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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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小夥子是從芬齊果勒河搭木船下來的,河發源於高原上的達布遜湖,那只是一個不太著名的小湖泊,可是在一些真正知道它價值的人們心目中,卻是一塊聖地,因為經常有人在芬齊果勒河的沙岸裏,或是河灘的淺沙裏,撈到了閃閃發亮的金粒。
這小夥子一看就知道是從塔拉爾宮裏出來的,因為那條木船是專門為塔拉爾宮的喇嘛們載送給養的,別的人都不準搭乘。但也令人覺得奇怪,因為他是漢人。
塔拉爾宮的活佛珠瑪大喇嘛最討厭漢人,也從來不跟漢人打道,這個漢家的小後生怎麼會從塔拉爾宮裏出來呢?當他的腳離開了船舷,踏上噶爾穆簡陋的碼頭第一步,就已經引起了人們的注意。
不過,大部份的人都把懷疑放在心裏,沒人去問他,因為塔拉爾宮在整個青海都有着極其極其崇高的地位,那裏的人和事都不允許人輕易過問的。
第一個向他搭訕的是王胖子,第一因為他是漢人,其次他不是此地的居民,只是一個行商,每年他都來到此地,住上十天半個月,帶來一車子內地的布匹、常用品、鐵器,也有人知道他偷偷地還販賣火銃火藥,甚至於還賣藥跟墮胎藥,換取當地的金沙、獸皮。
王胖子人長得很和氣,對人總是笑嘻嘻的,做買賣很公平,不像有些漢人們那樣黑心,所以他的人緣很好。
但是人緣好,長相和氣並不表示他好欺侮,他曾經把一手臂細的鐵條挽成一個圓圈,就用他那一雙多的肥手,他也曾獨力把五六個醉漢摔進了馬糞堆裏。
王胖子笑嘻嘻地着看他:“小兄弟,你從上面來?”手指河的上游,那是當地人對塔拉爾宮的尊稱,他們認為直呼塔拉爾宮就是冒瀆神聖的行為。
青年人只看看他,本沒搭理他,漠然的經過他面前,王胖子卻不死心,追上幾步伸出多而肥胖的手去拍年輕人的肩膀:“小兄弟!別走得那麼快,你貴姓大名,我們個朋友!”年輕人頭也沒回,只是伸手撥開了王脖子的手,着略顯生硬而又帶點川音的漢語:“拿開你的手,我不是你的兄弟,也不想你這個朋友!”王胖子的動作很捷,輕輕一翻手掌,已經刁住了年輕人的手腕,年輕人憤怒的轉過身子,皺起了濃眉,眼睛瞪着王胖子:“你想幹什麼?”王胖子的手仍然扣得很緊,但是他的胖臉上卻堆下了一片笑容:“不幹什麼!小兄弟,只想跟你個朋友,我姓王,三橫王,王大為,大有可為的大為,不過大家都叫我王胖子,小兄弟,你貴姓大名?”他一連串説了十來句話,手不住地抖着,好像十分親熱的樣子,但是在旁邊看熱鬧的人卻已看出王胖子不懷好意了,因為他的脖子上青筋都鼓了起來。那表示他在用力。而且非常用力。
他在空手彎鐵條的時候,就是這副情狀,還有一次,他用手掌握住了兩枚核桃,將堅硬得外殼捏得粉碎時也是這個樣子,還有街口的馬鐵匠被他握住了手掌,疼得跪地求饒時,也是這個樣子。
這小夥子的手腕被他這一陣緊握,恐怕骨頭也將保不住了,有些人已開始替小夥子擔心。雖然他們不討厭王胖子卻認為他太過分了,因為人家並沒有惹着他,更何況這小夥子還是從塔拉爾宮裏出來的。
