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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説不出因為什麼,這一天,盧小龍來到魯家中看望她。一走進栗子衚衕一號的內院,就
到這裏的氣息十分粘稠。天氣已經比較熱了,太陽白晃晃地照進小院,院子裏的磚地可能剛潑過洗衣水,蒸發着肥皂水的氣味。小院門敞開着,外院的人出出進進地在牆角的水龍頭上接水、洗菜、洗衣服,看來獨家小院的特權早已被取消了,外院的住户也用起內院的水龍頭和廁所了。東西兩廂的房子留出一半給魯家的四個女兒住,靠東的三間房已經鎖了起來,聽説馬上要有兩對年輕夫婦搬進來住。
在炎熱而又嘈亂的氣氛中,魯被二姐魯繼
扶着從正房走出來,看見盧小龍,魯
臉上現出一種善良而呆滯的表情。魯繼
稍矮一點站在魯
身旁,用一雙黑沉沉的眼睛盯着盧小龍,她對魯
説:“盧小龍看你來了。”魯
憨厚地笑了,笑容中含着一絲羞怯,表明她對盧小龍還有一點朦朧的記憶。魯
比過去胖了,也白了,原本窈窕的
身變得豐滿壯實後,再加上行動遲緩,似乎已然是另一個人了。她的憨痴像幼兒,體型卻多少有點像成
婦女。魯繼
對盧小龍説:“到屋裏坐吧。”進了客廳,落到屋中的陰涼裏,與小院中蒸人的白熱分開了。魯
很乖地被姐姐扶着坐下,睜着一雙雖然明亮但有些發呆的眼睛。她的眼睛原本是水汪汪的、多情的,現在只是空
地大睜着,眼黑眼白清清楚楚地任人打量,已經看不出她曾經有過的美麗了,盧小龍這時才領悟到一個人的表情是對外界的防衞和應對。當一個女孩失去了羞怯、靦腆、矜持,沒有了目光的
盼、眼睫
的眨動、眼皮的抬起與垂落、頭部的轉動、面部表情的變化、用手掠動頭髮和甩動頭髮等許多動作,只是眼睜睜沒有什麼表情地呆坐在那裏,是絕對談不上什麼美麗的。
魯像個瓷人一樣仰着白胖的面孔,使人生出一絲憐憫,這種憐憫又含着隱隱的嫌棄。他不願想象一年前曾經與這個姑娘一起在贛江邊發生的火熱的故事,那是很不舒服的一種
覺。那時的魯
是苗條的,摟抱在懷中讓你
到青
的憐愛;現在,她的
脯遠比過去寬厚得多,
部也沒有什麼線條,讓人聯想到整整齊齊立着的一袋白麪和一個足可以做魯
母親的中年婦女。盧小龍發現魯
穿着灰布褲子的大腿顯得十分
大,穿着布鞋的腳也十分肥厚,褲子因為彎膝而上
,
出腳脖以上的一截小腿,也像個豐腴的婦人一樣白胖壯實。在贛江邊上的她,只有
部和大腿有着女孩的豐滿,手臂是纖瘦的,肌
是繃緊的,小腿也是修長而瘦削的。現在,這段白亮光澤的
腿既讓你生出一絲不正當的
慾,也讓你望而生畏。這已經是一個在體積和重量上完全不能接受的女孩了。
魯的那雙手倒因為豐腴比過去好看了,過去比較單薄瘦弱,現在白白胖胖地放在木沙發扶手上。她穿着一件深藍
的布衣服,袖子半長不長,腕上的一段手臂雖然不像小腿那樣令人生畏,卻也今非昔比,飽飽滿滿地長上去,隔着薄薄的衣服,顯出成
婦人一樣滾圓的大臂。領口的扣子敞開着,看見一牙裏面的白汗衫,也看見脖頸下一抹飽滿的袒
。當往下掃描時,你便能想象到她有
壯厚實的
部,卻沒有rx房的特別隆起,這是整體的飽滿,只有高原,沒有山峯。盧小龍為自己不由自主的繪畫觀察
到十分不舒服。看見魯
那有些弧度的厚實的脊背,他甚至湧上來極為可惡的念頭:和這樣的女人上牀,真是做不動她。一瞬間,他眼前掠過猴子騎在石馬上的圖畫。他本來是懷着一片善良的温情看望魯
,沒想到見了面,竟生出這樣多的胡思亂想。
魯的臉倒還是一副少女模樣,他很想伸手摸摸她的臉,摸摸她的眼皮,希望她能夠有一些反應。這樣想着,他也這樣做了。他伸手摸摸她的額頭,魯
