭烘烘地撲過來。

盧小龍耐心熬着不可避免的一番談話,金主任卻談來談去總也談不夠,他覺出了盧小龍的等待,便站起來,用鑰匙打開身後一個搖搖晃晃的四門文件櫃,在裏面翻尋了一番,出一個牛皮紙檔案袋,看了看説:“劉堡村盧小龍,就是它。”他從裏面出幾張鉛印的表格和材料,逐頁翻了翻,説道:“你的檔案都在這裏頭了,其實也沒什麼東西。”他笑着看着盧小龍,説:“你不想看看嗎?”盧小龍搖搖頭,他知道這個規矩,照理説檔案都是不允許個人攜帶的。金主任一邊將那些表格材料回檔案袋裏一邊説:“就那麼回事。”他撕了一張白紙,抹上膠水,將檔案袋嚴嚴地封住,貼好以後,又拿起縣知青辦公室的公章在封條上蓋了幾個章,遞給盧小龍:“你在縣裏的手續就辦完了,然後去公社把户口遷出來,再去糧站把糧油關係也辦出來。”盧小龍拿起檔案袋站了起來,為了彌補自己的不安,他對那幾個知識青年親熱地告別,説道:“我先走了。”幾個人眼巴巴地説道:“再見。”金主任繞過辦公桌走過來,扶住盧小龍的肩膀説道:“我送你幾步。”兩個人還沒有走出門口,那個長圓臉的女知識青年大着膽子叫了一聲:“盧小龍!”盧小龍轉回頭,對方問道:“你這個指標怎麼要來的?鐵路局還要人嗎?”盧小龍為難地一笑,説:“我也不知道,不是我要來的。”金主任一邊用手推着盧小龍往外走,一邊回頭對那幾個知識青年説道:“你問他,他也不會知道。”他和盧小龍跨出高門檻,走出了老樹陰暗的院子,金主任顯得十分親近地對盧小龍説:“原來那個姓賀的,你知道他搞了多少個女知識青年嗎?”盧小龍等着他往下説,金主任左右看了看沒有人,對盧小龍先伸手比劃了一個1,又伸手比劃了一個8,説道:“18個,其中兩個定為強xx,所以被判了死刑。”盧小龍悚然一驚,知青辦原來那個賀主任矮矮的個子、病懨懨的臘黃臉,像一個謹小慎微的小職員,沒想到如此膽大包天。模模糊糊中他回憶起一個鏡頭,有一回他到知青辦,同是這個黑屋子裏,看見一個女知青白光光的手臂從賀主任的手中泥鰍一樣滑出來。那是一個非常倉促的鏡頭,正是這個鏡頭,現在將不可思議的事情做了一點註釋。

金主任扶着他的肩膀親熱地説了一堆話,希望他到鐵路局上班後來封信,建立聯繫。

已經走出了縣革委的大院,外面就是熙熙攘攘的縣城街道了,盧小龍站住和金主任告別,説道:“我這就趕着去公社了。”金主任仰着那張黑紅的長方臉説道:“你還去劉堡村看看嗎?”盧小龍説:“想去看看。”金主任點點頭,説:“應該去看看,到底在那兒幹了兩年,有情的。”盧小龍説:“金主任,你回吧,他們還等着你呢。”金主任一邊和他揮手告別,一邊説道:“他們那些事找我沒用。”盧小龍將牛皮紙信封和檔案袋都裝到挎包裏,回頭看見金主任還在縣革委大門口衝他招手,他也又招了招手,便朝前走去。

正趕上縣裏有集市,不寬的街兩邊擺滿了攤:賣棗的、賣柿子的、賣掃帚的、賣烤紅薯的、賣羊雜碎湯的、賣辣椒的、賣蒜的。辣椒是一串串紅紅地掛在那裏,蒜是一辮辮長長地搭在那裏,羊雜碎湯在大鐵鍋裏滾着,一隻胖手拿着大鐵勺在湯麪上轉圈舀着,喝羊湯的將冷饃饃、冷窩窩頭一塊塊掰碎泡在羊湯裏,連吃帶喝着。盧小龍一邊在熱烘烘的集市中穿行,一邊為今天辦事順利到意氣風發,他今天第一次領會了社會上剛剛時興的一個名詞“走後門。”他發現“走後門”是很讓人舒服的事情,他又一次到自己像坐在一頂暖烘烘的轎子裏。

