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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劉川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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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共汽車從六里橋駛出了高速路,駛入了擁擠的西三環,時隔三年零一個月,劉川終於又回來了,又看到了熱鬧的北京城。

三年零一個月,一千一百二十六個晨昏,那個高牆電網的深牢大獄,是他苦海慈航的方舟,那些殺人放火搶劫強xx貪污盜竊走私販毒的囚犯,是他同船過渡的夥伴。現在他已回頭是岸,岸上人如水,他卻無家可歸。

他原來的家,早被法院拿去抵債,他租住的房子,早就超過了租期,他的,住在郊區的養老院裏,他在這個廣廈萬千的城市,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他懷裏揣着一份天河監獄開具的釋放證明書,他還需要到他家原來所屬的派出所去開具一份户口註銷證明書,他還需要填寫一份入户申請書…這些手續其實並不麻煩,麻煩的是,他到哪裏入户?入户需要一份由親友或招聘他的工作單位為他出具的住房證明,而這份證明,他又該找誰去?

公共汽車走走停停,在人車海中隨波逐,他不知道該在哪一個車站放下自己,連同自己的玻璃和文竹。車子經過航天橋時他看到了那個記憶中的巷口,巷口的小店在視線中潦草地劃過,劉川立即抱起了自己破舊的行李,決定在此下車。

十分鐘後他站在了那個巷口,也知道不必真的進去,季文竹早在四年以前,就從這裏搬到酒仙橋去了,又從酒仙橋搬去了和平里,也許又從和平里,搬到了一處更好的房子,或者,她已經買下了一所高檔的公寓,公寓裏面已經裝修一新…

劉川的目光在巷口的屋角房檐,一一掃過,有幾分心酸,有幾分留戀。巷口的那間小賣部以前就有,劉川就用這裏的公用電話,撥打了季文竹的手機。

居然,電話通了。

劉川一聽到季文竹悉的聲音,額頭上就立刻佈滿了緊張的汗珠,他有點不相信自己的運氣,竟會好得如此湊巧。他的聲音不由惶恐起來,甚至還有幾分恭敬,那覺幾乎不像面對久別的愛人,倒像面對一個新來的隊長。

他説:“文竹,是我,我是劉川。”

“劉川?”電話那邊,有點疑惑,有點發蒙“哪個劉川?”

“就是劉川啊,你聽出我的聲音來了嗎?”

“你是劉川啊,你,你怎麼知道我的電話的,你這是從裏邊打出來的嗎,你這是監獄的電話嗎?”

“我出來了,我刑滿了,我這是在你們家門口打公用電話呢,就是航天橋你原來住的這邊。”

“你出來啦?”電話那邊的聲音驚喜地抬高,可以想見季文竹臉上綻開了美麗的笑容“你已經出來了嗎,你徹底沒事啦?是嗎!那太好了!太好了!”季文竹真的笑出聲來了。她的笑聲讓劉川的心情獲得了前所未有的撫,讓他不住動得熱淚雙

他強壓聲音,不想出一點哽咽,他説:“文竹,我,我想見你…”他終於知道,這一天的陽光為何如此明媚,這一天的微風為何如此清,因為這一天就是他時來運轉的子,因為季文竹沒有猶豫就答應了他的要求。

“你在航天橋是嗎,我馬上找個車去那兒接你。我在亞洲大酒店呢,今天中午我們在這裏有一個開機儀式,你來看看吧。中午我們就在這兒吃飯,你過來好啦。”半小時後,來了一輛捷達轎車,在這間小店的門口,接上了劉川和他的行李,還有他的玻璃文竹。