不由自主地閉了一下眼,在痴呆中做了微微的閃避。他又輕輕摸她的臉蛋,魯
眨了眨眼,
了
嘴
,痴呆的面部有了這些動作,顯出一點生氣,讓你隱隱約約看到過去那個魯
。盧小龍站在魯
面前,又摸了摸她的頭髮,頭髮很黑,也很潤澤,摸在手中有一定的濕度,很舒服。這樣摸着她的頭髮,無視了她
壯的身體,便也喚起了一點親切的回憶。
一直坐在魯身邊的魯繼
這時將妹妹像個大小孩一樣往後摟了摟,讓她靠在沙發背上,説:“她現在就是這樣傻呆呆的。”盧小龍點點頭,溜溜達達走了幾步,看了看客廳兩邊的房間,問:“你爸爸媽媽呢?”魯繼
説:“還沒有回來。”盧小龍又回到沙發上坐下,看了看客廳裏的擺設,問:“你們家被抄過幾次?”魯繼
説:“三次,北清大學馬勝利來抄了一次,出版社造反派來抄了一次,作家協會造反派來抄了一次。”盧小龍又看了看顯得曠蕩的客廳,説:“到你們家一看,就知道抄得
徹底的。我看你爸爸媽媽屋裏的書櫃全是空的。”魯繼
黝黑的面孔上一雙黑沉沉的眼睛凝視着盧小龍,説:“我們自己還抄了幾回,把所有的書報雜誌全當廢紙處理了。”魯繼
坐在魯
沙發旁的椅子上,用胳膊摟着魯
的肩膀,一邊和盧小龍説着話,一邊不時摸一摸魯
的頭髮,似乎在撫摸她玩耍照料的小動物。有了這個小動物的陪伴,她和盧小龍的談話就顯得自然些。魯
的目光始終直愣愣地看着眼前,當魯繼
梳理她頭髮時手重了一些,她便會下意識地抬起手來,輕輕地推擋一下,而後,目光依然直愣地望着遙遠的地方。
當魯成了特大號的洋娃娃放在旁邊不需多理睬時,魯繼
漸漸成了盧小龍的談話對象。這個比妹妹矮不少的女孩長着一張比較黑的圓臉,一頭很茂密的短髮,一雙很黑的眼睛,比較厚的嘴
,不漂亮,也不難看,她坐在傻憨憨的魯
身邊,終於引起盧小龍的注意。從她的目光中盧小龍
到,這正是對方一直渴望的。當盧小龍把注意力放在與魯繼
的談話上時,魯繼
便把摟着妹妹的手拿下來,雙手相握放在身前。這個坐姿的調整立刻將魯
更徹底地排除在談話之外了。魯
現在像石雕一樣一動不動在他們旁邊待著,他們只需靠着這個石雕談他們想談的事情。
盧小龍問:“你爸爸媽媽現在情況怎麼樣?”魯繼垂下眼睛停了一會兒,説道:“爸爸還在挨批判,媽媽早已靠邊站了,是不是走資派還沒有定。這個我們現在不管,以後是什麼情況就是什麼情況。”她問盧小龍:“你們學校是不是已經開始分配了?”顯然,她想將話題從父母身上移開。盧小龍説:“已經有第一批同學去了北大荒農場,還有一批人上個月剛分配到青海鍛造廠。”魯繼
問:“你打算去哪兒?”盧小龍説:“我還沒有想好。我想看看能不能去當兵?也可能去不成,那就乾脆去農村
隊。”魯繼
觀察了他一下,説:“當兵的可能
大嗎?”盧小龍説:“看來不大。我父親的問題一直沒有定
,我自己的處境也不是太好,學校軍宣隊一直想整我,我想我最後可能會選擇去農村。”魯繼
一直十分注意地聽着,這時
話道:“去農村
好的,可以想辦法湊一些人,到一個村子裏改天換地,做一點事情。”盧小龍垂下目光若有所思地説:“我有這個打算,既然是去農村,就不用太着急,可以慢慢醖釀,也要湊一撥好一點的人。”魯繼
垂下目光想了想,問:“你還有別的什麼想法?”盧小龍説:“或者一撥人去一個工廠,我也可能去江西聯繫一下。反正不管是去工廠還是去農村,要找一個好一點的地方,帶一撥人,能夠乾點事。”魯繼
似乎想説什麼,一直沒説出來,這時,她回頭看了看魯
,對盧小龍説:“要是魯
沒受傷,那你倒可以帶上她去。”盧小龍這才又看了一眼坐在魯繼
旁邊的魯
,她正看着院子外面白晃晃的太陽發呆。盧小龍説:“是,如果像她過去那樣,我肯定會想辦法帶上她。”魯繼