剛剛走出這條鬧街,就聽見後面有追趕上來的腳步聲,接着是一聲氣吁吁的叫喚:“盧小龍。”他轉過身,看見那個長圓臉的女知識青年滿臉通紅地跑了過來。她在盧小龍面前站住,很不好意思地説道:“盧小龍,我是王村的,我叫李慧姝。”因為氣和侷促,她一時説不上話來。盧小龍有些拘謹地笑着,等着她説話。她終於過一口氣來,回頭望了一下,對盧小龍説道:“盧小龍,我想求你幫幫我,不管是什麼工作,我都願意去。”她説得十分急切,盧小龍只能尷尬地一笑。李慧姝又説:“你去劉堡,我陪你去吧。”盧小龍連忙搖頭,説:“不用。”李慧姝解釋道:“我騎着車呢,可以馱上你,我現在推車去。”盧小龍説:“真的不用。一路去劉堡,上坡下坡,騎車也不方便。”李慧姝看着盧小龍,一時不知再説些什麼好。盧小龍想到了被判死刑的賀主任,他既同情又無奈地笑了笑,説道:“你給我留個地址吧,我以後要是有辦法,就跟你聯繫。”對方馬上從肩上的書包裏掏出鋼筆,又掏出一個小記本,撕紙來寫上了地址、姓名,到盧小龍手中。

盧小龍在對方眼巴巴的目光下儘可能顯得鄭重地將這一頁紙摺疊好收了起來,放在了口袋裏。他搭了一輛順路的馬車,馬車叮鈴哐啷地上坡下坡,盧小龍看着兩邊已經收完秋莊稼的土地,用在行的眼光估量了一下今年的收成,和趕車的把式,一個臉紅脖子的壯年農民扯着閒天,中午時分就到了公社。

冤家路窄,原公社副書記劉仁鑫已被提升為公社書記,正揹着手在院子裏訓人。他穿着一身淺黑的中山裝,留着小分頭,一邊訓人一邊原地倒着腳步,一張老鼠臉配着矮小的身材,依然給人貪婪而詭詐的覺。他一眼就認出了盧小龍,眼中出驚疑的目光,隨即堆出不自然的微笑,三年沒見面,顴骨顯得更高了。盧小龍立刻把來意簡單説明了,劉仁鑫緊張的表情一下鬆弛下來,臉上堆出的笑就自然多了。知道盧小龍已經在縣計委蓋過章,在縣知青辦拿了檔案,便很有氣派地一揮手,説:“剩下的事就都是咱們公社的了,我幫你安排。”他吆喝了一聲,從靠門口的電話室中跑出來一個姑娘,劉仁鑫很權威地抖了一下手腕,説道:“去把管章的給我叫來。”姑娘扭着的身軀跑出了院子,劉仁鑫又對站在自己面前的四五個人訓斥道:“你們一天到晚就是胡來,回去以後好好反省反省,明天再來找我。”四五個男人有高有矮,有胖有瘦,為首的一個穿着一件藍褂子,高高地立在那裏,頭髮剃得像個馬桶蓋,四周白森森,頭頂一片黑,眨着眼囁嚅地解釋着什麼,似乎是有關供銷社的事情,而後,便領着一夥人走出了院子。

