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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追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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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得出門時,屋外還是冬季出前的黑暗。他從鋭亞白鎮下山出發,不到中午,便走到弓忒港了。他身上的弓忒綁腿、上在、皮麻合制的背心都很合穿,是歐吉安送給他的,以替換甌司可島的華服,不過,格得仍留着那件皮靴裏的大斗篷,以應這次冬季之旅所需。於是他披着斗篷,手裏只拿了一與他同高的木杖,就來到城門。衞兵懶懶地靠着雕龍柱,不消第二眼便看出格得是個巫師,他們問也沒問便移開長矛,讓他通行,目送他走下街道。

他在碼頭與海洋公會會館等處詢問船班,想尋找向北或向西開往英拉德、安卓、歐瑞尼亞的船。大冢都回覆他:回近了,目前沒有船隻要駛離弓忒港。會館裏,大家都告訴他,由於天氣不穩,連漁船也不打算駛出雄武雙崖。

他們在會館的食品室招待他晚餐。巫師鮮少需要開口請人賞餐。他與碼頭工人、修船工、造船工、天候師等人坐了一會兒,開心地聽他們夭南地北,自然出弓忒島人徐緩閒逸的談與咕咕噥噥的説話習慣。他內心有股強烈的願望,想留在弓忒島,放棄所有的巫術和冒險,忘記所有力量和恐懼,在家鄉這塊悉親切的土地,與每個男人一樣平平穩穩過子。這是他的願望,但他的意志卻不在此。他發現沒有船要出港,便沒在海洋會館多留,也不在城裏久待。他開始沿海灣岸漫步行,一直走到位於弓忒城北方的幾個小村莊,問附近的一些漁民,最後終於找到一個漁夫有條船可供出海。

漁夫是個冷峻的老人,他的船長十二尺,船外板採鱗狀建造,歪斜龜裂得很厲害,看起來一點也經不起風,船主卻索價甚高:在他的船隻、他本人、他兒子身上,各施持一整年的航海平安術。因為弓忒漁民什麼都不怕,連巫師也不怕,只怕海。

北羣島區重視的那種航海平安術,不普救過弓忒人離暴風或暴,但如果由一個悉鄰近海域、深諳造船方式、也懂航行技巧的本地人來施法,通常都能達到常保平安的效果。格得誠信可靠地施法,花費一天一夜,穩當耐心地一步一步進行,什麼也沒遺漏;心裏卻一直懷着恐懼的壓力,思緒不斷溜向黑暗的小徑,想像着那黑影接着會如何在他面前出現、多快出現、在哪裏出現。法術施畢,他非常疲倦,當晚睡在漁夫小屋裏的鯨腸吊牀,黎明起牀,就染了一身幹鯡魚的氣味。格得立即走到轉北崖底下的小海灣,他的新船就停泊在那裏。

他利用灣邊平台把小船推入平靜的海水,海水立刻輕湧進船裏。格得像小貓般輕盈地踏進小船,趕緊整理歪斜的木板和腐爛的木樁。他像以前在下託寧與沛維瑞合作一樣,同時運用工具和巫術。村民靜靜聚攏,在不遠處,觀看格得的快手,傾聽他柔和的唸咒聲。這工作他也是穩健耐心地一步步進行,直到全部完成,小船完全不漏水為止。接着,他把歐吉安為他做的手杖豎起來當桅杆,並注入法力,再橫着加綁一艮木作為帆桁。

從這帆桁以下,他編織出一塊四方形的法術帆,顏白得有如弓忒山巔的白雪。婦女們見此,欣羨得驚歎出聲。接着,格得站在桅杆旁,輕輕升起法術風,海面的小船於是滑行出去,越過海灣,轉向雄偉雙崖。默默觀看的村民,親眼看這條會進水的槳船,變成不漏水的帆船出海,輕快俐落得有如磯鷗展翅,不由得歡呼起來,在海邊着冬風又笑又跳。格得回頭片刻,看到村民們在舞北崖嶙峋深暗的巖塊下,為他歡呼送別;崖上方是沒入雲端的弓忒山,山野覆蓋着白雪。

格得駛船穿越海灣,航經雄武雙崖巖塊,進入弓忒海,開始向西北方前進,經過歐瑞尼亞的北方,照着他所來的路程回航。這次航行沒有什麼計委或策略,純粹是路程的回溯。那黑影既然從甌司可島穿風越追隨他的鷹行路線,就可能在這條路線遊蕩或直行過來,誰也拿不準。但是,除非它已經完全退回夢的疆土,否則應該不會錯過格得才是,這回他公開穿越開闊海,要與它手。

要是必須與黑影手,格得希望是在海上。他不太確定為何這麼盼望,但他很怕與那東西在乾硬的陸地上再度鋒。儘管海上會興起暴風雨和海怪,卻沒有惡的力量,惡屬於陸地。而且格得之前去過的那塊幽暗島陸,沒有海,也沒有河或泉水。乾硬的陸地代表死寂。雖然在天候惡劣的季節裏,海洋對格得也構成危險。但他彷彿覺得,那種危險、變動和不穩定,反而是一種防衞和機會。這次若能在自己的愚行終結時遇上黑影,他或許至少可以依照它以前對他的做法,也緊抓着它不放,再用自己身體的重量、用自己死亡的重量,把它拖進深海的黑暗中,那麼,它既然被掌握住,以後大概也不會再升起來了。這樣,至少他在世時釋放出來的惡,能以他的死亡做個了斷。