亞洲大酒店劉川以前來過,不知是因為這裏剛剛做了裝修,還是劉川在獄裏呆得太久,酒店大堂的寬闊輝煌,使他像個鄉下人那樣目不暇接。來接他的是劇組裏的一個劇務,幫他把行李和文竹玻璃都存在了飯店的行李部裏,然後帶着他向二樓的宴會廳走去。宴會廳門外厚厚的地毯,讓劉川像是踩了棉花,走得有點暈頭轉向。三年多的監獄生活讓他對這種地方深陌生,對服務生的彬彬有禮也頗不適應。他走進宴會廳時開機慶典已經開始,主席台的背景板上鋪張着電腦合成的巨幅彩照,面居中的正是季文竹那傾國傾城的美麗微笑,看來她真的成了明星,看來她又要飾演主角,要不然也不會發一句話就有人那麼老遠開車過來接他。他抬頭看那劇照,那上面的劇名果然是三個硃紅的大字:紅舞星!季文竹過去學過舞蹈,這個電視劇也許就是為她度身訂造。劉川移目台上,他看到季文竹風滿面,坐在前排。她的前後左右,大腕雲集,明星聚首,那麼多悉的面孔盛裝而來,人人掛着讓人景仰的“封面微笑”各方記者蜂擁台前,不知多少攝像機照相機萊卡燈閃光燈把眾明星團團圍住。劉川不敢向前,他身上的藍布衣服和軍用膠鞋雖然都是新的,但在這種地方,卻寒酸得格外刺眼。他不得不自慚形穢地龜縮在後面的角落,心裏既充滿重逢的喜悦,也充滿重逢的惶恐。他和季文竹之間,已相距太遠,一個是剛剛躥紅的明星,一個是剛剛刑釋的囚犯,他們之間,已有天壤之別。

一通擁擠的拍照錄像之後,記者紛紛後退,開始提問發言。問完本劇的創作製作,話題又轉向明星生活。關於生活的提問大都比較善意,語氣多是恭維與祝賀。但第一個提問就讓劉川的心跳躥到喉頭,又從喉頭沉入丹田,沉得心肌發梗,涼氣貫頂。他最初以為自己聽錯,但季文竹與那位導演的一臉微笑竟然明確無誤——記者在問季文竹新婚燕爾就接拍大戲,而且是與夫君一起合作,你們一導一演,戲裏戲外,覺是否非常默契?劉川不敢相信,季文竹與身邊那位中年導演彼此顧盼的目光,那目光中的一團新氣,會是真的。他不敢相信,季文竹對她曾經許下的諾言,已不再當真。

劉川也許這時才開始明白,他的獄中三年,看似短暫,其實漫長,山中方一,地上已千年。季文竹已不是過去那個到處租房到處找戲的北漂了,她已經有了新的生活,那種生活將牽引她攀上事業之巔,而演藝事業無止境的收穫,不正是季文竹最大的人生目標嗎?

劉川沒有再聽這對“新人”動用各種幸福甜美的詞藻來粉飾他們的“生活”他掉了魂一樣走出這座華麗的大廳。他的這身土氣的裝束,連服務員都不由側目耳語,但從他們視線的投向上,又能看出他們並非在議論他的衣服,他們似乎是在詫異他的表情,劉川這才發覺自己已經滿臉是淚。

那天晚上劉川去了季文竹的新家,那是位於東直門的一座嶄新公寓。東直門那一帶這幾年變化很大,季文竹在劉川下午打給她的電話裏説了半天,也沒讓他搞懂具體走法。於是,還是由那位熱情的劇務開車在約定的地方接他,一直把他送到那幢公寓樓下。季文竹家的客廳裝飾得半中半洋,寬大柔軟的美式沙發前,又擺了古舊的明式煙幾,牆上的西洋油畫之側,又懸掛了晉式的漏格花窗,整個房間到處洋溢着藝術的氣息和尋的‮趣情‬,和幾年前季文竹在航天橋酒仙橋和平里的臨時居所相比,已是一天一地。美式沙發上方的牆壁上,還掛着季文竹的婚紗彩照,新郎和新娘一樣濃妝豔抹,扮扮得有點做作。照片上的此導演已不是當年在順峯酒樓給季文竹過生的那位彼導演,從外表看似乎比“順峯”那位更加顯山水,而且論年齡也似乎比那位明顯少壯。

季文竹今晚沒戲,所以獨自在家。但她既然能派劇組的劇務開車來接劉川,至少説明,她請他來,並未瞞着她的那位丈夫導演。

劉川依然穿着那身有些皺巴的藍布衣服,很不協調地坐在客廳雪白的沙發上面,他了膠鞋的襪子上,隱隱有些走了一天路的汗酸。季文竹給他開了一罐可樂,他沒喝。他把隨身帶來的那盆文竹,放在了季文竹茫然的眼前。

