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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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爺爺賺來的?”
“是的,是爺爺賺來的。但是一個人用不完,將來你如果沒有合適的工作,可以靠這錢過一輩子。”
“不工作,過子有什麼意思?”咪咪反問道。她從小苦慣了,是真的不習慣悠閒的生活。
端麗説不出話了,怔了一會兒,淡淡地説:“你實在不願去就不去吧。”
“好的!”咪咪解了似的重又埋下頭去做功課。端麗走到門口又回過頭看了咪咪一眼,她後腦勺上兩牛角辮衝着天花板,一筆一劃都貫注下去,十二分地興趣和認真。她從來就是這樣,幹每件事都很認真,很仔細,很有興味。她喜歡做事情,無論端麗讓她幹什麼,她都歡天喜地,似乎這些瑣事有着無窮的趣味。有一次,端麗讓她排隊買西瓜,隊伍很長,太陽很辣,兩小時之後,端麗才去換她。她汗滿面,卻興致。看到媽媽高興地説:“只有九十八個人了。”九十八個人仍是一列很長的隊伍,但總是在慢慢地縮短,接近目的地了。咪咪從小習慣的是在頭下,着汗,一小步一小步地接近目標,獲得果實。這十年的艱苦歲月,在咪咪身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烙印。歲月,畢竟不會煙消雲滅,逝去得那麼徹底,總要留下一些什麼。要想完完全全地恢復到“文化大革命”以前那情那景,是不可能的。端麗心裏湧上一股説不出的滋味:好象是安,又好象是悲哀,她對杭州之行的興趣淡漠了許多。
在杭州的三天,還是愉快的,跟着旅遊車,凡事不用心,可以盡興地玩樂。三天之後,旅遊車返回上海,車上那幾對新婚夫婦,隨之嘆:“好了,再會了,杭州。明天又要上班了,唉!”他們嘆着氣,但那表情卻並不悲哀。端麗不由地羨慕起他們來。他們回去了還有事幹,儘管也許是極苦極髒極費力的事。自己確不用辛苦,沒有什麼事等着她,她可以自由地安排時間,想幹什麼幹什麼。然而,幹什麼呢?她沉默地望着越來越遠的西湖,心裏空落落的。
“是呀,明天要上班了。”文耀也説“你看,還是你愜意。”端麗愠怒地看了他一眼,她以為他是在嘲笑她,氣她。過後又覺得自己可笑,神經過。然而一想,自己難道已經無聊得有點神經質了嗎?不覺又害怕起來,極力使自己愉快。她試圖輕鬆起來:“過年,我們到寧波去玩吧!”
“對了!寧波的小鎮很有風味,還可以從普陀山繞道去燒柱香。”文耀對遊玩的路線總是十分明確。
前後左右幾個小青年把腦袋靠攏過來聽着:“普陀山是佛教聖地,據説現在又修復了,每裏,朝山進香的人絡繹不絕…”一個新郎官説:“我們也去。”他的小愛人,一個很清秀的女孩子白了他一眼:“啥地方來這麼多鈔票?”
“加幾個班,不缺勤,年終獎金肯定夠去一次。”新上任的小主婦認真地核算了一下,點頭批准了:“這倒是夠了。”端麗又悲涼起來,她老是羨慕人家,使得自己的心情越來越糟。
到家了,一進門,阿姨就告訴她,工場間梁阿姨來過了,討她的回話,請她無論如何要在這個星期決定了。
“阿姨,去燒洗澡水吧!”文耀吩咐,轉頭對子説“退了吧,氣點。”
“退了,”端麗怔怔地看着丈夫“就沒有工作了。”
“沒有就沒有,不就幾十塊錢嗎?”
“這倒不光是為了錢。”端麗説。
“不為錢是為什麼?”文耀外套,換拖鞋。
“要是再來一次‘文化大革命’呢?”文耀笑了起來:“要再來就亡黨亡國了。”
“這倒是。”
“‘文化大革命’已經過去了,徹底過去了,再也不會有了。”
“是過去了。”端麗同意,可是她卻想,要真是這麼一無痕跡,一無所得地過去,則是一樁極不合算的事。難道這十年的苦,就這麼白白地吃了?總該留給人們一些什麼吧!難道,我們這些大人,還不如咪咪嗎?
“你不要心有餘悸了。”
“先生,水開了,浴缸也擦了。”阿姨説。
“好,好,”文耀答應着“哎,阿姨,你去工場間,講一聲…”
“不!”端麗叫了一聲。
“怎麼?你還要去工作?有福不享。”
“你不要管我。”端麗心煩地説“我自己的事自己解決。”
“你主意也太大了,什麼都是你説了算!”
“過去我倒蠻想聽聽你的主意的,可你有過什麼主意嗎?”文耀真的惱了:“好了,不要吵了。阿姨你去講,歐陽端麗明天就去上班。”
“阿姨,我自己去講。”端麗説。心裏卻有一點發虛,真要她明天就去上班,她能去嗎?那陰冷的石庫門房子,慘白的光燈,繞不完的線圈,俗的談吐,輕薄的玩笑,阿興着口涎的微笑…她軟弱地又説了一聲:“明天我自己去講。”晚上,她睡不着。一個人坐在客廳前的小花園裏,望着天上幽遠的星星出神。秋夜的天空又高遠又寧靜,給人一種空明的心境。
“嫂嫂。”有人叫她。
“哦,是文光,嚇了我一跳,還沒睡?”
“已經躺下了,可腦子裏忽然升上一個念頭,就再也睡不着了。”文光靠着落地窗,着煙,煙頭一明一暗。
“是來了靈?”
“也許。有一個人,終生在尋求生活的意義,直到最後,他才明白,人生的真諦實質是十分簡單,就只是自食其力。”星星在很高很遠的天上一閃一閃,端麗忽然想哭,她好久沒哭了,生活裏盡是好事,高興的事,用不着眼淚。
“用自己的力量,將生命的小船渡到彼岸…”眼淚沿着細巧的鼻樑入嘴中,鹹而且苦澀。她好久沒嘗過這滋味了,她如今什麼味也嘗不到。
“這一路上風風雨雨,坎坎坷坷,他嚐到的一切甜酸苦辣,便是人生的滋味…”
“你説的總是很好,可實際上做起來卻多麼難呵!”端麗在心裏説。
端麗的頭髮濕了,天,開始下水。夜,深了。丁香花香更加濃郁,客廳裏的大鐘“噹噹噹”地打着。時間在過去,悄悄地替換着昨天和明天。它給人們留下了水、霧、蓓蕾的綻開,或者凋謝。然而,它終究要留給人們一些什麼,它不會白白地逝。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