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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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端麗夾在買魚的隊伍中,緊緊挨着前邊那個男人寬闊的背。她居然有勇氣來買魚了。大人孩子都想魚吃,魚又是較便宜的葷菜,她豁出去了,半夜三點就跑了來,她不信這樣的誠意還動不了上帝。前邊的人越來越多,不斷地把她往後擠,離櫃枱越來越遠了。還好,賣魚的營業員出來寫號頭了,這是防止隊的有效辦法。那人走到隊伍跟前,先攤開胳膊,把隊伍推了一遍,將凸出來的人全推進隊伍,使之整齊了,也更擠得難忍了。然後從耳朵上取下半支粉筆,開始寫號。直接就寫在人們的胳膊上,一邊寫,一邊大聲地吆喝:“三號,四號…”端麗心裏很不舒服,有一種屈辱。衣服上寫了個號碼,叫人想起犯人的囚衣。
“二十號,二十一號…”眼看號到她了,她決定和那人商量一下。
“同志,請你寫在這裏好嗎?”她揭起夾襖前襟的一角。
“當心蹭掉!二十七,”那人很好説話,囑咐了一聲,繼續往後號“二十八,二十九…”端麗鬆了一口氣,好了,現在什麼也不用擔心,只等開秤。
“五十九,六十!好了,好了,走吧,買不到了,後面買不到了,別白排了!”那人叫嚷。
這説明,號上的人就都能買到魚。端麗換了換腳,心裏很踏實,很高興,沒料到,吃條魚還這麼難。她想起過去對阿寶阿姨的種種責難,有些歉疚。
“一人兩斤!一人兩斤!”櫃枱上宣佈。開秤了,隊伍慢慢地往前移動,雖説挪動很慢,但畢竟是在往前動了。終於,她到了跟前,圍着沾滿魚鱗的大圍裙的女人,刷刷地抓起幾條魚,往秤上一攤,叫道:“兩斤一兩,七角八分!”端麗趕緊把籃子送過去,那女人正要往籃裏倒魚,忽然停住了:“你的號碼呢?”端麗提起夾襖衣角:“喏,在這裏。”
“啥地方有?”那女人懷疑地盯着她“人家都是起三更來排隊,隊不作興的。”
“我有號!”端麗把夾襖前襟又往前扯扯,這下子連自己都呆住了。夾襖的羽紗裏子上,只有幾點白粉筆灰,什麼號碼也沒有。羽紗本來就很滑,寫不上字,再加上人擠人,在線衣上蹭來蹭去,果真擦掉了。
“出去!出去!”後面有人叫嚷,還有人過來推她,拉她。
端麗絕望地扒住滑膩膩的櫃枱,卻一句話也説不出來,她馬上要哭了。
“她排在這塊的!”忽然響起一個沙啞的蘇北口音“我證明,她排在這塊的。”大家都循着那聲音回過頭去,端麗看見,説話的正是樓下那個阿娘,她排在端麗後邊十幾個人遠的地方。這時,探出身子對着大家説話:“她把號頭寫在褂子裏面,大家可以查查看,她前頭那人是幾號,後頭那人又是幾號,查得出的!”前面的是二十六,後面的是二十八,她正是二十七。而且,大家也確實想起這個年輕女人一直老老實實地站着,連窩都沒挪。掌秤的女人把魚倒給她,一邊教訓道:“以後曉得了?別把號頭寫在衣服裏面,要什麼好看?要好看就不要吃魚。”端麗提着籃子,倉皇地擠出隊伍,連頭都不敢回。她從來沒有這麼狼狽過。可是,不管怎麼,魚,總歸買到了。當她又買了點雪裏蕻、土豆,轉身走出菜場時,遇見了阿娘和另一個婦女,這給堂裏好幾家買菜,大家都叫她金花阿姨。端麗也有點面,她認為應該向阿娘表示一點謝意。
“剛才,多虧你了。”
“實事求是嘛!”她快地説。
旁邊的金花阿姨嘴道:“你自己出來買菜啊?不容易啊!”端麗覺得她的話裏有些譏誚的味道,沒搭腔,阿娘卻搭了上來。
“買菜還不容易?沒得錢不買菜才是不容易哩!”金花阿姨對端麗的籃子瞧瞧説:“這麼點菜,夠吃吧?”其實她並無惡意,只是好奇罷了。端麗家那兩扇老是關閉着的門,對堂裏的一般居民,都是個謎。
端麗為被人看出了窘迫,很難堪,臉紅了,將菜籃換了只胳膊。
“有魚吃還不好?皇帝也不過是吃魚吃。”阿娘説。
“你不曉得,他們過去享的是什麼福。”
“不就是資產階級那一套!”阿娘不以為然地撇撇嘴。
端麗聽不下去了,加快腳步。誰知她們也跟着加快了腳步。
“現在靠不了老頭子了,苦羅!”