又看了看盧小龍,問:“你想帶多少人?”盧小龍説:“這沒有一個準數,二三十個吧,多點也行。”魯繼
嚥了口唾沫,目光直直地看着盧小龍説:“我也跟你們一起去,可以嗎?”盧小龍看着魯繼
,原想隨便地回答一句“那有什麼不可以”然而,他發現魯繼
凝視他的目光有些特別的含義,文化大革命以來獲得的男人的自信,使他對這種目光一下就明白了。因為他從未對魯繼
在意過,當她用這種目光凝視自己時,他既有作為男人成功的
覺,也有一些更復雜的
受。一個並不難看的女孩對他有崇敬愛慕之心,總能多少打動他;而一個又不算好看的女孩用這種似乎是會説話的眼睛凝視他,他又覺得不大對勁。魯繼
在他眼裏更適合直來直去地説話,並不適合用這種含情脈脈的目光表達什麼。她的比較
糙的面孔,厚嘴
,較矮的個子,拙樸的形象,都和這種別有深意的目光不配套,而且,她前後説話中的困難曖昧勁,也顯出一種寒傖
來。盧小龍此刻甚至聞到了對方身上有種
糙的肥皂味,同時注意到對方穿的那件短袖白襯衫領子已經很髒。
他看了一下魯,問道:“魯
現在生活能夠自理嗎?”魯繼
轉過頭端詳着妹妹,説:“你讓她做什麼,她還都會,自己穿衣服、梳頭、洗臉、上廁所、吃飯、走路都可以,可是你得告訴她。你告訴她現在去睡覺,她就站起來去睡覺,要不她就一直坐在這裏。你告訴她現在幫着摘扁豆,她就坐在那裏摘扁豆。”魯
聽到談她了,轉過頭往這邊看了看,又轉回頭去。盧小龍問:“現在家裏主要是誰在照顧她?”魯繼
説:“主要是我。”盧小龍説:“如果你走了,魯
誰管呀?”魯繼
顯然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她瞟了一眼傻呆呆坐在那裏的魯
,説:“到那時可能她就好點了吧。”盧小龍想了一下,説:“要是還沒好呢?”魯繼
垂下目光想了一會兒,然後抬起眼看着盧小龍,因為頭很低,黑眼珠周圍的眼白也顯得很大,她説:“那也不能讓我管一輩子呀。”不知為什麼,魯繼
的這個回答讓盧小龍有些不舒服,他説:“魯
還是得有人管。”魯繼
説:“我父母現在自己都管不了自己,我姐姐在南開大學,聽説她們早晚要分到外地農場去,還有就是我三妹,她整天在外面跑,不管家裏的事,再説以後她也得分配呀,總不能叫我一個人管。”盧小龍不知從哪裏冒出一股氣,他不動聲
地説:“實在不行,我帶上她吧。”魯繼
一時愣住了,直盯盯地看着盧小龍,盧小龍躲開她的目光站起來,雙手
在褲兜裏,在客廳裏來回走了走。客廳裏除了幾把椅子一張桌子,空空蕩蕩,荒涼頹敗。他又走到兩邊的房子看了看,左邊一間大概就是魯湘嶺的,寫字枱前的椅背上搭着一件男人的灰上衣,寫字枱上的玻璃板還是碎裂的,盧小龍早聽説過馬勝利抄家時的情景,
面的一大排書櫃都是空的,靠後牆的牀上鋪着一檁破舊的涼蓆,枕邊放着一本《
澤東選集》。右邊一間肯定是魯湘嶺
子的了,知道她原是一家出版社的社長,
面同樣是一壁書櫃,書櫃中同樣空無一書,顯得黑
的,靠窗也放着一個寫字枱,和對面的房間格局基本對稱,靠後牆也是放着一張牀,牀上也是鋪着一檁舊涼蓆,枕頭旁居然也是一本《
澤東選集》。
大概由於書櫃的空,顯得整個屋子委靡黯然,一派蕭條。盧小龍又回到客廳裏,站到魯
面前低頭看着她,説:“
,站起來。”魯
聽見對她的吩咐,乖乖地站了起來,顯得很高很壯,瓜子臉
着小孩的憨樣。盧小龍又説:“
,坐下吧。”魯
便馴服地坐下了,並不在乎盧小龍立在她面前的壓迫,目光依然直愣愣地朝前看着,落在盧小龍的肚子上。盧小龍又在屋裏來回走了走,説:“可以慢慢教會魯
做很多事情。”魯繼
正想説什麼,院門口有人叫喊起來,魯繼
説:“可能東廂房要搬來新住户,我過去看一看。”她匆匆走了出去。