他航行在洶湧的海面上,頂上的雲層低垂吹飄,宛如覆蓋一大塊服喪面紗。他目前沒有升起法術風,而是靠自然風航行。風由北猛烈吹來,只要他常常小聲持咒,維持那張法術帆,風帆本身就會設法風前進。要不是運用這法術,他實在不可能讓這條奇怪的小船在這洶湧的海上行駛這條路線。他繼續前進,並一直鋭察看四面八方。啓程時,漁夫的子給了他兩條麪包和一罐水。行駛數小時後,他首先看見弓忒島和歐瑞尼亞島之間唯一的小島,坎渤巖。格得吃了麪包,喝了水,心中家鄉那位贈與食物的沈默漁婦。航經那個看來淡遠的小島嶼之後,他繼續西行,海面下起細雨,如果在陸地,恐怕就成了小雪。四周寂靜,只有船隻輕輕的吱軋聲和海輕拍船首的聲音。沒有船隻擦身,也沒有鳥飛過。一切靜止,只有始終動盪的海水和浮雲在移動。現在行駛的這條西行航線,是他變形為老鷹時飛行的同一路線,只不過當時是向東。現在他仍依稀記得那些雲在他四周飄浮的情形。當時他俯瞰灰茫茫的大海,現在他仰望灰茫茫的天空。

他四面張望,前方什麼也沒有。他站了起來,全身僵茨,也厭倦這樣凝視張望空無的四周。

“出來呀,”他於是喃喃道:“出來呀,黑影,你在等什麼?”沒有應答,灰暗的海霧和海中間,沒有什麼更灰暗的東西在移動。但他越來越肯定,那東西離他不遠,正在盲目地尋找陰冷的線索。於是,格得突然高聲大叫:“我在這裏,我,格得,雀鷹,我召喚我的黑影!”小船乃前行,濤唏窣輕語,海風颼颼吹掠白帆。一段時間過去了,格得依舊等着,一手放在紫杉木船桅上,兩眼盯視冰冷的細雨由北打來,在海面上緩緩畫着不整齊的斜線。然後,在海面上遠方的雨中,他見到黑影向他而來。

它已經把甌司可島槳手史基渥的身體解決了,所以不是以屍偶的形態案風越海來追格得;也不像格得在柔克圓丘或夢中所見那樣,化為怪獸。可是如今它即使在光天化之下,也有形狀。它在追捕格得以及在荒野與格得爭鬥的過程中,已經擷取他的力量,入自己體內。現在格得在光天化下召喚它,可能因而給了它或加諸它某種形態和實質。

它現在確實有點像人,只不過因為是黑影,所以才投不出黑影。它就這樣越過海洋,從英拉德之頡昌出來,朝弓忒島而來,一個幽暗惡的東西在海上前進,邊走邊細察海風,冰冷的雨水穿透了它。

光使它半盲,又因為格得呼喚它,所以格得先看見它,它才看見格得。茫茫人海與黑影中,他認得出它,它也認得出他。

冬季的海面上,格得立於一片駭人寂寥中,見到了他所畏懼的東西。海風好像把它追遠了些,但它底下的海卻讓格得的眼睛錯亂,使他覺得它反而似乎愈來愈靠近他。格得不清它到底有沒有移動,現在它也見到他了。儘管格得心裏對它的碰觸只覺得恐怖與懼怕,那碰觸是股冰冷黑暗的痛苦,不斷耗蝕他的生命,但他仍舊等待着。接着,格得猛然出聲唸咒,增強法術風,把風往入帆內,他的船於是陡地筆直跨越漸茫海,朝那個懸在風中,正往下沈落的黑影疾駛過去。

那黑影無聲無息地擺動着,轉身逃走了。

黑影朝北方逆風逃逸,格得的船也逆風跟隨;黑影的速度對抗法師的技藝,飄雨的風對抗他們兩個。年輕的格得對他的船、帆、風和前方巨,一一高喊,有如獵人親眼看着狐狸從面前逃走時,對獵物高喊一般。他對船帆施法注入的強風,足夠把一般帆布做的船帆吹毀,但現在,板強風帶動他的船越過海面,有如吹起一陣泡沫,越來越靠近那個逃逸的黑影。

此時,黑影轉向,繞了半圈,突然顯得鬆垮陰暗,不像人形,反倒像風中飄拂的煙。它回頭順着強風疾行,似乎是往弓忒去。

格得用手和咒語轉變船向,如海豚自水面躍出並快速轉圈。他跟隨的速度比先前更快了,但黑影看起來卻越來越模糊。夾帶雨雲的冷雨刺痛了格得的背和左頰,而且他頂多只能看見前方一百碼遠。暴風雨增強,黑影不久便消失無蹤,但格得知道它的蹤跡,彷彿自己是在雪地上跟隨獵物,而不是在水面上跟隨竄逃的鬼魂。雖然他現在順風,但他仍然誦唸法術風注入帆內,所以,花從平鈍的船首急速出,船隻擊前進。