“這是送給我的嗎?”她問。

“啊,”劉川點頭“我在監獄養了一盆,可惜死了,這是第二盆,為你養的。”季文竹湊近花盆欣賞了一通,笑笑,説:“好看的,不過我還真不會養花,你看我們家的花,全都是假的。假的現在比真的還值錢呢,真的要給我養,非養死不可。你養得這麼好,還是你自己養吧。”劉川也淡淡笑笑,笑得特別勉強,他説:“你養吧,死了也是它命該如此。死了你就扔掉,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你不必可惜,就算它從來沒有存在過,你以後就養假的就行。”季文竹也許聽出劉川話裏的委屈,話裏的自棄,她寬容地扯開話題,問起獄中的見聞和劉川的身體。劉川一律簡短回答,並不額外發揮。季文竹和過去相比,顯然見了不少世面,言談話語,顯得成多了,臉上的表情也訓練有素。也許演員都該這樣,生活如戲,每一刻都是表演的練習。

她説:“我真的很高興,咱們分手這麼久了,你還沒有忘記我,一出來就先給我打電話,沒忘了我這老朋友,還把這麼好的花送給我。聽説你今天中午沒吃飯就走了,我真不知道你是今天才剛剛出來的,要知道我就不會叫你來了。你剛出來肯定有好多事要辦吧,你回家了嗎,要不要早點回去?”劉川説:“好。”他站了起來,知道自己應該走了。他下午給季文竹打電話求見,説好就是要送她一盆花,沒有其他事的。

季文竹也站起來了,把他送到門口,在門廳看他彎換上了自己的膠鞋,當劉川直起身時,季文竹出人意料地擁抱了他。

這是劉川盼望已久的時刻,為了這個時刻他曾經幾死幾活。在他最無助最無望的那些子,他對這樣的擁抱多麼神往——他愛的女孩,熨帖着膛,他靠了這個幻想,一步一步從黑暗中爬出來,找到人間的曙光。現在,他終於得到了這個姍姍來遲的擁抱,而且就在他回來的第一個晚上。這個擁抱比他幾年來朝思暮想的還要輕盈,還要優雅,優雅得幾乎彬彬有禮,和季文竹第一次在他的辦公室一把抱住他的率真與情,完全兩樣。但劉川依然被這個擁抱立即攻陷,他有意放任了自己的幻覺——這也許就是他苦苦等待的那個擁抱,這個擁抱也許和他的想象並無不同!於是他想哭,想把幾年來所有委屈,所有希望,都哭給她聽,但他把哭聲節制在丹田,也沒讓眼淚出眼窩。他在自己的心裏,悄悄泣,同時把身軀鐵一樣地繃緊,他不想讓擁抱他的季文竹觸摸到他深藏的悲慟。

季文竹伏在他的肩頭,也許覺到了他反常的僵硬,她在他耳邊輕輕細語,想用她特有的嫵媚軟化他的“矜持”

“以後有空,就來看我,好嗎?”劉川用背書一樣的聲音啞聲説道:“好。”在享受幻覺的同時,理始終不至徹底枯死,他還不至於不明白,這是別人的家,這是別人的

從季文竹家出來,回首仰望那片崛起的新廈,才發現那是多麼壯觀巍峨。每個巨大的落地窗裏,奢華的燈火半隱半,燈火把這片宏大的社區,勾勒得比白天更具氣度,東直門因此而今非昔比,而阡陌亂。劉川站在街口,左看右看,他以前去酒仙橋接季文竹,去美麗屋上夜班的那條必經之路,大概早被身後的這片廣廈沒。

他向路人詢問了酒仙橋的方向,一直步行了很久很久。他無意中經過了那條悉的街道,看到了季文竹的那幢紅樓舊居,那座樓上雖然同樣燈光點點,但與季文竹的新家相比卻盡顯寒酸。只是那燈光對劉川來説,卻是無比親切,儘管他分不清哪一個亮燈的窗口,曾經被他擁有,曾經收留過他的一段纏綿。

劉川沒有停住腳步,目光不再連,他繼續茫然地向前走去,居然看到了那個燈火俗豔的“美麗屋”

“美麗屋”門臉依舊,但名字換了,換的名字有點傷——風雪夜歸人,與這夜夜笙歌的狂歡之地,顯得有些格格不入。門口站着的保安也換了,全是陌生面孔。大概非典剛過,生意尚未紅火,劉川從門前張望着走過,已無一人識得。

