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孫鵬詐病劉川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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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鵬當然要送集訓隊了,好在他並沒真的點火,否則還得報法院加刑。在送集訓隊之前,孫鵬又來了花樣,他也學了前陣劉川的把戲,在三分監區正要宣佈將他送到集訓隊的時候,他突然生了病。他生病的目的並非僅僅要躲集訓,而是和劉川一樣,也是企圖謀求保外就醫。
和劉川裝病的手段相比,孫鵬的病法,可就狠得多了。他玩兒的是屎失!在馮瑞龍把他叫到辦公室通知他回去打行李去集訓隊報到時,他當場就把一大泡撒在了褲子裏,然後就勢癱在地上,自稱下肢麻痹,怎麼扶也扶不起來了。在抬到醫院的途中又拉了一褲襠屎,得抬他的幾個犯人中午都吃不下飯去。經過天監醫院和監獄局的濱河醫院幾次檢查,都沒查出器官上有何病,可他就是不分車上路上牀上地上,有屎就拉有就撒,得沒人能跟他在一間病房同住。天監醫院的病犯監區不得不專門騰了一間原來放東西的小屋給他單住,並且要求三分監區派人過來,服侍他的清潔和起居。
這正好是衞生員乾的活,不料分監區剛剛當選沒多久的衞生員因為在一次家屬團聚回來後,用雪碧的瓶子往監區裏帶白酒,在這次徹查違品的清監行動中被揭發出來,結果衞生員的職務被抹了不算,又送集訓隊予以嚴管。可這回分監區再選衞生員的時候,居然無人主動請纓,因為人人心知肚明,這時候誰要是得了這個職務,十有八九就得派到醫院陪護孫鵬,就得一天無數次地給他擦屎洗去了。
馮瑞龍開始並沒意識到這事和孫鵬有何關聯,直接找劉川談了次話,表達了政府對他的信任,希望他能再次競選該職。上次選衞生員劉川失利,老馮一直掛在心上,沒想到補償的機會來得如此之快。他奇怪地問劉川這次為何沒有報名,是不是因上次的挫折而有些氣餒。劉川説不是。馮瑞龍問那為什麼?劉川説:隊裏讓誰幹誰就幹唄,老評來評去容易評出好多是非。馮瑞龍説:監獄和外面的單位不一樣,如果做什麼事都能公開透明一點,就能讓廣大服刑人員覺公平,你得明白這個道理。劉川説:是。
因為無人報名,馮瑞龍就把選衞生員的事直接拿到分監區管教工作會議上讓大家議了一下。對於讓劉川當衞生員的提議,多數幹警附議,少數幹警異議,四班的管號民警龐建東仍然默不做聲。馮瑞龍問龐建東什麼意見,附議還是異議,龐建東這次沒再提出服刑人員民主評選的建議,而是若有所思地反問了一句:現在當這個衞生員,劉川自己願意嗎?馮瑞龍説:我找他談過,他願意。龐建東又問:他是主動願意還是被動願意?馮瑞龍一時搞不懂龐建東的意思,説:我問他了,他説只要分監區定了,他一定幹好。龐建東説:那就是被動願意。
劉川被宣佈擔任分監區衞生員之後,之後當天,馮瑞龍就明白龐建東的微言大義了,就明白為什麼這回沒人報名了,就明白什麼叫主動願意被動願意了。劉川當上衞生員的當天,就被派到監獄醫院,陪護孫鵬去了。劉川去醫院的那天晚上,龐建東也去了一趟醫院,表面上是看看孫鵬,實際上主要是想看看劉川的情緒。因為他突然想起很久以前曾經聽説,劉川和孫鵬在入監教育分監區曾為一碗雞蛋湯打過架,雙方打得頭破血。
