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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領事館路西口九號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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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解了密碼,壓在心頭上的那塊大石頭一下卸,始終處在高度緊張狀態下的邵長水隨後便病了一場。好在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病。病毒冒。高燒數不退,卻也把他折騰得夠嗆。所幸的是,這一病,反倒讓他從心理上生理上都撈到了一次難得的“休整機會”既暫時擺了“定崗定職”的煩惱,也安然自得地睡了幾個囫圇覺,過了一段難得的“兩耳不聞窗外事,只顧老婆閨女熱炕頭”的悠然子。那天終於退燒,慧芬買了只野生甲魚,又往裏撕進幾太子參,擱了一把枸杞淮山藥,燉了一小鍋濃湯,讓他喝下,美美地出了身汗,原本頭重腳輕,關節酸澀的身體果然活泛了許多;先是在警校院子裏溜達了一會兒,温暖的陽光和碧綠生青的楊樹,加上輕薄的白雲和高遠的藍天,讓他彷彿又回到林區時代的童年,因病而變得脆弱的心靈由此卻被深深打動,誘發他信步走出校門,而後搭上一輛並沒有多少乘客的公車,顛達着向市中心馳去。同樣因為病後的心緒,今天的市中心在邵長水看來覺得分外親切和恬靜。公車在市中心一座俄式大教堂門前停下,他也跟着下了車。平時對宗教建築從不興趣的他,今天面對那碩大的教堂穹頂和充滿着無限意味的十字架,卻也生髮出一種莫名的慨和戰慄。教堂右側對馬路,是近幾年興起的一個小商品批發市場,其規模之大,每金額之高,進出這兒動人口數之多,不僅為本省之首,也為鄰近幾個省所少見,還帶動了一系列的服務行業,比如餐飲、洗浴、美容、歌廳等,免不了車水馬龍,脂粉飄香…一應俱全。當然也是各種通事故和刑事案件的高發區,是附近幾個派出所的工作重點所在。教堂左側,則是解放前蘇、領事館所在地,也是當時各省商務會館、同鄉會會館的彙集地。巷深牆高,林陰匝地,似有不食人間姻火之意味。但據説,這兒一度還是青樓、酒肆、戲院林立的地方.也曾狠食過一陣“人間煙火”後來幾經人民政府整頓改造.大規模拆建搬遷,居民成分發生了的改變,這兒才成了市中心鬧中取靜的一個最佳居住小區。有幾家小旅館、小診所和小雜品店夾雜其中,也無非是幽暗的單問門面上懸着一兩盞並不明亮的電燈(或一兩個簡潔的廣告燈箱)而已。邵長水忽然想起,聽女兒豆豆曾説起過,她的班主任老師好像就住在這附近,便邁開仍多少有點虛軟的腳步,慢慢向巷子深處遊移而去。是真想去找那位班主任老師説些什麼嗎?那倒也不是。完全不想去找那位老師説些什麼?也不是。這也不是,那也不是,此時此刻,他也説不清自己到底想幹什麼,也許本就不想幹什麼,就想隨心所地走一走…是的.在這讓人心煩意亂的世界上能隨心所地走一走.真好…縫一邊享受着這“真好”的覺,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四下隨意張望着:走到一家小旅社門前,忽然停下了腳步:“金用旅社”?這名字好啊。金用?金庸?似乎在哪兒見過?他再一次四下張望.見旅社對面斑駁的磚牆上嵌釘進一塊搪瓷製作的路名牌.藍底白字.醒目地印着“領事館路西口”幾個魏碑體字。

“金用旅社?領事館路西口?”他心一動,腦子頓時陣陣烘熱起來:隨即“領事館路西口九號院齊德培”這一行字便從他腦海裏閃出。這是勞爺留下的那份名單和垃址中的一個。勞爺還特地在“領事館路西口九號院”後頭用括弧加以註明:(金用旅社對街)。當時邵長水在心裏還默默地謔笑了一下道,這旅店老闆,居然鬼得厲害,知道借金庸大名的諧音提升自己這雞小店的知名度和引力,腦子也真夠使的。市場經濟真讓中國人都增加了三分機巧。勞爺在“齊德培”這名字後頭也加了個括弧註明:(聖西堂本堂神父):聖西堂.就是街面上的那個大教堂。一個神父,一個“全身心服伺天主的人”怎麼也會管起世俗問的“閒事”來,幫着勞爺去搞秘密調查了?而且看來,還不單單是一般地行善幫忙,一定還在其間起過至關重要的作用。否則,勞爺絕對不會把他列到那份名單裏,特別請求組織上給予相應的保護和關照。

這難道也是天主的意願?

