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重返秦水當嘍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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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水不大,卻是百年老城。
秦水不美,並無風景名勝,歷史上僅以產煤聞名。
但現在的煤城秦水,除了早已停產倒閉的大秦煤礦之外,幾乎沒有國營的礦產,取而代之的,是城市四周遍地開花的個體煤窯。這些年挖煤的人就像能在地下找到金子似的,從全國各地源源而來,在此安營紮寨,掘土淘“金”老範以前也靠“黑金”生意起家,這兩年又開了夜總會和裝修隊,搞起了多種經營。但夜總會一直沒什麼生意,附近的居民肯定不去,主要靠宰那些誤撞上門的外地客人,和十字坡孫二孃的黑店差不太多。裝修隊更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誰都知道城南的範老大手有多黑,誰家買了房子敢讓他去拾掇?所以,老範的財路主要還是靠煤窯,煤窯仍然是他養家餬口再養一幫地痞無賴的支柱產業。
老範開煤窯,自己並不挖煤。他把城外那些有煤的小山包、小坡地圈佔下來,往當地有關部門和有關人員那裏點好處,搞了幾份合同協議之類,那些山包坡地就算是由他承包了。有外地人過來想挖煤掙錢的,得先給老範繳納租金。這麼些年幹下來,秦水城南那一片小煤窯,都認老範做大東。凡自己直接去找當地有關部門租窯的,老範就去收保護費。保護費也不比租金低多少,所以,明白事理的人都想開了,租老範的窯比找有關部門直接租要合算。再説,誰也惹不起老範養的那幫混混,那幫壯晚上集中在“大富豪”護場,白天分散到各處收租。
如果按淨利算賬,老範一年其實也賺不了幾兩銀子,他要養的人太多,他必須依靠人多勢眾,才能維持地盤和威風。現在,老範又要額外多養幾個人了,這幾個人就是單成功一家三口,還外帶一個劉川,老單剛剛認下的螟蛉。
劉川跟着單成功一家,就住在老範開的富豪裝修公司院內。那公司雖然做了登記註冊,卻無一張正規的資質證書,不過是找一幫小工拼湊出來的草台班子,有活兒也是一錘子買賣,反正打一槍換一個地方。裝修公司的這個院子倒是大,到處堆着東西,很久沒有清理,牆角還支着一個自制的籃球架子,漆皮褪盡,廢置已久。院子的正面,有一間大屋,原是裝修隊的加工車間,兩側各有一間耳房,一間是個工具倉庫,另一間是男女共用的廁所。據説裝修隊已經很久沒有開張了,小工們盡行散去,各奔東西。老範本來想請老單住他家的,但老單不肯,他看中了這個破爛的獨院。他和老婆女兒住在大屋,中間堆了些木箱紙盒作為隔斷,留個進出的口子拉上布簾,夫婦二人與女兒各睡一邊。劉川則住進那間十幾平米的工具倉庫,把屋裏的雜物往一側騰騰,剛好可以搭進一張小牀。