龐建東進了病房監區,麻煩值班的民警打開了筒道的鐵門,走進病房區內。孫鵬住在病房筒道的最裏一間,離了十米就能聞到一股惡臭,龐建東忍着沒捂鼻子,朝着臭味的源頭推開那間房門。他看見孫鵬坐在牀邊的地上,光着兩條髒腿,看着劉川撅着股正給他撤換褥子牀單,那褥子牀單上到處糊着顏噁心的屎。
劉川見龐建東進來,兩手抱着捲了屎的褥子,立正站好,叫了聲:“龐隊長。”龐建東點頭應聲,待孫鵬也坐在地上向他打了招呼後,他對劉川説:“你趕快抱出去吧。”劉川答了句:“是。”就抱着褥子出了屋子。
龐建東對孫鵬説:“我説你這病到底怎麼着啊,醫生説你什麼病都沒有,你要是裝病可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你自己受罪你樂意,你這不是害人家劉川嗎,天天給你洗褥子洗牀單,這個味兒誰受得了。”孫鵬説:“龐隊長,我真有病,我也想憋着,可就是憋不住。可能是讓高壓水槍把我着了。要不然你們還是讓我保外就醫得了,讓我老婆伺候我去,也別麻煩劉川了,也別麻煩政府了,我也不想…”龐建東打斷孫鵬,他的語氣冷淡,態度堅定,不給孫鵬留有一絲幻想:“你這不可能的,要保外就醫得醫生證明你確實有病生活不能自理,現在醫生證明你沒病,你保什麼外就什麼醫呀。你自己好好琢磨琢磨,早琢磨透早點回頭,現在回頭還來得及,聽見沒有。”孫鵬低着頭,不做聲。龐建東不再多説,轉身走了出來。他到水房又去看了看劉川,看到劉川正在沖洗那牀褥子,見他進來,劉川關了水立正站好。龐建東突然覺得劉川真是倒黴,好不容易得了一個衞生員的職位,結果竟是這樣一份把屎把的苦差。
據我一向以來的認識,龐建東這人有點傲骨,儘管自己沒錢,但特別看不起有錢人的張狂;儘管自己瘦小,但特別不服強健者的力量;儘管自己是大專學歷,但並不把那些擁有大本學歷的同輩放在眼裏,他從來不肯屈從人下,服軟認輸。但對那種可憐倒黴走了背字的弱者,則特別願意仗義執言,傾力相助。
在劉川剛從公大分到天監那會兒,他和劉川混得不錯,因為劉川雖然拿了大本,但一點沒有大本的架子。劉川低調、厚道、不搶風頭的個,很投龐建東的胃口。也因為那時他並不知道劉川老爸是個大款,也因為那時劉川尚未從他手裏仗勢奪愛。在季文竹移情別戀之後,龐建東恨劉川恨得,一下有點勢不兩立的勁頭。
龐建東對劉川的態度讓我常常心中慨,慨時光如電,慨人間正道,滄海桑田。時間的強大無人能敵,時間可以淹沒仇恨,修復情…時間讓龐建東不再憤怒,不再抱怨。當劉川淪為階下之囚,當他與劉川分隔天壤,他甚至還告誡自己,對末路之人要持以同情,要出以公心,在對劉川的管教上,應迴避時且迴避,須耐心時當耐心。在他當了四班的責任民警後,他更加告誡自己,一定要對劉川負起責任。
龐建東的這個心態,聊天時和我談過。我能夠理解,也相信他發自真心。