當時,邵長水還這麼深想過。

無意中居然來到了這附近,自然不能輕易放過。於是,邵長水帶着十分的好奇心,不由自主地舉步向九號院走過去。

這院子並沒有因為有神父在這兒居住而顯得格外的清靜和肅穆。但當庭而立的兩棵七葉桉,卻顯得異常的瘦高而繁茂。當然,這跟“神”的意旨並無多大關係。邵長水有興趣看看“神父”的家到底會是什麼模樣。只是院子裏住着好幾户人家,一時問難以確定哪家才是那位“齊神父”的“寢所”當然的,如果真想搞清楚它,這對邵長水來説應該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但邵長水卻沒這麼去做。今天他並不想真的去打擾這位神職人員。他只是呆呆地張望。他在想象,住在這樣一個角落裏的一個“本堂神父”又能知曉多少政治?他怎麼會掌握到一個身居省委常委、省委副書記和代理省長高位的人的秘密,讓勞爺那樣一位老刑警對他發生了興趣?難以想象一個身穿黑立領長袍的宗教使者穿行在那幢幢高樓、座座別墅和一輛輛黑奧迪、一個個豪華會所裏,去辦世俗的紛爭…這真是有點太離奇,也有點太蹊蹺了…

就在邵長水站在略有幾絲涼意的廊檐下這麼發愣的時候,從那個連通前後院的短小回廊裏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還有一男一女平和簡短的對話聲。邵長水忽然覺得那女子的説話聲相當耳。再細細一掂量,覺得有點像曹楠。而且越聽越像。他突然有些緊張起來。

怎麼會在這兒遭遇曹楠?

他的第一反應是“不可能”但那聲音確實像。他本能地向發出聲音的地方閃電般地瞟瞥了一眼,以檢驗自己聽覺的可靠程度。一瞥之下,發出那聲音的果然就是曹楠,他立即迴轉身,忙向堆放在廊檐下的那一大摞蜂窩煤塊彎下,裝着好像是在整理煤堆似的,實際上是不想讓曹楠認出他來。他之所以不想讓曹楠認出他.是因為一瞥之下,他還認定陪她一起走過來的那個男子,就是那位本堂神父齊德培。在此前邵長水從沒見過齊神父,那男子此刻穿着便裝,衣着打扮上也沒表出什麼神職人員的特。但憑覺,憑他的氣度和神情,憑他眉目間的那種淡定和超然,邵長水斷定他應該就是那個“神父”他想自己以後一定還會跟這位神父打道。如果這時讓他們認出他來,以為池今天是來窺探和跟蹤的,會讓他們,尤其會讓這位齊神父從心眼兒裏瞧不起他,或從此對他產生一份警戒和抗拒,給他倆今後可能會是漫長的往平添一道重大的心理障礙。曹楠好像沒認出他來,因為她跟神父的對話始終沒中斷,腳步也始終沒中斷,一直保持着原來的節律向前走着。不一會兒,他倆便走出院門去了。

又是個巧合?她怎麼也來看望這位齊神父了?她怎麼老是出現在這些跟勞爺之死相關的“漩渦”和“陷阱”裏?她跟這件事到底有啥牽連?她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到底在幹什麼?邵長水一邊捉摸着,一邊趕緊身離開那小院。他原本是要向大門外走去的,但轉念間想到,萬一神父剛才是去送曹楠的,這時他出門去,就很可能會在大門口跟正往回返的神父面相遇。神父就可能立即認出他這個“整理煤堆的人”本就不是縫們這院兒裏的人,就會對他的身份和來歷產生懷疑(假如神父確如勞爺所説的那樣,參與了陶里的秘密調查活動,他潛意識中一定會有這樣一種和防範衝動。)假如神父再把這檔子事告訴曹楠,向曹楠詳細描述這個“可疑分子”的外形,聰明機如曹楠者,是不難圈定這個“可疑分子”就是“邵助理”萬一曹楠這小丫頭真有什麼背景和來頭,跟整個事件真有什麼大的牽連。由此還可能衍生出什麼一系列的變故也説不定。這樣,就把整個事情鬧得越發複雜了…