老範派人給劉川抱來一牀不知從哪搬來的被褥,上面汗跡累累,酸味刺鼻。但他給老單一家還是買了兩牀新的,還買了些常生活必需的用品,牙膏牙刷、鍋碗瓢盆之類,讓他們可以洗漱,可以睡覺,可以起火做飯。劉川到秦水後的第一件事,是由老單主持,認了他的老婆做乾媽,認了單鵑做乾姐。單成功老婆的行為舉止和單成功大不一樣,單成功搶銀行歸搶銀行,但在常的為人處事上,至少表面看相當不錯。他老婆就不大般配了,脾氣不好不説,而且在家很少幹活,劉川和單成功一塊生活的那些天裏,就沒見他老婆洗過衣服做過飯。她天一亮就出去找人玩麻將,晚上回來還跟老單吵嘴,一般都是老單讓着她,不讓她的只有她的寶貝女兒。
單鵑的脾氣同樣火爆,不同的是,這女孩生沉默,不像她媽那麼絮叨。家裏的飯一般都是由老單來做,單鵑要是在家,有時也做。逢老單做飯的時候,劉川就搭手幫忙,幫着洗米洗菜,還幫着劈柴燒火。劉川從小到大這麼多年,沒記得何年何月幹過這麼多髒活兒累活兒。
劉川一生,確實沒經歷過這麼艱苦的子,就是在公安大學參加軍訓的時候,也比現在過得舒服。至少被子是乾淨的,至少屋裏沒有成羣的老鼠,牀上沒有成片的臭蟲。對付臭蟲單成功教了他好多辦法,比如找有太陽的天氣讓劉川把被褥拿到院子裏曬,臭蟲怕熱、怕乾燥,太陽一烤自己就爬出來了,再用木一,大部分都可清除出去。又比如讓劉川把牀板和架牀板的凳子都拿到院子門口,使勁在地上磕,把躲在木縫裏的臭蟲全都震出來。劉川的牀板和被褥全是小康的一個手下人搬來的,這一曬一震才知道里面窩藏了多少活物。那些骯髒的小生命黑麻麻地趴了一地,看得劉川頭皮陣陣發緊,他甚至懷疑這些臭蟲都是小康成心進來折騰他的,小康恨不得他受不了這份罪立馬掉頭回北京去。
當然,最難對付的還是蚊子。
以前聽説蚊子能吃人劉川覺得那也就是一種形容,現在才深刻體會蚊子在殺你之前能先把你煩死。老範的人一共送來兩條蚊帳,單鵑和她爸媽一邊一條。劉川找老單要錢自己上街買了盒蚊香,點着以後發現並不管用,不知是蚊子太多了還是蚊香是假冒偽劣還是這兒的蚊子品種獨特情兇猛,無論劉川每天晚上點幾盤蚊香,照樣有無數蚊子在他耳朵眼兒裏轟來轟去,那蚊香的怪味倒把劉川燻得頭昏腦漲,連白天都有點神志委靡。
在蚊子的轟鳴之下,劉川顧不上那條被子的味道有多麼難聞,每晚蒙着頭全靠它阻擋蚊子的瘋狂進攻。白天劉川在院子裏沖涼時單鵑看見他身上被蚊蟲叮咬得紅斑點點,便讓劉川把她的蚊帳拿去使用。劉川説不用不用我也快習慣了,隨它們咬吧。單鵑又説:要不然這蚊帳咱倆共用?劉川説那哪行啊,咱們是姐弟倆,那不亂倫嗎。單鵑説:那怕什麼,又不是親的。劉川説不是親的更不行了,讓你媽看見還不把我撕了。單鵑説我發覺你不怕我爸就怕我媽。劉川説可能吧,你媽那人,太兇。單鵑問:那我兇嗎?劉川説:你一半隨你爸,一半隨你媽,你那沉穩勁兒像你爸,你要犯起渾來,估計也不在你媽話下。單鵑説我什麼時候犯渾了,我跟你犯過渾嗎?劉川説:你跟小康犯過,我看見的。單鵑説:別跟我提小康,小康那種人,你不跟他來渾的不行。劉川説:我看他倒不跟你來渾的。單鵑説:我借他膽!