劉仁鑫依然想揹着手和盧小龍説話,顯然有點背不出氣派了,他一邊踢着腳下的幾塊石子,一邊故作親熱地對盧小龍説:“早就想找到你,叫你早點回劉堡,大隊、公社這幾年調整了幾次領導班子,我一直想安排你。”盧小龍沒那麼健忘,他含着若有若無的微笑應酬着這篇鬼話,劉仁鑫卻好像越來越坦然,他説:“那年整‘5。16’,我頂了很大的壓力,我就是説你來劉堡這兩年表現好,上邊我、壓我、催我,為你的事我受了不少批評。”這時,一個瘦高的年輕人匆匆忙忙跑進公社大院。劉仁鑫立刻得了活力,伸出一隻手來對盧小龍説:“把手續拿來吧。”盧小龍將牛皮紙信封從挎包裏拿出來,劉仁鑫接過來遞給那個年輕人,説道:“該蓋什麼章蓋什麼章,該辦什麼手續辦什麼手續,利索點。”年輕人點着頭進到一旁的辦公室了。

劉仁鑫繼續踏着腳和盧小龍説話,他説:“今年縣委辦公室尚主任見到我,還打聽你的情況。”盧小龍説:“我上午在縣委見尚主任了。”劉仁鑫馬上説道:“去年年底,傳説你爸爸要來咱們地區當副書記,我一聽特別高興,想着那樣你就可能跟你爸爸一起過來,回劉堡看看。”盧小龍又含着若有若無的微笑聽着這一切,聞見一股老鼠的氣味從劉仁鑫那裏一絲絲冒過來,他轉頭看了看院角那個曾經關押過自己的黑房子,黑房子開着門,裏邊黑的。他問:“那個房子現在幹什麼用呢?”劉仁鑫朝那邊看了一眼,賠着笑説:“還空着呢。”盧小龍走過去,劉仁鑫只好跟過來,説:“這對你也是一個有紀念意義的地方。”兩個人站在了門口,裏邊很暗,門裏淌進去的光明被兩個人的身影遮住了一多半。一股濕悶的味道從裏面溢出,好像面對一個濕的垃圾堆。他揹着手踏了進去,屋裏的地面比外面低,一腳跌進去,立刻覺出這真是個囚人的好地方。等眼睛適應了黑暗,看見四面的牆壁依然抹着黃土,空蕩蕩的,牆角鋪着一些麥草,上邊還有一塊破爛的布門簾,不久前還像關過人的樣子。

他走出了黑房,那個年輕人拿着盧小龍信封裏掏出來的一摞材料從辦公室走出來,説道:“劉書記,都辦好了。”劉仁鑫説:“好好檢查一下,看有沒有遺漏。”年輕人一頁一頁翻看了一遍,説:“全了。”劉仁鑫指了一下盧小龍,説:“讓小龍自己再檢查一遍。”盧小龍接過來看了一遍,又看了給自己遷出的户口,反反覆覆檢查完了,將這些材料又都收在了牛皮紙信封裏,放進挎包。劉仁鑫一眼就看見挎包裏的檔案袋了,笑着説:“把檔案也帶上了?”盧小龍點點頭。劉仁鑫又説:“沒吃飯吧?在這兒吃飯吧。”説着,就吆喝道:“崔老頭。”公社管做飯的崔老頭穿着一身黑衣服高高瘦瘦地走了出來,那步伐像踩着高蹺,有點僵硬地挪着,邊走邊在黑乎乎的圍裙上擦着手,劉仁鑫説:“加兩個菜,招待客人。”盧小龍忙説:“我已經吃過了。”劉仁鑫表示不信地打量着盧小龍,盧小龍説:“我真是吃過了。”劉仁鑫點點頭,説:“那你不回劉堡看看?”盧小龍説:“回去看看吧。”劉仁鑫説:“也好,我就不送你了,我下午這邊還有個會。”從公社大門出來,一路緩坡走着,走了好大一截,轉過頭去,劉仁鑫還站在公社大門口,居高臨下地揮着手。盧小龍又走了一截,看到公社衞生院了,想起捱整的那一年,那天晚上被從公社大院放出來摸黑回村的情景,就是在衞生院門口遇到了魯繼和賈若曦。

他又回頭看了看,劉仁鑫已經不見了,便眯着眼想了一下,拐彎進了衞生院。院裏還算整潔,前後有幾間房,一間房子裏似乎正在開會,盧小龍溜過窗户朝裏看了看。裏面像是小學生聽課一樣,坐了一些農村婦女,講台上坐着兩個人,都有些面。想必是自己一頭就被注意了,那兩個坐在講台上的人看着窗外頭接耳了一下,就有一個人走了出來。盧小龍一看,正是賈若曦。