但是那小夥子卻冷冷的看着他,像是毫無覺。
王胖子用了半天的勁,臉上的笑意已經收了起來,而且開始滲出汗水,那小夥子只冷冷的迸出兩個字:“放開!”聲音冷漠,簡短而有力。
王胖子不得不把手放開,臉上又強堆下一個僵硬的笑容:“小兄弟!我看你也是漢人,又是第一次來到這兒,山不親水親,所以才想跟你攀攀情,既然你不肯賞這個臉,那隻好算了,對不起,打擾了!”他解嘲似的轉過身子,手進了衣襟,他帶來的兩個夥計本來也要走過來的,這時忙閃開了。
他們知道王胖子的上彆着一枝短火銃子蓮蓬頭,那可是嶄新的出品,在高原上,算得上是最犀利的火器。
不過他們對王胖子的發技巧也領教過了,偶而不到一丈的距離打一個,也會打偏了,所以他們立刻中止了夾攻的打算,急急的閃過一邊,唯恐波及。
王胖子的短火銃還沒有掏出來,那年輕人卻忽然轉成了笑臉,趕上幾步,走到王胖子的身邊:“對不起,王老兄,看來你是真心的,我姓夏,夏志昌!”他突然轉變得友善起來,而且還伸出了一隻手,使得王胖子為之一怔,再看看對方一臉誠摯的笑容,他的左手已經握在火銑上了,這時倒不便拔出來了。
便忙伸出了右手:“好説!好説,夏兄弟…”他也是滿臉堆着笑容,忽然顯出了痛苦之,那年輕人的手掌雖然比他小得多,但是握住了他那肥胖而多的手掌,竟像是一柄鐵鉗,緊緊的夾住,痛得他眼淚都要掉下來,但是當着這麼多人,他又不能喊出聲來。
那個叫夏志昌的年輕人卻不像用力的樣子,他只是輕輕的搖了一下王胖子的手,隨即放開了,笑笑説:“我是從塔拉爾宮來的,打算要上西寧去,我不認識路,也不知道怎麼個走法,正要向王老兄請教請教。”王胖子手上的壓力雖然消除了,那渾身澈骨的痛楚卻還是繼續着,他只有咬牙忍着,裝出一副笑臉:“沒問題,這條路我最,一年要走上幾回呢!這樣吧,兄弟,你先上那家酒鋪子裏坐着,我把東西收一下就來陪你!”他指指散在車上的貨品,夏志昌若無其事的笑笑:“好!那就謝謝王老兄了;你可快點來呀!”説着他回頭走了,王胖子很想掏出傢伙來,對準他背後就是一下子,可是他的手指已經紅得腫了起來,連彎曲都不利便,更別説是拔槍和扣槍機了。
氣得他恨恨地朝兩個夥計叫着:“收!收!還怔着幹嗎,收攤子了,今兒不做買賣了。”一個瘦長個子的中年人壓低聲音問他:“王老大,是不是我們要找的正點子。”王胖子哼了一聲:“我還不能確定,不過看年齡很像,只是姓名不對,我不便魯莽從事,否則剛才一面,我就把他給制住了。”另外一個較為年輕壯的夥計卻道:“我看錯不了,姓名可能是捏造的,他是塔拉爾宮出來的,又是漢人,不會再有第二個了。王老大,我們守候這小子已經費了五六年的心血了,今天終於等到了,可不能叫煮的鴨子給飛了,那以後就甭混了。”王胖子的臉很沉重:“我倒希望他不是點子,否則咱們哥兒三個的招牌,恐怕會砸在這個地方,因為我試出這小於很扎手,恐怕已經得到珠瑪那老禿子的真傳,剛才那一手大手印,差點沒箍碎我的手指骨頭。”瘦長的漢子也神凝重地點頭説:“可不是,王老大是圈兒裏有名的鐵手,能經得你一握的人沒幾個,可是剛才竟在這小子得手中吃了暗虧,我跟老於正想出手,過來幫忙,那知你們已經鬆開了。”王脖子的臉上又泛起了一陣紅,低聲道:“賈桂,你少莽撞,我如果不行,加上你們倆也是白搭,假如把事情揭開了,使對方有了戒備,那就更難下手了!”