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有教無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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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話説:書生鬧事,十年不成。嬌嬌弱弱的翰林小姐請大家回書院去,書生們也不好意思再在王翰林家大門口罰站,大家走到一個茶館歇腳吃茶,商量了大半也商量不出個結果來,看天黑就散了。
王耀芬起先聽説書院的先生和學生們去二叔家門口請願,心裏實是有些兒慌了,自騎了個驢到梅里鎮,遠遠看着。英華出來説已是分了家,二叔不會管富書院等語,他心裏一塊大石落了地,掉頭又回書院。
富書院在縣城外五六里的雲台山上,當年在王老太爺手裏,不過是有十來間草屋的私塾,王家兩年代嘔心瀝血五六十年,把私塾變成了佔地近百畝的大書院,旁的不論,光五間藏書樓,在東南諸省裏如果要排第二,就沒有書院敢排第一。本來這近百畝的宅院也不值甚錢,偏偏官家要遷都,遷都也罷了,偏偏要遷到幾十裏之外的清涼山。清涼山一帶建了新京城,雲台山恰恰就在京郊。這麼一個有山有水的好所在,居然就叫富書院佔下了。
耀芬覺得這是老天要補償老王家。他跟隨父親管理書院也有二三年,心裏早有謀劃,想要趁着遷都的東風大幹一場,把富書院辦成全天下第一等的書院。父親年紀雖然大了可是還很硬朗,還有一個二叔,也是三十年貼錢眼都不眨的主兒。有這兩尊泰山石敢當鎮守,他王耀芬便是神仙也不敢冒頭,談何大展宏圖?
是以聽説父親中風,耀芬便説服了母親,拼着事後挨父親責打,也要想法子把二叔從書院裏擠出去。誰曾想分家二叔是放了手,居然又鬧出個田寡婦認親的鬧劇來,不只父親名譽掃地,還連累到書院要散夥。
耀宗也曾懷疑此事是二叔的手腳,可是一來分家二叔沒有要書院,二來自那分家之後,二叔家大門緊閉,也沒有什麼動作。三者那田寡婦鎮坐在城東小酒店裏,除去哭又不發一言,便是使了人去問也問不出個來。耀宗尋思半無計可施,在空蕩蕩的書院裏轉了一圈,在大門口吩咐守門的老僕鎖門。
就見兩個華服少年帶着十幾個從人過來,其中一個高個子的,生得極是英俊,面如敷粉,似塗朱,劍眉入鬢,一雙水汪汪的桃花眼,看人時似笑非笑。他騎在高頭大馬上,手握馬鞭,側着頭和同伴講話,風度翩翩的讓人妒忌。便是他的同伴,生得濃眉大眼壯的很,打扮的也甚是俊俏,青紗帽兒上簪着一朵紅玫瑰,簇新的紫羅衫兒,勒護的帶居然還是犀角的。
耀芬不好男風,但看得此人這般美貌,也覺得世上既有這等美男子,也難怪會有許多人放着如花似玉的妹子不要,寧肯斷袖了。
老僕眼裏沒有美男子,上前攔道:“此處是富書院,客人何來?”那美少年敲着馬鞭兒,笑道:“既然是書院,怎麼沒有學生?”耀芬漲紅了臉,咳了一聲道:“今放假。”
“哦,原來今放假。”美少年笑着調轉馬頭,揚鞭道:“咱們走罷。”從頭到尾就沒有把耀芬放在眼裏。他的同伴倒是回頭看了耀芬一眼,不曉得説了些什麼,一羣人鬨笑不已,跑馬下山。
耀芬覺得受了恥辱,捏緊拳頭,恨道:“可惡。”且説少年們從雲台山下來,沿着官道到縣城繞了一圈,徑到梅里鎮王翰林家門首敲門。雖説富縣這個把月人來人往,但似這般鮮衣怒馬的美少年實是少見,不過片刻又聚了一堆人看熱鬧。
王翰林家的大門敲了半無動靜,美少年笑道:“楊小八,你嗓門兒大,喊罷。”楊小八爬回馬上直立,真個大聲喊:“老師,趙十二和楊小八來看您來了,柳師母,開門吶。”喊老師還罷了,連柳師母都喊出來了,守門的不敢假裝聽不見,頂着還不曾養好的五道紅槓開門出來,道:“這裏不是私塾,是楓葉村王翰林家,兩位公子可是找錯了人家。”
“哎呀,就是楓葉村王家!”趙十二公子歡喜道:“我們尋了大半,總算尋到老師家了。”隨手甩出一個金豆子與守門的,道:“煩進去稟聲,就説你們老爺在京城裏的學生趙十二和楊小八來了。”守門的驚到了,金豆子都不曉得藏到袖子裏,使三個指頭舉着那枚比黃豆還要大的金豆子飛奔進梧桐院,就在階下喊:“老爺,夫人,不好了,有個有錢的人説是你學生,尋來了。”王翰林被守門的搞糊塗了。柳氏要過金豆子看了會,道:“敢隨手就賞個金豆子的學生,守門的又不認得,還能是誰家?”王翰林想了一想,問:“是姓趙還是姓楊?”