一見盧小龍,賈若曦的表情非常複雜,她比過去胖多了,原來好看的小臉現在變得十分肥大,部像綁着面袋一樣隆起着,盧小龍想到唐北生告訴他賈若曦曾經被劉仁鑫搞得兩次產。賈若曦不自然地笑着,走上來問道:“你怎麼回來了?是不是遷户口來了?”盧小龍點點頭説:“是。”賈若曦問:“去哪兒?”盧小龍説:“去鐵路局。”賈若曦問:“都辦好了嗎?”盧小龍説:“都辦好了。”賈若曦臉上出似羨慕又不是羨慕的慨神情,説道:“魯繼也在屋裏呢。”盧小龍問:“你們幹什麼呢?”賈若曦説:“我們給各大隊婦聯主任開會講計劃生育呢。”盧小龍問:“你們倆現在還都在衞生院?”賈若曦説:“我在衞生院,魯繼現在是公社婦聯主任。”賈若曦依然表情複雜地看着盧小龍,有些內疚地説:“那年整你,我…”盧小龍説:“不提往事了吧。”賈若曦有些求救地朝後看了看,屋裏傳出魯繼大的嗓門:“大夥先用腦子記一記,過一會兒我出題考大家。”門開了,魯繼走出來,臉還是那樣黑,眼睛還是黑得那樣深,和賈若曦同樣的變化是,也胖多了,本來不高的個子,胖得十分顯眼。她走過來時,在不自然中準備着充分的親熱。聊了幾句,盧小龍問:“今後怎麼打算?”賈若曦説:“我還沒想好,你問魯繼。”魯繼説:“我爸爸死了。”盧小龍點點頭,她的父親魯湘嶺是著名作家。魯繼又説:“我三妹在陝西隊,辦困退回北京了,照顧我媽媽。”盧小龍又點點頭。魯繼説:“我現在想上工農兵大學,今年又沒走成。”盧小龍問:“魯呢?”魯繼説:“還在村裏,放在來旺家了。”盧小龍皺了皺眉頭,魯繼解釋道:“家裏本打算把她按病退辦回去,可是我媽身體不好,魯神病,沒人照顧她。”説這話時,魯繼眼中出不安,盧小龍不再説什麼。賈若曦問:“你吃飯了嗎?”盧小龍點了點頭,賈若曦又問:“還回劉堡看看嗎?”盧小龍説:“我這就去。”三個人似乎沒有更多的話了,賈若曦看看魯繼,魯繼看看賈若曦,兩個人又都看看盧小龍。盧小龍説:“好吧,我就去村裏了。”兩個人跟着送到衞生院大門口,朝公社大院的大門看了看,沒有人,就又送出來一截,這才分手。