於是,邵長水緊走幾步。上水龍頭底下洗去手上的煤屑,一邊甩着剩餘在手上的水珠,索自稱煤炭公司的質檢員,來入户調查近期各煤廠所售蜂窩煤的質量狀況,踅身走進前院某一家,跟户主隨意地聊了一會兒,等齊神父走過,這才身向院門外走去。

回到家,他正猶豫着要不要把今天這個事情向趙總隊匯個報,電話鈴響了。是趙總隊打來的。他在電話裏笑着問,你小子的病裝夠了沒有?邵長水忙跺着腳説道,還説我裝病?這幾天燒得我滿嘴都是泡。不信,您來瞧瞧!趙五六這才趕緊問,燒退了沒有?邵長水説道,剛退。不敢不退啊。就這,還讓人説是在裝病哩。哪敢再燒下去?趙總隊笑道,燒退了就好。趕緊過來一趟吧。邵長水忙問,啥事?趙總隊説道,這你就別問了,趕緊過來吧。到底啥事,我也還沒整明白哩。電話裏也沒法跟你説。

等邵長水趕到總隊辦公室,趙五六都沒讓他坐下,立即把他帶到袁崇生那兒。身高馬大的袁崇生拱着,正低頭在辦公桌一側的小櫃裏翻找着什麼,見趙五六和邵長水進屋,也只是匆匆做了個手勢,讓他倆隨意找個地方坐下,還繼續找他的東西。袁崇生的辦公室足有趙五六的三個那麼大。特製的老闆桌也比一般使用的要大得多。高背寬扶手黑皮椅。窗台上養着七八盆極名貴的君子蘭。屋子四角也放滿了桶栽的觀葉植物,高大葳蕤,有的都快頂到天花板了,蒲扇般大的葉子油黑油黑,讓人多少有一點好像走進了熱帶或亞熱帶雨林裏似的。

不一會兒,他總算把東西找見了,並把趙五六和邵長水帶到裏邊那個小會議室裏。那小會議室,是廳裏專門為研究重大涉密案件設置的。沒有窗户。電子屏蔽功能也特別好。安裝了完備的機要通訊和放映、攝錄設備。在移動通訊還沒普及的年代,在這兒使用這套設備,不用出門便可跟公安部和各省公安廳直接通話,也可以跟國家安全部和各省安全廳直接通上話,當然,有一部電話機是直通省委書記和政法委書記家的;還可以和正在現場跟蹤、蹲坑、圍捕、勘查的辦案幹警通話,以適時組織實施和指揮相應的行動。所以説,它也是一個小型的(濃縮的)指揮中心,被全省公安幹警譽為本省公安戰線的“心臟”和“神經中樞”一貫愛擺電子器械、也熱衷於設備更新的袁崇生最近正跟省電視台協商,想請省台的人來幫廳裏裝置這樣一套設備.以便今後能直接把案發和行動覡場的圖像也清晰地傳送到這個袖珍版的“指揮中心”來,以便對行動現場實施更得心應手、更具體到位的指揮和控制。

一進這指揮中心,袁崇生就示意秘書把門關上。

廳長居然把他們帶到這兒關起門來説事兒,那事兒肯定小不了。邵長水早就聽説過、也神往過這個“編版的指揮中心”但真正進入,今天還是頭一回。室內燈光柔和.略顯得有一點暗淡和恍惚。深的護牆板、深的真皮沙發和深的帷幕——帷幕後掛着全省和全市二千比一的分區地圖=這地圖,全省的,可以具體到每個村的位置。全市的,具體到每一條大馬路、小衚衕和主要公共建築,瞭然在目,盡收眼底。置身在這兒.彷彿又融人了全省和全市的大背景之中。在這樣一種難以捉摸的氛圍下,邵長水稍稍到有一點不過氣來了。

“這麼長時間沒給你定崗定職.指定在背後罵娘了吧?”廳長一邊把他那個任何時候都不離身的黑真皮手包往身旁的一個單人沙發上一扔,同時又把自己那魁梧的身子重重地落進另一張寬大的皮沙發裏,衝邵長水微笑道。