“一個姓趙一個姓楊。名字怪的很,一個叫什麼十二,一個叫什麼小八。”守門的低下頭,老老實實道:“小人叫金子閃花了狗眼,混忘了。”柳氏笑着把金豆子擲到守門的懷裏,罵道:“真是混人,去把人請到大廳上罷。老爺,貴客來了,咱們家的廚子見不得人,還要請個廚子來才使得。”王翰林跺腳恨道:“他們怎麼尋來了,真真是怕什麼來什麼!”柳氏已是走到門口,聽見王翰林這等服軟之語,回身笑道:“你敢大子把人趕出去嗎?”
“老子不敢,”王翰林怒道:“老子的閨女敢。”看見老師,趙十二和楊小八鎮定自若,看見師母,趙二十和楊小八客氣有加。
看見英華師妹,趙十二還罷了,楊小八已是陪着笑湊到英華身邊,笑道:“有小半年不曾見英華妹子了,八哥哥從京城帶了好玩的東西給你哦。”英華冷冷看了他一眼,挽起袖子看向趙十二,問:“你來幹什麼?”趙十二從懷裏緩緩地摸出一封信,慢慢展開,轉身雙手遞到王翰林和柳氏面前,笑道:“父親説學生可以下場了,叫學生在老師這裏看半年文。”楊小八也從懷裏摸出一封信,雙手遞到王翰林面前,笑道:“祖母請先生管教小八。”王翰林把兩封信收下,板着臉兒一言不發進裏間看信。柳氏笑嘻嘻道:“休説半年,住個三五年都使得。你們兩個可是又闖了什麼禍,被趕出來的?”趙十二微笑不語。楊小八笑嘻嘻道:“師母一猜就中。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就是我妹子和潘太師的小女兒打了一架,我們不該去助拳。”聽得潘太師的小女兒像是吃了虧,英華臉上就有笑意。趙十二出摺扇搖了幾下,微笑道:“小八使壞,把潘曉霜的頭髮剪了半截。”英華慢慢站起來,重把袖子挽到手肘上,瞪着小八道:“在我家住也使得,不許翻牆出入,不許招蜂引蝶。最要緊,不許逗我家梨蕊。不然我二哥不揍你們,我也不放過你們。”趙十二一邊用力扇扇子擋着柳氏,一邊張着嘴,無聲的説:“王耀宗不在家。”眼神囂張又得意,分明就是在挑釁。
英華冷冷的哼了一聲,道:“母親,安排兩位世兄住在哪裏?”柳氏想了想,道:“速叫人把第三進通夾道的牆打通,那個大院子給他們住。重在裏頭小夾道砌道牆。你去安排罷。”英華答應一聲,經過趙十二身邊,用力地,迅速地,在趙十二腳背上踩了一腳。
趙十二疼的待叫,英華已是挑釁的又送來一個白眼。他就閉了嘴氣,搖扇子加倍用力。
楊小八知機,早把兩隻腳縮到半空,陪着笑看着英華,就差搖着尾巴説:“師妹,別踩我。”柳氏裝做看不見這些小動作,微笑着問候趙十二的父母親和兄長嫂嫂,問完趙家,又問楊小八的祖母近來可好,幾位嬸嬸如何,又問及他的堂姐妹們。
説了小半個時辰,王翰林板着臉出來,將兩大張滿是字的紙丟與他兩個,道:“既然來了,總要學點東西,這是你們兩個每的功課。你們先歇一歇,晚飯後到前面書房去,我要查考你們的功課。”説罷抄着手自去了。
再坐得一會,英華使小海棠來説住處已收拾好了。柳氏便陪着他兩個到第三進去,指着第四進道:“第四進是耀宗的大哥的住處,他們走親戚去了,改再見罷。你們短什麼,要用什麼,要吃什麼,使個人來説就使得。我看你們帶的人很不少,可住得下?”
“住得下。”趙十二恭敬道:“讓師母費心。”柳氏笑笑,吩咐老田媽去廚房叫人燒幾鍋熱水送來,便回梧桐院。翰林老爺在學生面前甚是威嚴,在自家夫人前面不敢板臉,見夫人回來,忙把那兩封信送上,苦惱道:“你看看你看看,這是賴上我了呀。”柳氏看完信,嘆了口氣,道:“聖人曰:有教無類。你就從了聖人罷。”梨蕊聽説楊八公子和趙十二公子來了,大驚失,在院子裏怕的團團轉。
英華本來滿肚子悶氣,倒叫梨蕊鬧出笑來,啐道:“你怕什麼。趙十二向來是動嘴不動手,楊小八那個人雖然混蛋了些,上回哥哥和他打架,叫我冷子給他幾子已是打怕了。”
“我…”梨蕊低頭半,怯怯的説:“我怕二少爺生氣。”
“無事。”英華笑道:“你行動處只跟着我,二哥才不會多心呢。”轉念一想,這些天梨蕊緊跟着自己,她都沒得法子打聽李知遠的消息,英華不黯然。
英華這陣子忽喜忽悲已是常事。梨蕊雖然曉得二小姐的心事,聽説李家在曲池府替李公子尋親事之後,卻不敢再勸解,看小姐又對花長嘆,梨蕊就默默的退到一邊繡那永遠繡不完的花。
王家添了兩個看文的富貴學生,第二中午李家就曉得了。李知府尋思半,王翰林肯讓人家住在家裏,富不見得,貴簡直是一定。遷都在即,天子腳下結識兩個貴人總沒有壞處,何況兒子對翰林小姐又甚有意,倒不如也叫兒子認王翰林為老師,看看可有機會做個親家。是以午後他照舊例來看王翰林,開玩笑似的請王翰林給兒子看文。王翰林因女兒像是對李知遠有意,正要查考李公子的情兒,也就一口答應。
是以,第三,李知遠就厚着臉皮帶着一篇文章,拉着小青陽的手到西邊來。那小青陽走到梧桐院門口就不肯到前頭去,扭來扭去,道:“大姐叫我問英華姐姐借書呢,大哥,你陪我過去。”小弟這等配合,李知遠心花怒放,咳了一聲正道:“那是內宅,哪能説進就進。聽話,陪哥哥到前頭去。”楊小八從後頭走來,笑嘻嘻摸小青陽的頭,道:“你也是找來我們老師看文的?”