路過鎮裏的小飯鋪,盧小龍掏錢買了兩個餅子,沿着山腳下的大路邊走邊吃。黃黃的土地與黃黃的山坡在陽光下和煦地擺放着,一片片村莊高高低低,窯、土坯房、磚瓦房懶懶的一片。土路時高時低地起伏着,兩邊的小樹也都黃茸茸地蒙着塵土。走着走着,地面更開闊一些,遠遠就看見劉堡村的堡牆了,那是幾百年前乾打壘起來的又高又厚的土牆,牆頭已經長出了雜草和小樹。山上的梯田裏,有人趕着牛在犁地,翻起一道一道土,將半尺來高的玉米茬連翻起掩埋在土中。有人趕着牛踩在耙上耙地,那是需要掌握平衡的活計,耙子兩米來寬,佈滿了釘齒,人踩在上面要左右倒着腳,控制着均勻的壓力,一手握着繮繩,一手揮着鞭子,一趟耙過去,犁過的地就見了平,隔一會兒,就將耙出的玉米扔到地邊。這是在準備搶種冬小麥。一個在坡地上犁地的農民扶住犁,高高地打量着盧小龍,出疑惑的表情。盧小龍認出這是劉堡村一隊的農民,朝他揮了揮手,對方也認出他來了,忠厚的一笑,盧小龍曾經當過他們的生產隊長,他吆喝了一聲:“回來了?”盧小龍高聲回答:“回來了。”對方又問:“是不是到公社遷户口了?”盧小龍説:“是。”對方説:“有空去家裏坐。”盧小龍説:“行。”一路走過去,村邊的場上正在攤曬老玉米子,男男女女正在幹活。盧小龍知道,大多數玉米子一收下來就分到了各户,這是隊裏留下來做飼料、做種子的。金黃的玉米子攤了一場,曬乾了,就要用碾子壓,壓了粒,就裝麻袋過秤入庫。他走到場上,農民們早就停下手中的傢伙,遠遠打量着他,村裏人對任何外來的人都關心,每一户來了城裏的親戚,都會立時傳遍全村。有人先認出了盧小龍,高興地喊了一聲,而後所有的人都認了出來,出了笑容。盧小龍三步兩步跳過路邊的莊稼,來到了場上。人們對他都十分親熱,問長問短,盧小龍把回來幹什麼講明白了,這才問起生產隊三年來的情況,大夥你一句我一句地説着。不知是盧小龍離開的時間太長了,還是因為他很快要走了,大家的親熱中有了一點生疏的客氣,好像他是一個從上邊下來檢查工作的幹部。陽光金晃晃地照在場上,玉米子蒸發着香氣,場四周是夏天才垛起來的新麥草。盧小龍走過去,拍着一個個麥草垛,麥草垛得很實,又抓起玉米子用手摳了摳,水分還在,曬乾還要一些天,他用木鍁翻了幾下玉米子,大夥都笑起來,説道:“再回來給我們當隊長吧!”盧小龍也笑了,又有人説:“再回來就該當大隊長了。”人們説笑成一片。

盧小龍隨手從挎包裏拿出兩盒海河煙,看了看場上,説道:“可惜這兒不能。”幾個爺們都説:“沒事,我們到下風。”説着,便都着手踩着玉米子來到場外,在土溝旁蹲下。

盧小龍發了一圈煙,和大夥坐在一起了起來。看着對面山坡下劉堡村的窯高高低低地排在那裏,盧小龍想,這回離開劉堡大概很難再回來了,多少對這個土氣洋洋的小山村生出一股眷戀之情。就是一條狗在這兒卧過兩年,大概也不會忘記這地方。煙過了,該聊的也聊得差不多了,盧小龍發現,自己和農民已經沒有更多聊天的熱情了,他急於離開農村。自己的事業不在劉堡了,回到這裏只是為了告別。

村裏的知識青年都已走完,他惟一需要看一看的是魯。他拍了拍股上的土,和人們告別,説要去看看魯。大夥告訴他:“在來旺家。”他點點頭説:“我知道。”他貼着堡牆進了村,村裏還是老樣子,不時遇見一兩個悉的人,都停下來和他拉着手説話,他掏出煙來一個一個説明着自己回村來幹什麼。農民們對他回來是親熱的,那親熱也很平常,就像遇到去城裏上班的人回村一樣,倒是一支香煙帶出來的笑容更殷勤,這讓他多少有些失望。想着畢竟是自己幹過兩年的地方,以後又很難再回來,他把村裏大概走了走。