對劉川來説,單鵑和蚊子一樣,也是一個難以對付的麻煩。這麻煩就麻煩在,劉川覺到了,單鵑在追他,言語舉止,話裏話外,越來越骨了。看上去單鵑的父親並不反對,單鵑母親大概還覺得劉川高攀了單家呢。在她眼裏,劉川父母雙亡,身無分文,是在北京混不下去才跟着她老公出來闖的。儘管老單説過,劉川是為了救自己才被扒了官衣,丟了工作的,但他老婆還是把劉川當做寄人籬下的一個馬仔,平常總喜歡吆來喝去,指使劉川替她幹這幹那。單鵑在一邊看着,嘴上默不作聲,心裏也得意着,因為她覺得劉川替她媽幹活是對她的一個態度,是為了討她喜歡,讓她覺很好,也顯得親如一家。
是的,他們看上去親如一家,劉川幫老單幹活兒,也幫老單老婆幹活兒。劉川其實一點也不愛幹活兒,他在家的時候從來就不幹活兒,更不要説跑到這兒來孫子似的給人家幹活兒了。他給單家幹活兒只是為了生存,為了換取信任,為了儘早完成他莫名其妙偶然捲進來的這個任務,這個任務就像濕手沾了麪粉,想甩也甩不掉了。
幫單鵑她媽幹活不外是買東西曬被子之類的生活瑣屑,幫老單幹活主要是收拾這個骯髒的院子。他們把院子裏的垃圾清理出來,抬出去倒掉,把不能倒的東西整齊地堆好。劉川還把那個雖然破爛但高度還算標準的籃球架修了修,把下面的地面騰空清平,因為他在這院子的垃圾中找到了一隻磨掉了的癟氣籃球,拿到街邊修自行車的小攤上花一元錢打足了氣,居然能用。不幹活兒的時候劉川大部分時間就在小院裏練習投籃上籃,籃球成了他的主要消遣,成了他排遣煩惱打發寂寞的神寄託。
那些天小康常常有事沒事,到這院子來找單鵑。有時也跟劉川在院裏玩會兒籃球。小康身高體壯,籃下佔優,但劉川技勝一籌,常使小康在單鵑面前丟人現眼。後來劉川發現,只要單鵑從旁觀戰,小康就有點成心撒野,非贏不可似的,打兩下就臉紅脖子了,沒勁的。逢到這時劉川就説累了不玩了,小康就口相向:“你他媽是輸不起了吧,瞧你那樣就不像個男人!”劉川也不回嘴,惹不起躲得起也就完了,息事寧人。
讓劉川的心理偶爾找到平衡的,是單鵑還能看出好壞,還是誇劉川籃準,笑小康球臭。而且,單鵑儘管很少幫父母幹活兒,卻心甘情願幫劉川幹。劉川蓋的被褥剛送來的時候,不但從裏到外都泛着酸味,而且棉花子也捂發黴了,別説蒙在頭上,劉川站在門口都能聞到那股子黴腐的氣味。後來這些被褥連同枕套一起,都由單鵑幫他拆開洗淨重新縫好,枕也換上了新的蕎麥皮子。劉川后來連穿的衣服褲子都是由單鵑洗的,如果不是他堅決不肯,單鵑差點連他的內褲都要拿去。
他把穿髒的內褲在自己的褲兜裏,紅着臉對單鵑説:“不行不行,多髒啊。”單鵑説:“沒事,我不嫌髒。”劉川説:“我嫌,行了吧,我嫌。”慢慢地,劉川開始適應了這種生活,睡在又窄又硬的牀板上,頭上不管轟鳴着多少蚊子,劉川也能睡死過去。每天單成功煮出的那些難以下嚥的茶淡飯,也能漸漸嚼出香味來了。劉川想,人獸同源,動物的適應都是一樣的,睡西班牙進口的席夢思做的夢,和現在一樣;一肚子魚翅鮑魚的那種甘飽,也和現在一樣;在玻璃幕牆隔出的淋浴間裏享受多向多頭噴嘴的全方位沖洗,和現在站在院子的水池邊上,用一盆冷水兜頭倒下的淋漓盡致,幾乎完全一樣。
在劉川適應這種生活之前,之前到從他剛一抵達秦水的那一天起,他就開始了自己的秘密使命——尋找那筆失蹤的鉅款。尋找鉅款的方向當然不在這個院子,不在單成功的身邊,甚至,也不在秦水,而是在單成功的言談話語和他常的行為舉止之間。
劉川在到達秦水的第三天,才有機會與景科長見了面。他們見面的地方是在離劉川住處不遠的一個冷清的街邊雜貨店裏。劉川獨自進去買蚊香,還沒錢就看見景科長從裏屋走了出來。