“我罵娘了嗎?趙總隊,沒有吧?”邵長水掩飾住自己的緊張情緒,故意微笑着扭過頭去問趙總隊:“嘿嘿…”趙五六卻只報以默默一笑,做了個模稜兩可的回答。他知道袁崇生這樣的”開場白”只是為了調節氣氛,並沒有真要跟誰調侃下去的意思。果不其然.廳長很快收斂起了邊的笑紋,從手包裏掏出一盒軟盒紅中華煙,一柄窄長、並帶有防風罩的高檔電子打火機,吱吱地點着一支煙,狠狠地猛了兩口後,直截了當地對趙五六和邵長水説道:”你們的工作暫時要有個調整。”趙五六老練地看着袁崇生.靜待縫往下説。邵長水的心卻立即格登停跳了一下。

“這個勞東林到底是咋回子事嘛…”廳長突然問冒出這麼句話,讓趙五六自覺意外。而邵長水聽到廳長的話鋒一下轉向了“勞東林”.反而不那麼緊張了——只要今天廳長不是為了批評他才緊急召見他倆的,這就沒啥大礙。

袁廳長沒馬上接着往下説,只是瞟了這兩位下屬一眼,便一邊由着那高檔煙產生的煙靄在自己臉面前輕淡地飄拂遊移晃動,一溈垂下他那既厚重又寬大的眼瞼,沉默了一會兒,好像是要在這沉默中斟酌,怎麼往下説才更合適。

過了一會兒,他告訴趙五六和邵長水,他兩天前收到一個查不到確切發件人寄來的特快郵件。(經查,郵件和郵單上填寫的發件人姓名和地址全都是假的。)特快郵件裏寄的是一張自行刻制的光盤。

“你們自己瞧瞧吧。這個勞東林!”袁崇生指了指放在大橢圓桌那頭的一張光盤説道。

趙五六和邵長水都稍稍地遲疑了一下,並沒有立馬去行動。他倆都不明白廳長這“悶葫蘆”裏到底在賣的什麼“藥”看到廳長沒再做進一步的解釋,邵長水這才趕緊小心翼翼地去拿起那張光盤,走到一台台式電腦跟前,作了起來。電腦顯示器裏很快便出現了從光盤裏解壓縮後讀出的視頻畫面。光盤裏錄製的是勞東林在陶里跟人應酬、宴客、聚會和玩樂的情景。隨畫面一起出現的,還有現場的聲音和拍攝期。從畫面上標示出的年月看,這是不同時間拍攝下來的。最早的,記錄了勞爺剛到陶里不久的活動場面,最晚的也有“車禍”發生前不久的。從畫面的角度和畫面的質量看,這是用家用dv機偷拍的。從勞爺在畫面裏的表現看,一開始他多少還有一些拘謹,坐在那兒看和聽別人玩的時間更多一些;但到後來,就很自如了。尤其到最後期的一些場面,基本上都是他在主持活動,顯得異常的活躍,遊刃有餘,火力甚旺。從內容看,有宴會場面,有在ktv包房裏高歌的場面,還有在高爾夫球場揮杆兒、或躍身在高山雪場的場面,當然也有在洗浴中心接受異按摩的場面…還有一回,不知在哪一個超五星賓館裏的某一個高檔洗浴中心,在一個佈置成熱帶風情的特殊單間裏,完全光了的勞爺竟然在接受一個年輕女子的按摩…所幸那女子還穿着“工作服”——一套用蠟染布特制的短打褲褂。説它是“短打褲褂”是因為褂子是短袖的,褲子則是那種俗稱七分褲的東西,説短不短,説長也不算長。許多場面中,都有一些年輕女子陪着。光盤製作者還是很有心機的,畫面中的人。除了勞爺,其他人的臉,一律都用馬賽克遮去了。包括那些年輕女孩的“肖像權”也都得到了充分的“保護”和“尊重”

“這有什麼呀?他下海了,在那兒當保安經理,當然得跟人應酬…現在不應酬,還能當經理嗎?或者把話這麼倒過來説,現在還有不應酬就能過得去的經理嗎?”看完光盤,趙五六漫不經心地説道。

“嗨,你這個趙五六。啥叫‘這有什麼呀’?勞東林得光溜溜的躺在一個女人面前,讓她摸來摸去的.這也沒什麼?你現在的觀念,真夠可以的了。”袁廳長不滿地嚷嚷着。

“問題是那個女的沒。”

“可我們一個老刑警光着股哩…”

“他已經不是刑警了。此時此刻他只是一個普通百姓。”

“他是共產黨員不?”

“誰説過,黨員下了班兒就不能去休閒一下放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