機磨房、油坊還在哐啷哐啷地響着,冒着白麪的氣味、玉米麪的氣味和棉籽油的濕熱氣味。養豬場自然早已關閉了,豆腐房也早沒了煙火,只是做豆腐的土房子還在,旁邊的豬圈也還在。推開破木板門,裏邊黑的,藉着透進來的光亮看了看,那盤磨還立在房子中央,沒了鍋的灶台還黑乎乎地蹲在牆角。三年過去了,一絲豆腐的氣味都沒有了,聽説點豆腐的丁老頭去年死了。他麻木地拉門走了出來,小木門碰響的聲音讓他想到在告別什麼。這兒也有一個場院,也在翻曬玉米子,他和幹活的人也是招呼着説笑了一陣,已經沒有坐下來聊天的熱情了,這夥人也都用又親熱又有點生疏的笑容目送他離開。下了坡,便看到生產隊原來的飼養棚,遠遠看見飼養員田老頭在飼養棚門口挪來挪去。田老頭辨認了一陣,疑惑地打招呼,盧小龍走上去遞了一支煙,説笑着聊了幾句,低下頭鑽進了飼養棚。牛馬都出去幹活了,只有一匹馬在裏邊嚼草,田老頭進來説:“這是趕集回來剛卸了車的。”飼養棚裏深,那盤大炕還在,過去點上一盞油燈,就是生產隊召開全體社員會的地方。盧小龍想起當年自己盤腿坐在炕上,面對着一片黑乎乎面孔的開會情景。他拍了拍門邊的水缸,伸手探了探,缸裏水是滿的,他捧起水洗了一把被太陽曬了一天的臉,清地抖了抖頭,走出飼養棚和田老頭告別。

他几上幾下地走着坡路,最後來到知識青年過去住的院子。土崖上三孔窯現在都被大隊佔了,掛着生鏽的鐵鎖,鄰居大娘見他回來,親熱地招呼着,他也回了招呼,照例解釋了自己為什麼回來,而後趴在門縫中將三個窯都看了看,裏邊黑的,看不見什麼,聽説大通炕都拆掉了,裏面堆着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右邊那間曾經做知青廚房的小房倒是敞着門,往裏一看,堆着破缸破鍋,鄰居大娘走過來説:“前年麥收,在這兒開過一次集體灶,給收麥的人送蒸饃,後來麥收沒再開過。”盧小龍看着小屋裏佈滿的蛛網退了出來,和大娘告別後一路小跑上了一段陡坡,來到來旺家的窯前。

這裏差不多算是村裏最高處的窯了,幾孔窯掏在一壁土崖上,住着三户人,土崖前一塊平地,放着一盤石碾子,下面是水平的圓形碾盤,上面是圍着碾盤中心滾動的石碾,碾盤上鋪着一層剛剛開碾的玉米粒。推碾的人不知道去哪兒了,碾子旁邊坐着一個納鞋底的婦女,正是魯,還是胖胖壯壯的樣子。對盧小龍的到來,她似乎毫不覺察,仍舊聚會神地納着鞋底,先用錐子將厚厚的布鞋底扎一個眼,將長長的針穿過去,拉着長長的細麻繩一直穿過,最後將麻繩勒緊;而後又拿起錐子扎一個眼,將針穿回來,一把一把將麻繩拉過又勒緊。鞋底的兩面都是白布,已經納了一半,針腳密密的。盧小龍走到她身邊,她沒有什麼反應,還是一針一針地納着,偶爾還將錐子在頭髮上磨一下,使錐子被頭油潤得更光滑,看她幹活的樣子很利索,像是健全的人,可是看她對外界麻木的反應,就知道不是那麼回事。

盧小龍想了想,推起碾子圍着碾盤轉了起來。碾子靠外,靠裏面細,這樣正好在碾盤上轉起圈來,碾盤上的玉米在碾子的滾壓下嘩啦啦地響着,逐漸破碎。看着碾盤周圍的石槽中有一溜碾碎的玉米碴,他就知道,主人是要把玉米都碾成這樣的玉米碴,好熬粥喝。

還是一動不動地坐着納鞋底,他推了幾圈扶着推站住了,叫道:“魯,就你一個人在嗎?”魯慢慢抬起眼,看了看盧小龍,沒有什麼反應,又低頭全神貫注地用錐子扎着鞋底。盧小龍又叫了一聲:“魯,我是盧小龍。”魯過了好一會兒抬起眼,沒有什麼特別神情地看了看盧小龍。盧小龍説:“魯,你現在好嗎?”魯直愣愣地看了盧小龍一會兒,朝窯門口轉過頭去,看了一會兒,又轉過頭,怔愣的眼睛中出痴呆的疑惑來。盧小龍又推着碾子轉了兩圈,看着金黃的玉米粒在磨盤的碾動下微微起伏着,像是軋路機在軋馬路。

