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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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七年,歲末嚴冬,天上掛着不成形的雲,地上散着不成堆的雪,四處蒼茫一片,出凍人的寒意。
但,珣美絕不為這令人喪氣的酷白所敗,她腦海中充滿着各種鮮燦的彩,嘴裏輕念着百花曆中的十二月:臘梅坼,茗花發,水仙負冰,梅青綻,山茶灼,雪花大出。
多麼美的景象呀!紅的豔紅,白的皎白,都帶着人間最純粹的完美,不為外界的渾濁所污染…這都是屬於她內心的一切,人有想像力真好,彷彿守着一方淨土,藉着永不止息的温暖,再苦再難的環境,都能夠捱過去。
她的眸子,帶著作夢的神情,又朦朧又清亮,越過窗欞,越過枝椏,越過石牆上“仰德女子學堂”幾個大字,極目天涯,與微弱的陽光相遇。忽然,她的視線又轉回來,落在校園中,一個頎長的男人身影引住她。
“啪!”老校工關上珣美身旁的窗子,繼續往前走,在大火盆中添些柴炭。哦!又輪到需要正襟危坐,如臨大敵的西畫課了。
教室的門打開,彷彿儀式一般,最先進來的是宋家輩份最高的叔公,他乃是頗負盛名的前清知府。第二位是前清秀才,為地方裁決執事。第三位是仰德女校的創辦人宋世藩,也是三者之中,唯一不必拄枴杖的長者。
接着是仰德的女校長吳藴明,她三十來歲,一頭齊耳短髮,一身布旗袍,面孔十分嚴肅。
他們四人各在靠牆近火盆的太師椅上坐定。現場十二位白短衫黑長裙的女學生,皆垂首斂目,屏氣凝神。
然後,那個身材頎長的男人走進來,他動作輕巧,卻一步步和着珣美的心跳。
他今天不再帶雛菊、蘿蔔或白菜那些應時的蔬果,而是一顆大人頭,高鼻深目加鬈髮,白磣磣的,看起來有些恐怖。
這玩意兒也在三位耆老中造成某種程度的驚嚇,吳校長忙站起來説?
“唐銘老師帶的東西叫石膏模型,它是用來練習素描的,而素描是學習西畫最基本的功夫。”吳校長説完,看着唐銘。
他清清喉嚨,接下去説:“事實上,模型不僅限於人頭,還有其它器物。但是在西方的繪畫史上“人”這個主題一直是最重要的一環。你們一定發現到,桌上的模型是屬於西洋人面孔,因為西洋人的五官輪廓較深,正好拿來練習光的亮度與陰影。”他一邊説,一邊在紙上畫起來。他的眼睛除了看畫紙外,就是坐在太師椅上的人,彷彿他講課的對象是那些老先生,而不是滿堂十八、九歲的少女。
珣美被迫呆若木雞,但她的邊還是忍不住向兩旁延展,因為這情景實在太荒唐可笑了。
“畫好人的五官是走入西畫世界的第一步驟。”唐銘的手飛快下筆,嘴巴繼續説:“因為這包含人體素描中各種的筆法及採光。在西洋人的觀念裏,山川景物、蟲魚花鳥固然可愛,但都不及人體的暢優美。像我們舉手投足的姿態,走路時肩膀及大腿肌的線條,橫卧的樣子,都是可以入畫的人體之美…”吳校長突然用力咳了一聲,站起來説:“唐老師已經講得夠清楚了,我們現在開始動筆。”幸好吳校長實時打斷唐銘的話,否則他左一句人體,右一句大腿,不但那幾位老先生臉紅得像關公,就連珣美也差點憋不住氣爆笑出來。
她緊絞着膝蓋上的手帕,偷偷斜睨旁邊的宋璇芝。這位小姐果然是名門閨秀,一臉的沉靜理智,絲毫不受方才那一幕的影響。
唉!她段珣美就學不來這中規中矩的模樣。所謂的官宦世家,書香門第,還真是不同凡響。璇芝從小就被灌輸一大堆老夫子之言,一套四書,一套五經,就如同經線和緯線,把一個姑娘家框在範圍之內。
最令人不可思議的是,璇芝滿口的禮義道德,竟還能正經得如此可愛,叫人忍不住想親近。
若要相較,璇芝如太湖之水,平波浩渺;她則如錢塘之,澎湃洶湧。
誰叫她要長在無家法又無家規的環境中呢?她自幼所見的,不外是強勢者的跋扈囂張,弱勢者的卑賤懦弱,在酒燻臭裏,暗藏着男盜女娼的嘴臉。
她若不是心中澎湃洶湧,又如何度過這十九年的歲月呢?
她其實是不會笑的人,滿腦子憤世嫉俗,嘴巴學的是尖酸刻薄。但不知道為什麼,她一看到唐銘就想笑,甚至把他放在自己的想像世界中,即使是無聲地走着,也讓她有一種忍俊不住的覺。
這應該不是芳心暗許,或者他是全校唯一年輕男老師的緣故吧!
因為唐銘實在太呆板木訥了,每天就梳着一式頭髮,固定一身灰藍陳舊的長袍,臉上表情一成不變,聲音不死不活的,除了他教西畫,除了他沒有白髮白鬢外,實在與那些冬烘先生無異。
所以自三個月前他上的第一堂課開始,原有的轟動聲勢馬上減弱一半,以後每況愈下,最後連愛吱吱喳喳的女學生都懶得談論他時,就可以明白他這人乏善可陳到什麼地步了。
但徇美仍然維持“一見他就想笑”的情緒,一堂一堂課過去,這種可笑,有愈加強烈的趨勢。
她把眼光由那醜得可以的石膏像,偷偷移到唐銘的臉上。他長得可算是一表人才,眼睛夠深邃,鼻子夠直,嘴夠有型,身長玉立的,有幾分風采;只可惜頭髮太硬,臉皮太僵,像戴着一副畏畏縮縮的面具,給人家一種不太有男子氣魄的印象…珣美正想着,才發現自己拿筆畫在紙上的,不是那位西洋老兄,而是唐銘的人頭。
她嚇了一大跳,搞不清楚目己是哪一筋不對勁,她試着修改,又怕時間來不及。唉!
避他的,反正她的技術並不好,他們大概也看不出來,在這節骨眼,只好將錯就錯了。
而且,她私心以為,畫唐銘比畫假人頭有意思多了!