客廳裏只剩下盧小龍和魯了,他對魯
説道:“
,轉過臉來看着我。”魯
便轉過臉來看着他。他發現了和魯
説話的方式,就是你要對她下指令,她會完全照你的指令去做。如果你不對她下指令,或者你在她身旁談和她無關的事情,她都不會做出反應。即使談和她有關的事情,如果不是直接指示她,她也很少反應。盧小龍説:“
,把手伸過來給我。”魯
把手伸了過來。盧小龍握住她輕輕捏着問:“舒服嗎?”魯
似乎是不好意思地
出一絲微笑,整個面孔和直愣愣睜大的眼睛都一動沒動。他又用力握握魯
的手,問道:“疼嗎?”魯
還是天真憨厚地看着他,沒有回答。當盧小龍第二次用力握疼她的手時,她有了一個往後
手的本能動作,沒
動,便又老老實實地留在盧小龍的手中。她豐潤的面孔和清白不動的眼睛,
出令人憐惜的憨厚來。
盧小龍蹲下來,與她面對面很近地説道:“我是盧小龍,你還認得我嗎?”魯靜靜地看着盧小龍,盧小龍將自己的問話變成指令式:“
,回答我的問題,你還認識我嗎?”魯
似乎又辨認了一下盧小龍,點了點頭,説:“認識。”盧小龍近近地凝視着魯
的眼睛,問道:“
,你回答我,我叫什麼名字?”魯
那雙眼睛還是大大地睜着,像是完全敞開的窗户,坦白地暴
着裏面的一切,她似乎又辨認了一下盧小龍,説道:“盧小龍。”盧小龍
到心中一股
濤的衝擊,就是這個女孩,在一年多前的贛江邊給了他憧憬
彩的少女温情,那時,她眼睛很少會睜得這麼大,總是温柔多情地、水汪汪地閃亮着;現在,這裏面沒有了靦腆、羞怯、嗔薄、憧憬、興奮、崇拜、愛慕、幸福、憂鬱、傷
和惆悵,有的是任你透視的憨厚與坦白。這一瞬間,他明白自己今天為何來看魯
了。
文化大革命的第三個夏天來臨了,他發現自己處在寂寞無聊的苦悶中。校園顯得蕭條而呆板,軍宣隊像部死氣沉沉的小型官僚機器,管理着荒無人煙的學校。整個北京除了幾所大學在槍炮連天地武鬥外,到處是一片炎熱的沉悶。幾個大學裏雖然還貼滿了大字報,卻早已沒有社會上的人來觀看。無論是大學還是中學,似乎都要被社會所遺忘。當他騎着自行車在炎熱的北京城穿行時,身後已經沒有了紅衞兵的隊伍,頭頂上也快丟盡了造反派學生領袖的光環,當他進入蟬聲一片的西苑時,與沈麗的會見也失去了往大半的
情。
他們還友好,還親近,還在琴房或卧室裏唧唧噥噥地説話,也親吻擁抱,偶爾還做男人女人之間難解難分的事情,然而,他覺出了危機。
當他出煩悶無聊的情緒時,沈麗最初總是寬
他,及至他的沉悶無聊多了,沈麗就會拿起梳子對着梳妝枱的鏡子梳理起自己的頭髮來,好一會兒不再理他,或者乾脆拉着他下到二樓琴房彈琴。窗外的槐樹上一片惱人的蟬鳴。沈麗彈一會兒,便會恍惚地垂下目光想事,然後,往往又會強做笑容地對他説:“你還會找到事做的。”盧小龍既
到自尊心受到傷害,又很麻木。他很想在幽暗的老房裏哼哼地發
不滿,摔摔打打地發一頓脾氣,説一些憤世嫉俗的話,然後讓沈麗安
自己,甚至躺在沈麗的腿上,讓她梳理自己的頭髮。
當沈麗的手若有所思地停下來半天不動時,他發現,沈麗的思緒又走遠了。這時,他知道,危機正在滋長。
他知道自己應該振奮起來,然而,似乎要檢驗沈麗的耐心和忍受力似的,他總是聽任自己在長長的下坡上滑行,每當這種時候,沈麗常常會憂鬱地嘆一口氣,搖搖他的頭説:“坐起來,好好説會兒話吧,這樣太無聊了。”他卻固執地用頭晃開沈麗的手,側轉身繼續在沈麗的大腿上躺舒服,同時百無聊賴地、也是惡作劇地從沈麗的內衣中伸手進去抓摸她的rx房。沈麗有時會讓他抓摸一會兒,有時卻從一開始就制止道:“別這樣。”這時,他就會蠻橫地將手硬伸進去,説:“我就想這樣,這是我的權利。”沈麗就會嘆一口氣,將一副毫無反應的rx房放在那裏。他可能會越抓摸越用力,沈麗就會再一次拉住他的手説:“你抓疼我了。”他這時就會因為惱怒而在百無聊賴中起一個衝動,一下支起頭,