“不是我,是我哥。”青陽撥開他的手,挪到一邊,沒好氣道:“好好説話,動手動腳做甚?”趙十二上前一步拱手,笑道:“東京趙十二。”李知遠回禮,笑道:“富李知遠。”楊小八見他兩個客氣講話,只逗小青陽,因笑道:“我有近道能找到你英華姐姐,你跟不跟我走?”小青陽看了哥哥一眼,揪住楊小八的衣袖,喝道:“騙我是小狗。”
“騙你我全家都是小狗。”楊小八提起小青陽架到脖上,回頭到他們住的那院門口,指着石灰還未乾的新牆道:“那邊就是你英華姐姐的住處,你自家看。”小青陽原是進過英華的院子,騎在楊小八脖上高高看下去,果然那邊夾道里幾個小丫頭在玩耍,英華姐姐那個美貌的待婢就站在院門口。小青陽就從懷裏摸出一個紙團兒。楊小八變出一把彈弓來,笑嘻嘻道:“看你彈多遠。”小青陽就瞄着梨蕊用力彈過去。梨蕊吃了一驚,再看是個紙團從隔壁過來,忙撿起來進屋給英華,抱怨道:“昨丟了許多字紙與我們煮夜宵,今又來了。”英華展開來看時,卻是陌生字跡,寫着芳歌要借某書,落款一個小小的“遠”字的草書。
英華心裏慌的要死,轉過身把那團紙捏在手心,笑道:“再有紙團丟過來,積在一處咱們晚上再煮什麼吃。橫豎咱們只在這院裏,他們不敢進來的。”一轉身進了裏間,歪在榻上尋思:這是他罷。若是芳歌,正經使個人來借,何必這般。他都要曲池府娶親了,為何又來招惹我?待要放下,到底不捨,待要理會,又無從理會。
英華一會兒爬起,一會兒睡倒,那張紙團兒也陪着卧榻遭殃,一會兒被成一團丟到地下踩了幾腳,一會兒又被展開撫壓在枕下。紙團若是能言語,必定要大喊:“冤屈呀,吾又不是李知遠那廝,踩我做甚?”天幸紙團不能言語,是以英華的心思也只得她自家知道。
到了傍晚,王翰林在前頭和學生們一處吃飯。英華就在梧桐院陪母親吃飯,有一下沒一下的揪着飲餅,不思飲食。
柳氏看在眼裏,也不言語,吃罷飯,才道:“你爹明要帶學生們出去走走,你陪着你爹一起去罷。吃罷飯去後邊廚房料理明要帶的食盒去。”英華沒打彩到廚房看家人收拾食盒,聽説李知遠現在也跟着爹爹看文,卻是又驚又喜又慌又惱。驚的是此事母親並沒有告訴她,不曉得母親是什麼意思,喜的是明或者能見一見李知遠,慌的是當着父親的面不曉得如何和李知遠講話,惱的是李知遠明明要娶別人了,怎麼還敢大搖大擺到她家來。
這般兒胡思亂想到夜深,那張紙團被英華又從書架腳底下挪出來,再一次被圓,按扁,折塊,諸般酷刑之後還不得好死,被梨蕊搶過來看了一眼,投到燈中化成灰燼。
英華惱了,背對梨蕊躺下。
梨蕊替英華搖了一會兒扇子,輕聲道:“婢子記得,當年大小姐在老爺的學生裏看只看中梅公子,夫人查考了梅公子兩年多呢。李公子若是小姐的良人,必能經得起老爺和夫人的查考。若是他等不及另娶了,是他沒福。”英華不動。梨蕊放下紗帳,把帳子在席子底下,輕輕出去了。
英華聽見沒聲音,爬起來坐了一會,握緊了拳頭道:“這般猜來猜去實是沒意思,就明尋他問個明白。”作者有話要説:默默的對指頭,昨天是陰天,六大爺玩瘋了,我們到八點多才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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