原來瘦子名叫賈桂,他跟另一個叫於七的漢子都是王胖子的助手,這三名是頗有名氣的殺手,號稱萬無一失,在五年前,他們就已經受僱來暗殺一個叫辛志傑的漢族青年,只知道年歲可能在二十來歲,而且可能在三月初左右,由塔拉爾宮出來。那就一定要從噶爾穆鎮上經過,他們就喬裝為販賣的貨商,來到這裏,已經五年了,每年都是空手而返。直到今年,總算等到了一個人,雖然還沒有清楚是不是要下手的對象,但是王胖子卻不能放過去,因為這一票生意的代價太大了。
他想了一下,把於七叫過來,低聲吩時了一陣,於七先是點頭,最後卻懷疑的道:“老大,用得着那個嗎?那斷腸散咱們只剩下一錢許,只夠用一次了,要是錯了對象,那可太犯不着。”王胖子低哼了一聲:“於七!你什麼時候升成老大了,居然能發號施令了!”於七嚇了一跳,連忙閉上了嘴,王胖子一揮手:“去!做得漂亮些,別叫人認了出來。”於七答應着走開了,王胖子這才叫賈桂收拾車子上的貨品,可是這時又來了一批女客,吱吱喳喳的要買他的胭脂花粉跟小琉璃珠串兒,王胖子無可奈何地説:“賈桂,你應付一下,別跟她們計較,隨便報個價錢就手,咱們今兒動身回程!”賈桂比於七好,他一向都是接受命令,從不表示自己得意見,除非王脖子問到他,他才開口,提出來的意見必然是十分中肯管用的,這證明他的頭腦絕不差。
王胖子轉身也向那間叫岳陽樓的酒館走去,在這個僻處高原的小鎮上開着一間只有四張桌子的小酒鋪子,兩間平房,一間作店堂,一間作廚房,也不夠叫樓的資格,可是開店的吳長勝是湖南人,他起這個名字多少有點懷鄉的意味,而且這兒的人大部份都不識字,因此他這方自書的牌匾只有三個字,寫錯了一對半,也沒人去糾正過他,他自己倒是很注意,經常都要把牌子拿下來,重新用黑墨描上一遍,使它看起來永遠是鮮明的。
夏志昌進入店來的時候,店中一個客人都沒有,夥計、大師傅兼掌櫃的吳長勝正趴在條桌上打瞌睡。
夏志昌沒去驚動他,自顧找了一張桌子坐下,不巧偏又選了條三隻腳的長凳,重心一偏,長凳向一邊歪,卻沒有摔着夏志昌,因為他已經用一個坐馬步,把身形控穩了,只是長凳倒地的聲響,驚醒了吳長勝。
他連忙眼睛過來招呼:“對不起,客官,沒摔着您吧,您一定是初來乍到的,在這兒的老客人都知道那條凳子只有三條腿,絕不會摔着的。”夏志昌笑了一笑:“還好,我也沒摔着。”吳長勝看他還維持着蹲坐的姿勢,好像下面真有條凳子似的,不豎起了大拇指:“客官!你真行,單是這一式坐馬,恐怕至少也下了十年以上的功夫。”夏志昌用手指指:“我是從塔拉爾宮出來的,也不知練了多少年了,反正我從懂事開始就練功夫了。”吳長勝的臉上浮起了敬意:“敢情您是出身於珠瑪老活佛的門下呀,那就難怪了,您吃點什麼?”夏志昌想了一下才道:“五斤牛、一盤餈粑!”吳長勝皺皺眉頭道:“客官,那是蕃子的吃食,街角那兒有個棚子,裏面全是賣蕃子的吃食,我這岳陽樓只賣正宗的湘菜,就是湖南菜,您另外點吧!”夏志昌有點不好意思,訕然的一笑:“我從小就在塔拉爾宮裏長大,吃的就是那兩樣東西,因此麻煩你看着辦好了,只要吃得飽就行了。”吳長勝道:“那我就給你配幾個菜好了,客官,您是不是還有客人,有幾位?”