開沈麗的內衣沒頭沒腦亂拱起沈麗的rx房來。沈麗又會安靜地承受較長的時間,似乎在盡母親哺
孩子的不可推卸的義務,然後就會將盧小龍堅決地推開,拉好衣服,將盧小龍的頭從自己身上搬下來,站起來坐到一邊去了。
盧小龍這時就會從牀上爬起來,有點嗔惱地盯着沈麗。沈麗又會坐在梳妝枱前對着鏡子梳頭,過一會兒,把梳子往梳妝枱上很響地一撂,用雙手向後抖着頭髮,在屋裏來回走幾步,背靠寫字枱站住,用十分憂鬱的目光看着他。這目光就會很深地刺傷盧小龍,兩人便發生了真正的不愉快。盧小龍惱羞成怒,兩人就會像仇人一樣互相對視着。沈麗説:“愛情都是現在時的,我總不能只憑着對昨天的記憶來維持對你的情。”盧小龍也找一個地方背靠着,與沈麗面對面相視着,説:“你以為我完了嗎?”沈麗瞟了他一眼,垂下目光説:“我什麼也沒有以為。”盧小龍説:“你如果覺得我不行了,趁早説,我以後可以不來。”沈麗説:“我從來沒有説過不讓你來,不過,你不要總是考驗我的忍耐力。”盧小龍恨恨地説:“不行就拉倒。”沈麗説:“拉倒就拉倒。”盧小龍拿起自己的挎包往外走,沈麗走到門口,背靠着門擋在他面前,雙手抱在
前説:“坐下,好好説話吧。”盧小龍知道自己在消耗過去的英雄資本,也知道自己這樣煩躁無聊、無理取鬧很危險,然而,他總相信自己的明天會足夠英雄和
彩。當他收不住這種似乎是破罐破摔的無理取鬧時,他還是和沈麗很不愉快地分手了。他抓起挎包掄在肩上,拉開房門一無反顧地跑下樓去。見到沈昊夫婦時,他便禮貌地笑着打打招呼,並不有意掩飾自己氣洶洶而去的情緒。
在後來一些天中,當看到江青眉開眼笑的照片頻頻出現在報紙上時,他尤其到惱怒。江青笑容可掬地揮着手,接見一羣又一羣代表,那些被接見的人喜氣洋洋的笑臉在盧小龍看來十分地可惡,他咬着牙將報紙
碎,狠狠地扔進紙簍。他找出《
澤東的青年時代》,將這本書反覆看了多遍,他要向
主席學習。
他在魯的臉上一左一右輕輕吻了一下,魯
憨憨的表情中略
出一絲小孩的快樂。盧小龍此刻真正明白了,自己現在留在北京,已經沒有任何事情可幹,只有去工廠,去農村,去廣闊的天地,才是贏得新的光榮的惟一道路。他要把這件事做漂亮,做得“於無聲處聽驚雷”做得讓整個北京吃一驚,也讓沈麗吃一驚,最好也讓江青吃一驚。他心中朦朧升起了一個宏偉的計劃,而帶上魯
,一定會在沈麗那裏再增添一分英雄
彩。他一時還理不清自己的思路,他只知道帶上魯
,是自己又一個“鋌而走險”的行動中的細節之一。
他看着魯説:“
,親我一下。”魯
近近地辨認了他一下,伸過脖子來,他雙手托住魯
的臉,在她嘴
上吻了一下,又吻了一下,然後很近地凝視着她説:“
,聽我的話,好嗎?”魯
點了點頭。他的雙手近近地託着她的臉端詳着,眼前只有一副憨厚的兒童態,看不見她那像成年婦女一樣
胖的身體,他又説道:“
,你眨眨眼。”魯
就眨了眨眼,這立刻使得那張直愣愣的面孔多了一分可愛。他説:“
,你笑一笑。”魯
便笑了一下,那個笑早已沒有了過去的靦腆、羞怯、温柔與多情,特別是嘴,顯得很笨地噘着,卻也使這張憨憨的面孔增添了趣情。他拍了拍魯
的臉頰,輕輕地撫摸着説道:“
,你是個好女孩。”魯
茫然地看着盧小龍,對這句非指示
的話沒有做出反應,盧小龍又接着説:“魯
,聽懂我的話了嗎?你眨眨眼笑着説。”魯
便眨眨眼笑着很憨厚地説道:“聽懂了。”門口出現了人影,大概是魯繼
回來了,盧小龍頭也沒抬,繼續和魯
説着話。他用手將魯
的頭髮輕輕向後梳理着,説道:“魯
,告訴我,你現在最高興的事情是什麼?