龐建東走進水房,看到劉川獨自洗刷褥子,褥子很大,洗刷吃力。龐建東面嚴肅,説了聲:“我來幫你。”便向劉川走了過去。劉川先是習慣地説了聲:“是。”後又連忙攔住龐建東伸過來的手:“不用不用,龐隊長,我自己能洗。”龐建東還是堅持把手伸進水裏,説:“這褥子太大了,兩個人洗比較省力,你一個人都擰不幹吧。”劉川説:“擰得幹,擰得幹。”但這時龐建東已經動了手,還招呼在一邊愣着不知所措的劉川説:“來吧,你拽住那頭,使勁兒!”連着一週,孫鵬天天拉在牀上,在牀上。劉川天天幫他擦,擦了牀上又擦身上,後來劉川求醫院民警給他找了一塊塑料布墊在孫鵬身下,每天的清潔工作才算簡便少許。他也知道這麼長時間屎橫八成是偽病,但他並沒勸過孫鵬一句。他知道,勸也沒用。孫鵬既能忍受這份活罪,肯定是鐵了心要達到目的,所以勸也沒用。
他不勸孫鵬,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他恨孫鵬。你裝病就裝病,非裝這種病,你是玩兒得狠了,讓老子跟着遭罪!不光劉川,病房筒道一共住了二十多個病犯,沒有不罵孫鵬缺德的。
一週之後的一個下午,鍾天水突然出現在病犯監區,先去看了一眼孫鵬,沒説什麼,但把劉川叫出來了。他把劉川叫到了幹警的辦公室裏,和他進行了談話。
鍾天水到這兒來,和一週前龐建東來這兒的目的一樣,不是看孫鵬來了,而是看劉川來了。
他問劉川:“在這兒陪護孫鵬有一週了吧,煩不煩啊?”劉川猶豫了一下,説:“煩。”鍾天水説:“孫鵬肯定是偽病,你現在天天和他在一起,應該勸勸他。”劉川説:“我跟他不説話。”鍾天水怔了一下,想了想,説:“啊,三分監區有不少犯人反映,説你這人架子特大,特不合羣,很少跟人,為什麼?”劉川説:“不為什麼。”停頓了一下,又説:“我雖然和他們一樣,也是犯人,可我就是看着他們討厭。”鍾天水説:“有你看着不討厭的嗎?”劉川沉悶了一會兒,説:“也有,少。”鍾天水説:“人家也看你討厭,你知道嗎?”劉川不説話。
鍾天水説:“劉川啊,我早告訴過你,你應該把這五年的刑期變成學期,你在監獄,其實可以學到很多東西。這都快兩年了,你都學到了什麼?”劉川説:“我正學法律函授呢。”鍾天水説:“我不是説這個。我是説,你的為人處事,你的格素質,也得學,也得練。你別覺得蹲監獄全是壞事,壞事也能變成好事。坐牢其實也是一次難得的人生經歷,能讓你看到許多難得一見的人間風景,看到許多難得一見的人情世態,能強迫你在最短的時間內學會知足和珍惜。知足和珍惜也是人的一種必不可少的生存能力,一種必不可少的人生修養。有了這種能力和修養,對環境的適應力就會增強。哪怕是在最壞的環境裏,也能煥發出自強求生的慾望。所以我説,苦難也是人生給你的一份厚禮,它讓你成,讓你得到心靈的平靜,讓你擁有無畏而又平和的個,讓你發現真正的朋友。”劉川説:“我現在,哪還有朋友。”老鐘點頭:“對呀,你當然沒有。朋友都是處出來的,你不融於環境,不與人相處,哪來的朋友。”劉川説:“我原來以為,我脾氣特好,現在知道了,我脾氣特壞,不懂得怎麼和人相處。”老鍾説:“和人相處,最簡單不過。你敬人一尺,人才敬你一丈,反過來,你不仁,人也不義。咱們中國人處人處事,都是這樣,你送我一袋米,我還你一束,講究禮尚往來,互互換。劉川,你在監獄這所學校裏,要想把做人學好,你就記住三句話:待人真誠,做事規矩,態度謙恭。有這三條,就算齊了。”劉川默默地聽着,鍾大這些話語,無論似是似非,都有些深意,也很實在。