“有一個姓王的胖子,剛認識的,他吃什麼我不知道,等他來了自己再點好了。剛才是我自己要的。”
“什麼?客官,您一個人要吃五斤牛,一盤餈粑,您知道那有多少嗎?”
“不知道,我只是聽老師父説我的食量很大,一頓要吃那麼多,我想大概就是那麼多吧!”吳長勝想想又笑道:“宮裏的喇嘛都是出家人,不會打誑語,那就不會錯;不過他説的是新鮮牛,要是滷了,最多還剩下來一斤多兩斤不到,約莫這麼大。”吳長勝用手比了一下,夏志昌對這個六十來歲的老頭兒倒是很有好,笑着説:“對!就是這麼大。”吳長勝道:“這麼大的一塊牛,再加一盤餈粑,客官也是好肚量了,您坐坐,我這就給您配菜去。”他走到俊面的廚房裏去了,王胖子也走了進來,拱着手笑道:“失禮!失禮!要你久等了,兄弟點菜了?”夏志昌道:“我也不知道要吃些什麼,隨着掌櫃的去配,王老兄,你要吃什麼?自己叫好了。”王胖子笑着道:“吳老頭兒這家破館子裏,還能出什麼好菜來,點也是那幾樣,由他配,也是這幾樣,你小兄弟吃什麼,我也吃什麼好了。”他拉開一條長凳,打橫頭坐下,夏志昌卻站了起來道:“王老兄,你要吃什麼我可以代你付帳,只不過你得到另外一桌上去。”
“這…這是為什麼,這桌子寬得很…”
“那是我的習慣,多少年來我都是一個人一張桌子,從來也不跟別人一起吃東西,因為他們都吃素,只有我一個人吃葷腥,所以就養成了這種習慣。”王胖子的脾氣出奇的和氣,居然笑了一下道:“既然小兄弟有這個習慣,那我就挪張桌子好了,吳老頭兒,照那位小兄弟的菜,給我再來一份!”吳長勝正沏了一壺茶出來,放在夏志昌面前,聞言笑笑道:“王老大,照樣來一份,您一個人吃得下嗎?這位客官一共是四個菜,兩個冷盤…”王胖子怔了一怔:“什麼?這麼多!吳老頭兒,你可別欺他是個初出門兒的人老實。”吳長勝笑道:“那怎麼會呢!我是問過了這位客官的飯量才給準備的,你每次來都是一盤炒雞子兒、一碗牛雜湯泡饃,走的時候還要把炒雞子兒包起來一半帶回去,所以今兒您要這麼多…”王胖子被説得有點不好意思,拍着桌子道:“叫你送什麼就來什麼,那有這麼嚕囌的,難道怕我不給錢!今天連這位小兄弟的都算在我的賬上!”吳長勝道:“王老大,對不起,您每次都是掛賬,去年的賬到今天才付,因為沒有幾個錢兒,大家又是鄉親,我也將就着算了,可是今天這一餐,差不多要二兩銀子呀。我這兒本小利薄,實在掛不起賬。”王胖子叫道:“什麼?不過才幾個菜,你竟要二兩銀子,我在西寧的堂子裏叫一整桌的菜,也不過才一兩,連小費帶外賞全在裏面了。你這是吃人不吐骨頭嗎?”吳長勝仍然是笑着道:“王老大,你是跑碼頭的,當然懂得行情,在這個地方,一隻雞都成了鳳凰,連一塊臘都是從內地運來的,那能不貴呢?真要嫌貴,您可以上街口的棚子裏去,兩錢銀子能把人撐死。”王胖子張口叫,夏志昌從前取出一個袋子,丟在桌上道:“掌櫃的,算我的賬,你自己看着拿!”他解開袋口的細皮素,嘩啦一聲,將裏面的東西全倒在桌上,使得王胖子直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