“苦什麼?自己工作就是了。”阿娘把一切都看得簡單,這是一種幸福。
端麗把腳步放慢了,輕聲説:“要有工作就好了。”金花阿姨説:“我看你這樣的情況,最適合給人家看個小孩。不要出門,在家裏就把鈔票賺了。”
“怎麼個看法?”端麗心動了。
“早上送到你家,晚上領回去,給他吃兩頓。”
“哦。”端麗心裏活動開了。家用實在緊張,每月都須貼補進三十四元,那一百零五元早已用完,變賣東西已成為公開的事情。婆婆屋裏也賣了好幾包衣服。前些子“甫志高”借了部黃魚車,幫忙拉一張紅木八仙桌去寄售,端麗也讓他把一張三面鏡梳妝枱拉走了。苦子過過,孩子們懂了不少事。多多不再為跑寄售商店掉眼淚了,放學以後常常和幾個要好的小朋友一起到寄售商店逛逛,看寄賣的東西賣出了沒有,如已賣出,她就極高興地回來報告。端麗便鬆鬆手買些水果、食、點心,最多不過三天,就能收到郵局寄來的領款通知單。然而,坐吃山空,靠賣東西終究不是長遠之計。找個孩子帶帶,不會耽擱家務,又有收入。咪咪在家很寂寞,也可幫着照看,倒是個兩全的好辦法。走了一段,她吐吐地開口了:“金花阿姨,你,是不是幫我留心一下,有沒有這樣的人家,我反正沒事,也便當…”話沒説完,金花阿姨就領會了:“好的,好的,包在我身上。”端麗出了一口長氣。
金花阿姨晚上就給迴音了。她很賣力,很熱心。端麗家雖已敗落到這程度,她依然很有興趣來打打道。請她進屋坐,她不肯,只肯站在樓梯口,卻不時伸長脖子往房間裏瞅。
她給找的是個一歲半的男孩子,名叫慶慶。父母雙職工,三十八歲才得了這麼一個寶貝,不捨得送託兒所。知道了端麗的情況,雖顧慮她家成分不好,怕會招惹麻煩,但也覺得這種人家生活習慣好,講衞生,有規矩,孩子過來可以放心。反覆權衡,終於同意了。工資一月三十元,包括兩頓飯一頓點心。另外,他們自己訂半磅牛,每天就讓送工人直接送這邊來。
第二天一早,上學的,上班的都還圍着桌子吃早飯,慶慶就被送來了。這是一個不認生的孩子,很白很胖,有一雙黑葡萄似的眼睛。端麗抱着他,他掙扎着要下來,站在地板上。文耀、多多、來來、咪咪,站得遠遠地看着他,神情都很嚴肅,好象在看一個小怪物。端麗也覺得有點緊張,她從來沒接觸過別人的孩子。連自己的三個,也都是請媽帶的。她雖有,卻不喂,因為餵是很容易損害體形得。面對着大家的審視,慶慶並不畏懼,他也在審視着他們,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忽然之間,他蹲下來,只聽嘩嘩一陣水聲,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