還是眨眨眼笑一笑回答我。
“魯便像小孩一樣眨眨眼笑一笑,説道:”我最高興看見你。
“盧小龍對這個回答全然沒有想到,眼睛一下子濕了。魯
的眼睛還是那樣坦白地、清清楚楚地、直盯盯地看着他,只不過眼睛中似乎多了一些靈活的東西。他雙手扶着魯
的肩頭,繼續説道:“魯
,回答我,你現在最難過的事情是什麼?你還是眨眨眼笑一笑,想一想再回答我。”魯
眨了眨眼,笑了一下,想了想回答道:“你不來看我。沒人管我。”盧小龍閉上眼,眼淚湧上他的眼眶,他強忍着用手背擦去淚水,又近近地凝視着魯
説:“魯
,還是垂下眼想一想回答我,你喜歡現在這個家嗎?”魯
垂下眼想了想,回答道:“喜歡也不喜歡。”盧小龍看着她説:“魯
,回答我,你為什麼喜歡這個家?為什麼不喜歡這個家?還是垂下眼想一想,然後看着我回答。”魯
垂下眼想了一下,然後看着盧小龍説道:“他們照顧我,又討厭我。”盧小龍凝視了魯
一會兒,魯
也凝視着他。他又説:“魯
,回答我,我以後去廣闊天地帶上你,你願意不願意?你還是垂下眼想一想,然後看着我,用一個你過去用過的表情回答我。”魯
垂下眼想了一下,然後抬起眼看着盧小龍,臉上突然出現了盧小龍十分
悉的靦腆和羞怯,她又垂下眼看着眼前,臉上
出一點紅暈,輕聲回答道:“願意。”盧小龍轉過頭,發現門口不光站着魯繼
,還站着魯湘嶺、方可人夫婦。魯湘嶺大概又遭遇了什麼批鬥會,神情很狼狽,身上穿的灰襯衫領口處幾個釦子全部被扯掉了,方可人和魯繼
一左一右攙扶着他。他們顯然被盧小龍和魯
的對話所震懾,魯湘嶺瘦削的臉上一雙眼睛在眼鏡後面驚愕地盯視着,方可人站在魯湘嶺身旁,一雙眼睛也瞪大了透過眼鏡片盯視着這裏。魯繼
扶着父親的胳膊,一雙黑沉沉的眼睛很沉鬱地看着盧小龍。盧小龍輕輕拍了拍魯
的臉,説:“魯
,你從今天開始好好鍛鍊,好好回憶過去的事情,好好學習,多聽,多看,多説,多笑,多哭,多動,多想,多高興,多難過,你聽懂我的話了嗎?你還是像過去那樣想一想,用過去的表情回答我。”魯
垂下眼,朦朦朧朧地看着眼前想了一會兒,臉上又泛出一片紅暈,然後,看了一下盧小龍,又垂下目光點了點頭,就把頭低下了。盧小龍憑着心中的
應,蹲着往前湊近了一步。魯
將臉埋在盧小龍的肩膀上,輕輕蹭着。盧小龍撫摸着魯
,説:“
,你是個好女孩,你聽懂了,你就點點頭。”魯
趴在他肩膀上點了點頭,盧小龍將魯
的頭扶起來,然後站起身看着門口的一家三口人,對魯繼
説道:“你以後要多管她,多訓練她,我下去的時候想帶上她,你也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