這時,從窯裏端着大簸箕走出來一個高高的小夥子,是來旺。他先是驚訝了一下,很快放下簸箕,高興地走過來,説道:“是你回來了?”盧小龍趕忙遞過煙去,來旺一見海河煙,先冒出一句話:“嗬,大海河。”喜滋滋地叼上,美美地了起來。他拉過一個小板凳讓盧小龍坐下,自己則蹲在一邊,看着一直在納鞋底的魯,對盧小龍解釋道:“你們大個子走了以後,就把魯給我了,沒有人管她,我就讓她住到我這兒了。”他顯得有些侷促不安,好像偷了女兒的人遇到女兒的父親一樣。盧小龍平靜地一笑,説:“她現在好點嗎?”來旺搖了搖頭,説:“她就這樣,不見好,也不見壞,不認識人,也不説話。可是,你比劃着教她乾點什麼,她就跟着幹。讓她納鞋底,她就從早到晚坐在這裏一針一針地納。”説着,來旺又站起來走回窯,過了一會兒,他端着一個笸籮過來,説道:“你看看。”盧小龍一看,裏面已經放着一二十雙納好的鞋底,大大小小各不相同。盧小龍問:“納那麼多有用嗎?”來旺説:“拿到集上換東西唄。”他把笸籮放下,又坐下和盧小龍説話。説了一會兒,看看山頭已經沒有太陽,遠處的河灘地也都黃昏了,來旺説:“做飯吃吧,吃了就在我這兒住一晚上。”他跑到窯裏點火做飯,鍋碗瓢盆叮噹響地忙碌着。盧小龍站起來又推開了碾子,推幾圈,就將大的玉米粒往碾盤中間掃一掃,將下面的碎碴用小掃帚掃到四面的石槽裏,再將聚在中心的大顆粒鋪勻碾壓。來旺屋裏屋外地忙活着,衝盧小龍嚷道:“你放在那裏,一會兒我推。”盧小龍説:“我推吧,以後想推怕是也推不上了。”玉米粒碾成了碎碴,盧小龍將碾盤上的碎碴掃到四周的石槽裏,又拿過簸箕來,將石槽裏的玉米碴轉圈從一個漏口掃到簸箕中,最後,再一次將碾盤上的玉米麪打掃乾淨,磕打一下小掃帚,放到簸箕上。這件農家活就算做完了。來旺已經把飯做好了,現擀的麪條,盛了幾大碗端出來,在碾旁放了一個小方桌,叫盧小龍坐下,又拍一拍魯的脊背,魯停住手裏的活計,抬起眼怔愣地看着來旺。來旺拿下她手中的鞋底、錐子和針,將一雙筷子到她手裏,又拍着她的肩膀連扶帶推地讓她站起來,走到小方桌旁坐下,然後將一大碗麪放到她手中,他自己也端起一碗,對盧小龍説:“吃吧。”他把一小碗切碎的辣椒、一小碗鹽還有一小碗醋推到盧小龍面前,説:“你自己加。”盧小龍一看這大碗的白麪條,就知道來旺今天是盛情招待了。他也着實餓了,不再客氣,端起一大海碗麪條,加上調料拌和了一下,很香地吃了起來。魯慢條斯理地吃着,目光直愣愣地看着桌子,好像在回憶往事。來旺對盧小龍説:“你吃你的,她吃得慢。”一大海碗麪條填到肚裏,盧小龍覺得十成飽了,不在村裏幹活,飯量早已不行了。來旺伸手要拿碗給他添,盧小龍搖了搖手,説:“吃飽了。”來旺説:“那再來碗麪湯。”盧小龍説:“我自己來吧,你照顧魯。”他端着碗進了窯,灶台在炕頭,掀開鍋蓋,拿起鐵勺舀了半碗麪湯,又蓋上鍋蓋。掃了一眼,窯裏邊窮得叮噹響,除了炕,貼牆放着一張紫的長條桌、兩個板凳,窯深處放着幾個缸,盧小龍知道有的是水缸,有的是米缸,窯牆上掛着幾串辣椒,幾辮蒜。土炕上放着兩牀被子,有一牀一看就是魯的城裏人的被子。盧小龍看明白了,端着碗又出了窯,在小方桌旁坐下,喝起滾燙的麪湯來。