就像鍾大腦門上的那些皺紋一樣,深刻的同時,又非人為雕飾。雖然劉川心裏還是有點亂,但他點頭説:“我知道,我會的。”鍾天水笑笑:“你會個!我還不瞭解你,你這個人,從你的習慣上,就是看別人缺點多,看別人優點少,對別人的病特別,對別人的優點無動於衷。除非是你喜歡的人,比如你女朋友,那缺點都能看成優點了。對她怎麼好都不嫌過。要是天下所有人都成了你這德行,誰還願意在這樣的世界裏過子!”劉川不説話,好像被説中了痛處。
鍾天水説:“你也不想想,你自己就沒缺點嗎,你們分監區反映你很少關心集體,很少幫助別人,很少主動打掃公共衞生,是不是?”鍾天水笑着把口氣活躍:“大概你是信了小乘佛教了,只講獨善其身,可我覺得還是大乘佛教比較好,講的是普度眾生。你呀,你得多為大家做點好事,積點公德,將來到了社會上,就能成為一個受人歡的人,受人喜愛的人,你做得到嗎?”劉川説:“做得到啊。”又説:“可有時不知道該怎麼做。”鍾天水説:“好做,你就記着我今天告訴你的三句話,這也是與人相處的三大法寶,我剛説的那三句話你還記得嗎?”劉川仰着臉看鐘大,一時不知怎麼回答。
鍾天水説:“真誠,規矩,謙恭。我告訴你,只要做到這三句話,任何環境,都能容你。”鍾天水的一席教誨,表面無新無奇,多為傳統道理,但在劉川心裏,顯然有了積極響應。雖然,他依然沒有勸説孫鵬放棄偽病,但他對孫鵬的態度,顯然好得多了。他在情上,仍然討厭孫鵬,但在理智上,觀念上,知道自己現在是衞生員,是陪護孫鵬來的,對這項工作,應當持以真誠,應當中規中矩,應當懷着謙恭待人的態度。
他的態度動了病犯監區的責任民警,在食堂吃飯時對龐建東大加吹捧,他説龐建東你們一監區真應該評你當“人民滿意的好警察”你管的那個劉川,過去可不是省油的燈,現在讓你拾掇的,真是有點人樣了。這回在我們這兒表現可好呢,天天干這種髒活居然一點怨言沒有,你以後還不在全監大會上介紹介紹,你是怎麼把犯人管服的。
劉川的態度也動了病犯監區的病犯,他們在水房裏看見劉川時,總會悄悄説一句:,別給丫洗那麼幹淨,給丫漚出褥瘡來丫就老實了,什麼東西呀!有時他們還會繼而嘆上一聲:唉,你要是我們監區的衞生員就好了,你以前在外面是不是伺候過人呀,怎麼練得這麼耐心。
劉川心想:靠,老子伺候過誰呀。以前要是修煉得像現在這樣,然後去伺候或者伺候季文竹去,該有多好。
劉川的態度,也動了孫鵬本人,他以前和劉川不大説話,但劉川現在明顯看得出來,孫鵬開始有意討好自己,常常主動衝他微笑,求他做事的腔調,也柔和得前所未有。他甚至從某一天開始,突然只牀不拉炕了。劉川收拾濕的塑料布時他對劉川説道:兄弟,你也不容易,大哥以後不拉了,光點還好洗一點。見劉川沒有答腔,沒有謝他,他有點尷尬,繼續又説:兄弟,你對我的這份大恩大德,我記一輩子,有朝一你用得着哥哥,哥哥為你赴湯蹈火。你要不信下回也病他一次,哥哥也來照顧你,哥哥讓你想怎麼舒服就怎麼舒服。
劉川説:你要真想讓我舒服,你就連也別了。
孫鵬愣了一下,説:咳,我這不是憋不住嗎。
劉川捧着塑料布出去了,頭也不回地説:我又不是隊長,你蒙我幹什麼。
孫鵬的聲音追着劉川,追着他的背影解釋了一句:你還不信,真的,我不蒙你…但從聲音語調當中,已聽出底氣不濟。