他走得累了,真的累了。他在一個小巷的入口,找到了一家旅社,比他在豐台與單成功一起住過的那家小店,更加簡陋殘破。他的行李還存在亞洲大酒店裏沒取,取了也沒地方擱。不知明此時,即便無風無雪,除了這家又髒又的旅館,他還能夜歸何處。

第二天一早,劉川去看

養老院離城裏很遠,他坐長途汽車走京昌輔路,走了兩個小時才找到那個樸素的院子。這些天“非典”之已經解除,遠郊的各條路口也已暢通。養老院的親屬探訪早就恢復正常,但進出院門還要測量體温。劉川走進住的房間時房裏只有一人,正望着窗外的藍天黯然發呆。老多了,只有哭聲沒變。見哭了劉川才徹底敞開一切,把存在心裏的委屈全都釋放出來,他抱着像孩子似的泣,泣得一點也不像個吃過苦的男人。

則放聲大哭,劉川從的哭聲中知道,這些年來,一個人,一個人呆在這座簡陋的養老院裏,她心裏壓了莫大的委屈,莫大的悲哀,她在堅持着,等他回來。

同屋的幾個老人從外面進屋,呆呆地站在門口牀前,看着他們祖孫相會。養老院的一個年紀已經不輕的護工聽到哭聲也進屋來看,看到老太太唸叨了三年的孫子終於來了,連忙歡天喜地地與之道賀:老太太,這是喜事啊,這孫子你盼了三年,這不是看你來了嗎!你看你這小孫子多漂亮啊,你這福氣不就來了嗎,你孫子這回是接你出去的吧?

的嘴角綻開了笑容,但雙頰依然老淚縱橫。後來對劉川説道,她一輩子都是個要強的女人,她一輩子都沒過這麼多眼淚,就是在劉川父親病逝的時候,她白髮人送黑髮人也沒像見到劉川回來這樣慨。她對劉川説,在她住進養老院的半年之後,她突然變得沒有信心,因為她預到自己可能熬不到劉川走出牢門,熬不到劉川過來接她,她預到她永遠見不到劉川了,她預到當她嚥氣的時候,身邊將沒有一個親人。從那時開始她的一頭銀髮就開始落,她就再也不是過去那個直,堅強樂觀的老太太了。這三年要不是小珂和鍾天水常來看她,要不是小珂逢年過節把她接走,讓她還能覺到孫子的人脈,她也許真的等不到此此時,他們祖孫在陽光之下重逢相見。

這一天劉川一直在養老院裏陪着,祖孫之間,如戀人般温存相依。從小,就愛他,他也愛,但從未像今天這樣,覺難解難分。

中午,養老院開過飯以後,劉川到小賣部買了一個麪包,在外面狼虎嚥地吃完,才走回的房間。他在的房間裏看到一箇中年婦女,風塵僕僕的樣子像是剛從城裏趕來。那位中年婦女叫了一聲劉川,劉川叫了她一聲阿姨,他認出這位不速而來的女人,就是小珂的母親。

這一天的下午,小珂的母親和劉川一起,推着劉川的,走出了養老院的大門,她是受了小珂的委託,到這裏來找劉川,受小珂的委託,來接他們祖孫進城。

劉川出獄的那天,小珂剛從備勤轉入執勤,將在監獄封閉工作一個月。她不願讓母親到監獄門口去接劉川,她不願意把自己對劉川的特殊關心,暴在監獄的同事面前。她悄悄打電話回家告訴母親,讓她第二天就到郊區的養老院去,她斷定母親在那座養老院裏,一定能見到無家可歸的劉川。

小珂的母親把劉川祖孫接到了劉川曾經租住過的那套房子,她告訴劉川,這所房子原來租給了一個開飯館的老闆,每月的租金也還合算,但兩個月前小珂執意不再和那人續約,執意把房子騰空等劉川回來。她説劉川刑釋之後一時沒有工作,也沒有住處,和久別重逢,卻無法團圓,她對母親説,她不想讓劉川出獄後過得比獄中更難。

劉川回來了,他曾經以這裏為家,他曾經在這裏避難,也在這裏住過,還在這裏度過了今年的節。

他回來了,他想,他如果掙到足夠的金錢,他一定要再把這裏租下,在他的下意識中,與他家原來那幢經歷了恐懼和破壞的華麗的公寓相比,這裏擁有更多的温情,這裏更像一個安定平和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