來旺也起身盛了一碗麪湯,過來陪着喝。盧小龍問:“你吃好了?”來旺説:“那還不吃好?”窯前越來越暗了,下面的村子裏也暗了,遠處河灘地也都暗了,來旺説:“今天你就在我這兒睡一晚上吧,明天一早我送你進縣城。”盧小龍搖了搖頭,他要連夜趕回縣城去。來旺説:“急什麼,好不容易回來一趟。”盧小龍説:“明天一早我就得離開縣城,辦招工的事一天也不等人。”來旺又端上空碗回窯添麪湯去了。盧小龍卻想着要是再讓他住窯,他會擔心窯塌方,很難想象在隊的兩年中能夠一天一天睡在窯裏,這死沉沉的窯一旦塌下來,還不把人悶死。那兩年在劉堡,知識青年全被跳蚤咬得渾身起大包,他看了一下魯糙的手腕和褲腿下出的腳脖,剛才天還明時,就看見到處是被搔破的紅腫疙瘩,看來,魯至今也沒有服跳蚤這一“水土”來旺端上大碗又出來了,説道:“你今晚當真要趕回縣城去呀?”盧小龍説:“可不,要不就誤了招工的期了。”來旺説:“那我借輛自行車送你。”盧小龍説:“不用,這路上坡下坡也不好走。”來旺説:“不要緊,下坡和平路我馱着你,上坡你就下來,咱們推着車走。”盧小龍還想謝絕,來旺説:“就這樣定了,我去借車。”他將麪湯喝完,帶着一頭汗氣跑到下面村裏去了。周圍的兩户人都是鰥夫,這時才黑着從外面回來,認出盧小龍,打過招呼後,都問:“不在村裏住了?”盧小龍説:“不住了,以後來時再住吧。”説話間來旺推着自行車上來了,見魯已經把飯吃完,就給她盛了一碗麪湯,等着她把麪湯喝完,將碗收到屋裏,又拍了拍魯的脊背,扶着她站起來。魯馴服地跟着他,挪着步子進了窯,盧小龍也跟了過去。來旺點着了油燈,盧小龍問:“村裏不早都通了電燈嗎?”來旺説:“那是你在那年通的電,這兩年不知有什麼費沒,又給咱們停了。”來旺扶着魯在炕上坐下,將那隻沒納完的鞋底連同錐子、針線到她手裏,魯又開始用錐子紮起鞋底來。

來旺問盧小龍:“你還坐會兒嗎?”盧小龍説:“不坐了。”來旺説:“那咱們就走。”來旺騎上車,盧小龍跳上了後座,一路下坡出了村,坡起坡落地朝縣城騎去。遇到兩個大坡,他們便下來走,走着走着,月亮已經明明地掛在頭頂。他們又上了車,一路下坡地飛快騎着,很快到了縣城外的長途汽車站。盧小龍説:“你回吧,我進城了。”來旺扶着車,擦着額頭的汗,説道:“你以後有時間再來村裏看看。”盧小龍抬頭遠遠看着劉堡方向的山脈在月光下黑蒼蒼的,心中升起一股複雜的情,他説:“有時間我一定再回來,魯就拜託你好好照顧了。”來旺點點頭説:“你放心。”自行車顛響着越走越遠,盧小龍站在那裏目送着,來旺遠遠地又向這邊招了招手,便拐下大路上了小路,隱沒在一片土坡後面了。盧小龍遙望着劉堡村方向的山脈,那裏連隱隱的燈光也沒有,只有記憶告訴自己曾在那裏生活過兩年。他扭轉身朝縣城走去,他打算到縣委招待所住一夜,天一亮,就到縣糧站把糧食關係辦好,然後立刻離開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