雜貨店裏沒有別的顧客,於是景科長就把劉川延入店堂後面的一間密室,兩人做了簡短談。景科長説你怎麼瘦了,劉川説廢話你沒看我整天吃的什麼,能不瘦嗎。景科長説沒生病吧,睡眠好嗎?劉川那幾天正被蚊子搞得焦頭爛額,説到睡眠只能長出大氣,一言難盡也不想説了。景科長於是言歸正傳,他告訴劉川,這個小雜貨店秦水公安局已經做了工作,今後就作為他們接頭的地點,以後身邊遇有公用電話,也可以直接打他手機聯繫。劉川向景科長彙報了單成功這幾的言行舉止,彙報了他們從北京返程的路上,途經瀘沙河尋訪那座木橋的過程。景科長説,瀘沙河確實是他們埋錢的一個地點,那地方後來確實被洪水淹了,在洪水到來之前是否有人搶先將錢挖走,因現場已經不復存在而無法判斷。景科長的這番話讓劉川到非常彆扭,心裏隱隱生出幾分失落和無趣,他想自己拋家捨命親歷親為的這個案子,他嚐盡艱辛苦苦尋找的這筆鉅款,也許壓就是一片早已逝去的汪洋大水,壓就是一個莫須有的主觀猜測。
但劉川還是告訴景科長,單成功這幾天自己喝酒,喝高了總對劉川吹噓:兒子,你好好跟着我,我不會虧了你的。你看我現在像狗一樣求着範本才,求他賞我這牀鋪蓋,賞我這口雜糧,你信不信總有一天咱們過得比他要好!你信嗎?啊!這兩年咱們就卧薪嚐膽,好好地裝他一回孫子。反正這兩年我也沒法在外面出頭面,等這陣風過去了,沒人再想起我了,我讓你跟着我一步登天。不行咱們出國找個地方,下半輩子咱們也享享洋福去!
如果説,那筆錢在去年那場洪水中確實隨波去了,那單成功的這些話又是什麼意思?是他的酒後胡言,還是他的酒後真言?
景科長説,這筆錢,我們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死馬也要當做活馬醫,有棗沒棗反正得打它一竿子。
第一次接頭談得比較倉促,內容簡單。分手前劉川借景科長的手機給打了個電話,他告訴,他現在在幫監獄辦事,順便和幾個朋友在外地跑一筆貸款,要是有了貸款,公司的事也就好辦了。在電話裏聽上去身體健康,她告訴劉川她現在每天堅持走路,一次最長已經可以走上五六十步了。劉川説那太好了你就這樣堅持鍛鍊,我回去以前爭取能走一百步。掛了的電話,劉川問景科長他再打一個電話可以嗎?景科長説你出來時間不短了,別讓單成功懷疑你。見劉川拿着電話還是看他,便説:那你快點打。
劉川就撥了季文竹的手機,可惜,手機還是關着。劉川只能往好處想——她大概正拍戲呢。
劉川怏怏地還了電話,景科長從他的神情上,大概猜出他是給誰打的,於是説:哎,你上次託我們買的那個大衞杜夫牌打火機已經買了,是一千二百九十九塊錢的,還剩二百零一塊,等回去還你。那打火機我們已經託北京市局的人給你那朋友送去了,她叫季文竹對吧?她是你女朋友嗎?她愛雪茄?
劉川笑了笑,轉身往門口走,在門口又站下,似乎想了想,才回頭做回答:“對,她是我女朋友,她不愛雪茄。”景科長也笑了,劉川第一次覺到,景科長也能笑得隨和。
劉川也許並不知道,季文竹在接到那個打火機的時候,就已經徹底原諒他了。女人都是的,無論有多大前仇舊怨,只要有一件小事動她了,心就立刻軟啦,一切過節都可風雲散。
季文竹靜下來的時候也仔細想過,劉川究竟有多大錯呢?到美麗屋那種地方賣笑可能是他尋求刺的一種方式,一種獨特的自和發。劉川家財萬貫,吃穿無憂,他去那地方當鴨只能理解為玩兒的就是心跳。如果這樣解釋他的動機,他的行為也就變得可以接受。不僅可以接受,而且還有一點新奇,缺少新奇的男人,一點意思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