龐建東對劉川的看法,在情的層面,也進入了一個連他自己都難以揣摩的階段。
在理上,龐建東早就清楚,他是他的隊長,他是他的犯人。他對劉川應當管理嚴格,思想關心,執法公平,凡事不以私心待之,不以情用事。這些原則,龐建東自信都能做到,但在情上…你説情這玩意兒在工作中本就不該存在,也不現實。説老鍾這種人凡事都按原則辦,我信。老鍾這把歲數了,受黨教育多年,從格形成的那個年齡起,就被灌輸了各種組織原則,那些原則在老鐘的本能上,都已深蒂固。但龐建東年輕,年輕人容易意氣用事,遠遠達不到老鐘的道行。
所以我覺得,像龐建東這種新民警,情上的好惡,常常左右情緒的波動,甚至影響思想的判斷,儘管不一定掛在臉上,但心裏難免糾錯不清。比如現在他對劉川的態度,就是又愛又恨,説不清誰為主導,説不清正確錯誤。
自從他當了四班的管號隊長,劉川的表現確實不錯。特別是這次當了衞生員去陪護孫鵬,更讓龐建東有點動。但劉川居然讓他去給季文竹送生禮物,而且是送象徵愛情的玫瑰花,實在是太不懂眉高眼低人情世故了。龐建東和季文竹過去是什麼關係劉川又不是不懂,雖然已經事過境遷,但彼此心中總有隱痛,劉川居然主動去碰這塊傷疤,實在傻得可以。龐建東當場予以拒絕,既沒徇私情,也沒私憤,符合規定,無可指責。
兩週之後——龐建東真的氣憤了兩週——但看到劉川在病犯監區的表現之後,他還是去找了他的上司馮瑞龍,把劉川想送花給女朋友過生的事説了。馮瑞龍又跟鍾天水説了。鍾天水的態度是,給劉川辦這事並無明文允許,但也無明文止,索給他辦了,只此一回,下不為例。為這事鍾天水還去問了獄政科和生活衞生科的意見,最後三方面的意見一齊請示了強副監獄長和鄧監獄長,其實龐建東早就料到了,這件事只要一往上請示大凡就準了,有利於犯人改造的事,上邊十有八九能批。
這事批下來後,具體辦還是落到龐建東頭上,他心裏彆扭,又無處訴説,只怨自己自作自受。因為涉及現金進出,又涉及犯人的女親友,所以監獄領導的意見,給劉川的女友送花,最好派兩個人去,除龐建東外,最好再找一位女同志,與他一起同行。
正好,龐建東就叫上了小珂,小珂在生活衞生科裏,正管犯人的錢款賬目。
關於玫瑰花的價格品質,龐建東和小珂並不很懂,他們的家庭條件和生活習慣,還沒漫到這種程度。這回替劉川買花,才知道玫瑰最多保鮮兩天,卻要十五元一枝。季文竹二十三歲生,要買二十三枝玫瑰,要花三百四十五元整。成捧的玫瑰確實好看,每枝長短完全相同,枝葉花瓣新鮮無損,顏也個個紅得發紫,看上去煞是心動。
小珂事前和季文竹通上了電話,季文竹那陣正在慕田峪拍戲,她對劉川還記得她的生,深表驚訝,非常。但她同時對小珂表示,慕田峪路途太遠,你們就別來了,真的別來了,你們告訴劉川,他的心意我領了,我也祝他一切都好。但小珂説:劉川一定要我們把這份祝福送到你的手裏,他這人你也知道,如果我們沒有送到,他會非常失望,這對他的改造情緒不太有利。季文竹這才説,那你們就來吧,我們明天在這邊拍完戲,就直接從這兒到北戴河去了,我們拍的是偶像劇,所以得到海邊去拍。小珂説,明天你們幾點走?我們明天一早就去。
第二天早上,小珂和龐建東一起,乘長途汽車去了懷柔。一路上兩人沒怎麼説話,他們輪捧着那捧玫瑰,沐浴着無數羨慕的目光——那些同車的乘客,顯然把他們當成了幸福的一對——沒人看出他們眉頭緊鎖,面凝重,都在各想各的心事。