追者與逃者僵持這種詭異疾馳的路線許久,天很快暗了下來。格得知道,他們這麼快速追逐數小時,必定已達弓忒島南方,背對弓忒島,向司貝維島或託何温島前進,甚至已經越過這些島嶼,進入開闊的陲區。他無法確知,但無所謂,他繼續追捕,繼續跟隨,恐懼在他前方奔跑。

突然間,他看到黑影在距他不遠處閃現。這時,自然風已逐漸平息,暴風雨也慢慢趨緩,轉為冷冽刺骨、漸趨濃厚的霧。格得透過霧,瞥見黑影朝他右手邊逃逸,他對風和帆唸咒,接着轉動直舵柄,向右看去。只不過,這又是一次盲目的追捕,因為霧正急速變濃,一遇到法術風更是沸沸揚揚,罩滿船隻四周,形成隱蔽光線和視野的無形白鋼。

不過,格得一念清除咒的第一個字,就又看見黑影仍然在他右邊,而且非常靠近,正緩慢移動。只見濃霧飛穿它頭部那個沒有臉的模糊區塊,但它的外形仍然像人,只是變了形,而且像影子一樣一直改變。格得再轉船向,自認已經把敵人追到窮途末路,可是就在那一瞬間,它消失了!走到窮途末路的是他自己的船,因撞上沙洲岩石而觸礁——是濃霧讓他看不見那些岩石。他幾乎被拋出船外,所幸在另一波打來之前,他抓緊了手杖桅杆。

那是一波滔天巨,把小船拋離水面,然後重重摔落在岩石上,就像人舉起蝸牛殼往地上撞碎一樣。

歐吉安削制的手杖,堅固又具法力,這一摔並沒摔斷,只是橡幹圓木一樣在海面上漂浮,格得緊抓着手杖,在海由沙洲迴,形成第二波海湧起時,也被衝回大海,而免於被另一股打在岩石上而重傷致死。鹽份刺眼睛使他看不見,也讓他嗆水,但他仍然努力把頭就高,抵抗海水的巨大拉力。他在頭間的空檔努力浮游時,數度瞥見岩石旁邊有處沙灘。他用盡全力,加上巫杖的力量之助,拼命朝沙灘游去,卻始終前進不了。波濤洶湧中,去,他像廢物一樣被拋來拋去。海洋的寒冷也迅速奪走他的體温,使他漸漸衰弱到再也無法撥動雙臂。這一來,岩石和沙灘都看不見了,他也不曉得自己的臉朝向哪裏,他的四周、上下都只有海水騷動,讓他目盲、令他窒息、使他溺斃。濃霧下,一陣大湧來,把他一翻再翻,像浮木一樣投擲到空中,掉落在沙地上。

他躺在那兒,雙手仍緊握着那紫杉手杖。較小的波不斷打上來淹覆他的身體,想把他往下拉。濃霧散了又來,接着雨雪落下來拍打着他。

過了很久,格得才有了動靜。他們兩手和膝蓋支撐着爬起來,慢慢往沙地高處爬,離開水邊。這時已是黑夜,他對着手杖低語,一道微小的風光立刻攀附在手杖上方。利用光線為導引,他掙扎向前,一點一點爬上沙丘。格得身受重傷、疲憊衰弱、寒冷不堪,如此在風雨颼颼的濕地上攀爬,成了他這輩子最辛苦的一件事。有一兩次,他彷佛覺得,海水和風雨的轟隆聲都止息了,手下的濕砂變成幹塵土,並受到奇異星辰在他背上目不轉睛地凝視。但他沒有抬頭,只是繼續爬。好一會兒,他聽見自己氣噓噓,還覺刺骨寒風夾帶着雨水打在他臉上。

爬行總算讓格得恢復了些許温暖。等他爬到風雨較為平緩的沙丘上時,才勉強站起來。

四周極為黑暗,他於是對手杖唸咒,增強了光線,再繼續倚着手杖前行。跌跌停停向內陸走了約莫半哩路,到了沙丘高點,格得聽見海水的聲音變大了,但聲音卻來自前方而不是後方。原來,從這裏起,沙丘又是下坡,通向另一個海岸。看來,他登陸的不是島嶼,而是珊瑚礁,只是海洋中的一丁點沙地。

格得疲力竭,已沒有餘力到絕望,但他仍然忍不住嗚咽起來,他站在那兒靠着手杖支持,艮久不知所措。然後,他歪歪倒倒轉向右邊,至少讓寒風揹着吹,再拖着身子順沙丘走下去,打算在這冰封雪掩、海草覆蓋的沙丘上找到一處落地,暫時避避風寒。正當他舉起手杖照路時,不意在假光環的外圍邊緣,瞥見一抹微光,一道被雨淋濕的木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