龐建東心情鬱悶,小珂又何嘗不是。那三百四十五塊錢都是她和她爸爸媽媽一點一點辛苦攢下來的,是給劉川用的,誰曾想卻落到了季文竹手裏。季文竹和劉川相比,和小珂相比,生活肯定富裕多了,但他們還是要把這麼貴重的鮮花,長途跋涉送到她的手裏。不説這花,光説來回路費,也要幾十塊錢,還不知回去監獄給不給報呢。
小珂還在上警校時,參加團總支組織的愛國主義教育活動來過慕田峪一次。對慕田峪的印象,並未和今天的藍天白雲連在一起。他們在離主遊覽區稍遠的一段殘毀未修的古長城段落,找到了那個紅紅綠綠的偶像劇組,並且在一大幫紅男綠女的“偶像”當中,找到了滿臉嬌媚的主角季文竹。
已經拍過不少戲的季文竹在演技上似乎相當老練了,正在鏡頭前和那羣衣着時尚的男孩女孩談笑風生。小珂和龐建東向劇組的工作人員説明了身份來意,遂被允許站在服裝箱那邊耐心等着。在小珂看來,那場戲拍得相當繁瑣,連拍幾遍導演才喊了一聲“過!”季文竹早就看見那捧花了,一散戲便笑着跑了過來,接過鮮花的同時滿口謝,也不知是謝劉川還是謝前來送花的這對男女民警。但小珂看得出來,季文竹面對龐建東時多少有些尷尬,眼神躲閃,笑容不順。龐建東則很酷地板着面孔,不發一言,默默地聽着小珂向季文竹轉達劉川的生祝福。季文竹也託小珂向劉川轉達她的問候,祝他身體健康,心情愉快,別老惦記她了。這些祝願聽上去不過是一般的問候,像同時給n個人發送的手機短信。惟有最後一句“你跟他説,以後不用老惦記我了”則聽不出究竟是客套,是怕劉川過於分心,還是真的不希望他再這麼惦記她了。
季文竹説完了劉川,目光終於,也不得不,移向龐建東了。她微笑着説了句:“建東,你好的吧,也謝謝你了。”龐建東依然嚴肅着,什麼都扛得住似的,很男人地説了句:“不客氣。”劇組裏的另幾位少女也圍過來了,一邊開着季文竹的玩笑,一邊盛讚這捧玫瑰的質量——季文竹你過生呀,是今天嗎?不過生人家送你這個幹嗎?是不是你的影送的?你的影也有警察?
小珂看着那捧玫瑰被演員們拆散,從這雙手裏轉到那雙手裏,從這張鼻子嗅到那張鼻子,直到副導演在那邊大喊:“演員!演員!該拍擁抱那段了…”演員們才放下花朝攝像機那邊碎步跑去。季文竹抱歉地對小珂龐建東説道:“我要拍戲了,你們想看拍戲嗎,想看的話就站在這兒看吧,看看我們怎麼拍戲。”季文竹也朝攝像機那邊跑過去了,龐建東沉着聲音對小珂説了句:“咱們走吧。”便率先扭頭向下山的路口走去。山上的風很大,把龐建東後背的衣服吹得鼓脹起來,使他那一刻備顯魁偉。小珂轉身,跟着他走了兩步,又不由自主回頭看去——萬里長城的一個垛口上,一段好戲已經開拍,季文竹情擁吻着一位風度男子,架在升降車上的攝像機從他們的面前緩緩搖過,徐徐升起…
小珂驀然回首的目光,並未隨着上升的鏡頭,投向垛口那對“深情”男女,而是向服裝箱上那片無人顧及的散落的玫瑰,匆匆一瞥。那些玫瑰在太陽的灼烤下好像已經敗了,花枯萎。山風吹過,葉瓣飄零,幾點殘紅碎綠,無聲無息地向着殘磚斷石的斑駁城垣,隨風飛去,飛向綿延無盡的山野,漸漸幻化於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